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长选好了时间出殡,派人来请郁衡,孤山的棺木就放在祠堂旁边的小屋,那里原是堆放柴火的地方。郁衡很快就看到一个十二三的少年,头上戴着麻袋,穿着破草鞋,捧着一块黑乎乎的牌位,腰上还系了麻绳。
冷风一吹,少年瘦弱的身体跟着一颤,脸颊鼻子冻得通红。
见郁衡盯着那少年看,族长就解释道:“这是我给孤山老兄寻的孙子,他家里没大人了,下面还有个五岁的妹妹,我替你许了他五斗粮,从今往后,他就跟着孤山姓陈。”
孤山是别号,他本姓陈,族长认识他的时候,并不知道他的名字,而那孩子原姓叶,名大壮,族长觉得这个名字太土了,就做主给他重新取了个名字,叫陈知恩,让他永远记得孤山的恩德,年年祭扫,永世不忘。
陈知恩第一次见郁衡,樱桃沟里没有这么好看的女娃,他有些局促,又有些腼腆,对着郁衡鞠躬喊了句“女郎”,又依着长辈们的指点,听到一句“起棺”后,嚎啕大哭起来,棺木后面缀着十几个小孩,全是孤山教过的学生。
郁衡跟在后面,看着他们用一套又一套明显精简了,却依旧显得很繁琐的礼仪安葬了孤山,而旁边就是一个非常简陋的窝棚,所有的礼仪完成后,陈知恩就朝着墓碑三叩头,开始抓泥巴糊棚。
郁衡不懂这里的丧葬礼仪,就问狗子:“他是要住这里?”
狗子查阅了资料后,说:“是的,之后二十七个月,他都要住在这里。”
“这半山腰的,也不避风啊,他吃什么?”郁衡不理解,为什么要这样守孝。
“按照这个时代的习俗,陈知恩算是孤山的承重孙,服斩衰孝,落葬前,三天不能吃东西,落葬后可以吃粥,还可以糊泥巴暂时避风;等孤山死了一百天后,可以吃蔬菜,还可以把棚子重新修整一下;一年后吃果菜,两年后可以吃油盐酱醋,二十七个月孝期满后才可以正常吃东西。”狗子也不太能理解这种习俗,但据它查到的资料,孝子、承重孙们甚至不能离开墓地,不过这里毕竟是山沟沟,又穷的要死,陈知恩不可能二十七个月不干活。
随行的村民见事情办完,都急忙忙地下山了,今天有肉粥可以吃,要是去迟了,恐怕就要被分完了。
郁衡落在最后面,看着一个背孩子的妇人在和陈知恩交代什么,手边还牵了一个脏兮兮的小丫头,陈知恩向妇人点点头,又摸了摸小丫头稀疏发黄的头发,挥挥手,让她们都回去。
妇人拉着小丫头抄近路下山,小丫头还很不舍的样子,一边走一边哭。
郁衡折返回去,陈知恩看见她很意外,磕磕巴巴道:“女、女郎,还有吩咐?”
“那个是你妹妹?”郁衡问他。
陈知恩点点头,又解释:“另一个是我表嫂。”说完又觉得自己说错了话,生怕郁衡不高兴,急忙补救道:“是我妹的表嫂,不是我的……”
他已经不姓叶了。
郁衡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有些唏嘘,说:“我会帮你照看的。”
说完她就走了,陈知恩愣了愣,对着郁衡的背影鞠一躬,又朝着山下遥望一眼。
村里很热闹,肉粥是一早就开始煮的,整整五大锅,又稠又香,几个负责分粥的妇人扯着大嗓门儿维护着现场秩序,不许他们一股脑拥过来。
虽然这么说不太合适,但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跟过年似的。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荤腥了。
自从开始打仗,沟里的男人们都被抓地差不多了,留下的尽是些身体残缺的和还没长起来的,家里能有粮食吃就不错了,哪里还会奢望吃肉?
“欸?你是不是来过一次了?”荷花犹豫地在大锅里舀了一勺,却并没有倒进那人碗里。旁边的李嫂子见状,把烧火杖往地上一杵,扯着嗓子吼道:“来过一次的不许再来!本来就没多少,都给你们吃二道了,别人吃什么!都自觉点,别以为我们不知道!”
后面排队的人顿时对那人指指点点,那人也觉得没脸,垂着脑袋跑了,一边走还一边嘟囔:“一人一勺,吃都吃不饱!”
队伍的最后面,一个瘦弱的少年也端着个碗过来,排在他前面的人见是他后,一脚踹在少年身上:“你小子来凑什么热闹?滚回去!这儿没你的份!”
少年被踹倒在地,也一声不吭,只是快速捡起已经裂口还烧黑了一块的木碗,低着头继续排在队伍的最后面,大腿上是一块沾满泥巴的鞋印。
郁衡回来的时候刚好看到这一幕,她本来不想管,岂知这少年被踹了之后,其他人竟也来凑热闹,推推搡搡的,少年跌倒了好几次,大约是身上本来就有伤,少年的手臂处渗出一抹暗红,刚好又摔在了一滩泥水里,踹他的独眼老汉顿时往后退了几步,连连说:“不关我事!”
“你们干什么!”郁衡的声音很冷,这一次随着孤山的棺木出殡,很多人都认得了她。
大眼睛妇人见郁衡要去扶那小子,便拦了一下,说:“这就是个见不得人的孽种,别脏了女郎的手。”
郁衡不解:“孽种?”
妇人接着说:“他娘跟着个贵人走了,以为是去做正房娘子的,结果却被人卖去当个玩意儿,就这小子,也不知道是谁的种,问他娘吧,也不说,只怕是自己也分不清。”
另一个人也跟着附和:“他娘回来后就一直病着,说是身子虚,谁知道是不是在外面得了脏病,伺候不得贵人,被人赶回来的!”
“你们这些老货,在女郎面前说什么脏不脏的!”一名少妇挤进来,指着那两个妇人骂了一句后,又低头对郁衡说,“总之,你离他远点儿就是了,别到头来给讹诈上,白白搭上粮食不说,名声还不好。”
人群里,刚刚讹诈过郁衡的桃花默默低下头,排队领了肉粥后就匆匆走了,生怕被人看到,再指指点点。
他们说话的当口,那少年已经自己爬起来了,浑身都是泥水,混着淡淡的血腥味儿,头发湿漉漉的,在冷风里直打哆嗦,却紧紧地咬着牙关,垂着眼,似乎听不到这些人对他的恶言,又排队去了。
许是见少年却是太惨,又或许顾忌这郁衡就站在旁边,他们也没有再推搡,少年也很自觉地落后几步,袖子上的水啪塔啪塔地滴在地上。
可惜,轮到他的时候,却听到一句:“没有了。”
语气里充满了嫌弃和不耐烦。
郁衡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对一个孩子抱有这么大的恶意,就算他的母亲私生活不检点,可他又没有做错什么,于是也走到大锅边:“给他!”
李嫂堆着笑,因她是掌勺的,比别人家多分了不少,对郁衡也颇为友善:“这么好的肉粥,给一个孽种,不是糟蹋了吗?”
郁衡盯着李嫂,脸上没有半点表情:“我让你给他!”
荷花拉了李嫂一把,这米和肉都是人家郁女郎出的钱,李嫂当然明白这一点,只觉得城里来的女郎心太软,不情不愿地给少年舀了小半勺,又把勺子一丢:“滚吧!”
木碗里只有薄薄的一层底,大概一口就喝完了,少年也知道不可能再有多的了,便捧着碗要走,郁衡伸手拦了一下,却是看着李嫂:“他们家有两个人。”
李嫂本就不喜欢少年的母亲,听到郁衡的话,更是直接翻白眼撂挑子,郁衡没有喊她,只是捡起她丢在锅边的勺子,对少年说:“你过来。”
少年迟疑了片刻,还是端着碗过去,看着郁衡给他舀了满满一大勺,他刚要往后退,就被郁衡喝止了,又舀了一大勺。少年的木碗比头还大,第二勺已经漫过了裂缝,好在粥煮地稠,没有渗出来,可郁衡却没有要停止的意思,又给他舀了一勺,少年慌乱地抬头看了郁衡一眼,那光滑如玉的侧颜平静无波,可他却从中看出了一丝赌气的意味来,直到他的碗再也装不下了,郁衡才长舒一口气,把勺子一丢,又从挎包里摸出一只小瓷瓶递给他,说:“回去把伤口洗干净,早晚抹一次。”
纯白的瓷瓶就像打磨好的羊脂玉,一看就价值不菲。
少年一手端着碗,一手握着小瓷瓶,对着郁衡鞠了一躬后就走了。
其他人都不赞同郁衡的做法,但也只敢窃窃私语,毕竟不是他们出的粮。
郁衡没再理会,从挎包里摸出一块果脯,往自己的屋子走去。
挎包让是桃花做的,郁衡的嘴闲不住,直接从空间拿零食怕露馅,干脆弄个挎包装样子,不过她给少年的药却是直接从空间拿的。
少年走了很长一段路,终于到了家,一进门就听到女人的骂声:“你去那边凑什么热闹?他们有好东西能分给你?”
说着,一块烂木头朝少年丢去,少年本能地躲开,可碗里的粥却撒出来一大半,他没有说话,只是把碗放在腐朽了一半的桌子上,舔了舔手背上的残汁,又把目光落在本就不平整、又积了水的泥地上,眉头微微皱了皱。
好可惜……
也许是见到真的有肉粥,女人也不再发脾气了,常年的饥饿和病痛让她面容憔悴,也顾不得其他,一骨碌爬起来,端着碗就喝。
少年则转身去了自己的屋子,换下湿透的衣裳和裤子,用陶罐子里的水把胳膊洗干净,又小心翼翼地打开瓷瓶,凑在鼻子下闻了闻。
有一股独特的香味,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伤药。
不敢浪费,他又把手洗了几遍,被冷水冻地快麻木了才把手指伸进瓶子里,小心地挖出一指头抹在伤口上,原本火辣辣的伤口忽然有些凉,他冷得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