许曼宁在夏末浔那儿呆了两三个小时,赶在晚高峰之前,开车回公司。
路上很空,一辆车都看不到。
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火球悬挂在路的尽头。
总以为下一秒就能触及,却是永远的触不可及。
泪水一滴滴落在方向盘上。
终于,她再也克制不住,猛踩一下刹车,将车停在路边。
撕心裂肺地哭。
…………
眼前挥之不去的,是她离开前最后看到的画面。
夏末浔把丹尼抱上他自制的轮椅车,推到院子里晒太阳。
一个人,一条狗。
他是那么孤独,就算生活在繁华世界的中心,也与他没有丝毫关系。
“我以为你过得很好。”许曼宁道。
“是啊,我也以为。”他自嘲道,“可我没办法,你把名字写进我手心里了,中国的巫术。”
“傻瓜,那是我骗你的!我骗你的,我自己瞎编的!”
他轻轻笑了笑,唇色很淡,琥珀色的瞳仁里全是她悔不当初的样子。
“可我当真了,曼宁,我当真了。”他道。
…………
许子维在医院一直坐到下午。
父亲约了律师,来谈关于遗嘱的安排,他便一个人呆在走廊里,看着十四楼的窗外。
看得久了,脑中突然萌生出一个念头。
要是我比爸死得还早就好了!
他们一定谁都想不到!
拖着病体,请了全市最好的律师,遗嘱起草了一稿又一稿,不就为了能让我顺利继承公司,为了让姐姐甘心为我服务,又无法得到真正的权利吗?
可只要我一死,爸的如意算盘就全都落空了!
姐姐也不会再恨我,觉得是我的出生毁了她辉煌的人生了!
想到这里,他突然桀桀笑起来,眼前出现影视剧里画了白色粉笔线的坠楼现场,许海生接着氧气瓶,脸色煞白地盯着自己盖了白布的尸体,母亲则扑在尸体上使劲地嚎,尖利的声音震得人耳朵发疼。
不知从何时起,他对死亡有一种迷恋,一想到只要自己死了,父母伤心欲绝的样子就像磕了药一样兴奋。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或者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点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一开始只是堕落。
因为被捧得太高,而他又没有能力让所有人心服口服,所以有心想把自己变得坏一点,他单纯地觉得只要让父母失望就好了,只要父母对他失望,他就能和大家一样,得到普通而公平的待遇。
可后来他发现,不论他做了多么糟糕的事情,交白卷、打架、逃夜,父母都会出手帮他摆平。
学校待不下去了,就给他转学。
大学考不上,就给他花钱买一个国外的文凭。
没有朋友,就给他更多的零花钱,让他包场请大家吃,请大家玩。
许海生的原话:“这个世界上只要有钱,想要什么有什么!”
可是爸,有钱真的能买到一切吗?为什么我每日每夜还是那么痛苦?
就算是夜夜流连欢场,就算是每天都用酒精麻醉自己,可只要一清醒,那种痛苦仍会像有千万只小虫在啃噬他的脑子,走到哪里都如影随形。
只有死亡才是最后的终点,他想。
手机嘀嘀响起,是狐朋狗友邀他晚上去喝酒,他回了个ok。
他的车停在楼下,一辆价值400万的兰博基尼。
就在他打开车门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背着一个女孩儿从他身边经过,慌张地奔进急诊室。
“医生!医生,救人呐!煤气中毒!”
几名医护人员推着担架车奔出来,年轻人把女孩儿放在担架上,跟着担架车一路跑。
“中毒多久了?”为首的男医生问。
“我也不清楚,我是送外卖的,经过她家门口的时候闻到有很重的煤气味,不放心,从窗户眼里搂了一眼,结果就发现……”
“知道了,立刻给患者吸氧,再不行送高压氧仓!”医生果断道,“那这医药费是你先给她垫上,回头等她醒了再跟她家属要还是怎么?”
他说完这句就后悔了。
那小哥穿着M团外卖的工作服,眼镜腿断了,也只是用胶布缠着,想必手头不宽裕。
“不方便的话,我个人也能垫。”医生道,“只是这是医院规定,必须先垫付了医药费,才能……”
“没事儿,我让我媳妇儿给我转点钱过来。”小哥拿出手机就要打电话。
“我来吧。”许子维走上前,“多少钱,我替她付。”
“行啊,那就麻烦你们了。”医生看看外卖小哥,又看看许子维,笑道,“现在的年轻人,热心得可真不少。”
…………
“我叫付振宇,今年25,老家富林,六年前年来的江州,什么活都干过。哥,你叫什么名字?”外卖小哥长得书卷气,却很是健谈,在等女孩儿苏醒的过程中,坐在观察室门口,拉着许子维聊大天。
“我叫许子维。”
头一次和一个完全不知道自己身份的人聊天,许子维有点紧张:“你别老叫我哥,我跟你一般大,今年也就25。”
“行,那我就叫你名字呗!我说许子维,你干什么的?”
“我……开车的。”
“开什么车?跑滴 滴,还是给老板当司机啊?”
“给老板当司机。”
“哈,我刚才就猜你是干这个的!”付振宇兴奋道。
“你怎么知道?”
“不瞒你说,我这眼睛,看人特准!”付振宇推了推自己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得意洋洋,“我刚才就注意到了,你那辆车挺贵的,像你这岁数,要不是给老板当司机,哪儿开的起啊?”
他伸出三个手指,在许子维面前比划了一下,“三十万要不要?”
许子维几乎笑出声来,但他很努力克制住了,认真地点点头。
“我就说嘛!我天天给人送山珍海味,你天天开豪车,可弄了半天都进不了自己兜里,咱俩啊,半斤八两!”
“对,半斤八两!”许子维乐了,他毕竟少年心性,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但也乐得跟着演,“其实你别看我穿这个,我这都是山寨货,某宝上买的。”
付振宇摸了摸,摇头:“料子不咋的,兄弟,你这绝不能超过一百!一百二就买亏了啊!”
“没有,也就八十!”
“这还差不多!回头你发我个链接,我给我媳妇儿买两件!”
“你结婚了?这么早?”
“结婚有啥稀奇,我都25了,要搁我们老家,孩子都能打酱油了!我和我媳妇儿从小住对门儿,我要来江州打工,她死活非跟着来,说江州小姑娘洋气,别叫我给人拐跑了!”
付振宇说起自己媳妇儿,津津乐道,掏出手机给许子维看,屏保设置就是他和他媳妇儿的乡土版婚纱照。
“挺好看,郎才女貌。”许子维笑道。
“那是!我告诉你,我媳妇儿可粘我了,回去稍微晚点儿,就得给她打报告,醋劲贼大!”
“说明她爱你。对了,你渴不渴?我买点水去!”
许子维站起来,想去自动贩卖机那儿买两瓶饮料。
“哎,喝那玩意儿干啥?都是白水,一瓶三块五呢,有味道的那得六块!”付振宇拦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500毫升的矿泉水瓶子,里面灌了茶叶。
“医院都有热水,续上就能喝。”他腾腾腾跑去保温桶前,接了一大罐水。
“给,你先喝!”
许子维看着那只矿泉水瓶子,还有热情的付振宇。
那只瓶子不知道用了多久,瓶身已经发黄,而且可能某次不小心灌了热水的关系,瓶子被烫得有些变形。
可许子维毫不犹豫地接过来。
一仰脖,干掉半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