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丈,你的书怕是被偷了,这些灰更像枯叶,而非书籍。”夜晚光线不好,一时认不出也是有的,方才火势并不大,想要把书籍完全烧干净,不太可能。
季鹄钟走出来,将自己的猜想说与那老丈听,老丈听罢,立即察觉出了不对劲,因为他年纪大了,免不了要雇人搬运和张罗,今夜上元,他原是许了两个伙计一日假,两伙计却说他们愿意看店,甚至劝他带着女儿出去看灯,他也觉得老妻亡故后,女儿的性子越发沉闷,是该出去散散心,不过女儿半路说忘了拜紫姑,便先一脚回来,因店铺在巷口,旁边是有一道小门直通后院的,今夜又不开店门,女儿自然是从小门走。
而火起后至今,也不见那两个伙计的踪影,又听这少年郎之言,老丈顿时明白,是那两个伙计做的孽。遂与女儿简略说了两句,便托邻人报官,自己则回家取了户籍文书,往城门外追了去。
女儿不忍父亲奔波,便也跟了去,却不料那老丈慌不择路,骤然跌倒,一把老骨头顿时快散了架,心内焦急万分,却唯有捶胸顿足,懊悔当日不该收留那一对逃荒逐食的兄弟。
老丈父女一无田地,二无屋舍,被烧了一半的店铺还不知如何赔偿给房主,若不把书追回来,只怕房主去告,他父女二人必将生不如死。
邻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把老丈家中情况说了个干净,末了还叹息一句:“世道艰难,我等即便想帮一把,也有心无力,可怜那元翁也是读过书的,女儿刚十六岁,前几日还在相看人家,往后也不知会落到什么地方去……”
县衙署离此地不远,去报官的邻人很快回转,却焦急地与大家说:“那胥吏说,若无钱财,便不理,这元翁哪里还拿得出来钱财?”
“这是明府(县令)的意思?”
那人摇头:“不敢如此说,倒是遇见了赞府(县丞),可我也近不得身啊!”
“元翁的麻烦大了,我听说他那铺子背后的东主是少府(县尉)家的亲戚,那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仿佛前些时候还想纳元四娘为妾来着,若不然,元翁也不会着急相看。”
知道内情的邻人们面面相觑,现场竟然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半晌,有人悄悄道:“你请不来人,只怕是因少府家的亲戚和那些胥吏打了招呼,他们巴不得元翁父女走上绝路呢!”
季鹄钟原以为这不过是个农夫与蛇的故事,谁知还有强抢民女的因由,就是不知那两个伙计和少府家的亲戚是否有所关联。
郁衡也听明白了来龙去脉,她并非真的铁石心肠,虽然她一直不愿意插手外界太多的事,但既然遇见了,岂能袖手旁观?是以在季鹄钟走向那对父女的时候,她也跟了过去。
“老丈不若先去看看腿,若无大碍,再论未来。”季鹄钟劝道。
郁衡也替元翁检查了一番,确认他只是骨质酥松,老迈易伤之后,也说:“此事恐怕还没完,老丈当保重自身。”
元翁也听到了那些人的话,自然比他们更加明白其中的猫腻,看着女儿哭红的眼睛,他也只能叹息一声,若是自己不在了,谁又能护得住她?
遂吩咐女儿去把家里的钱全数取来,心里盘算着唐安县是住不得了。然而,女儿空手折返的时候,元翁眼中的无力又更深了。
果然,他们是一点后路都不给自己留啊!
这时候,叶根宝过来问了一句:“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啊?”
“今夜不会关城门,不急。”季鹄钟答。
叶根宝哦了一声,不再说话,元翁却心思一转,问:“这位小郎,不知你们从哪里来啊?”
“城外的一个小村庄。”季鹄钟没有确切到名称,元翁也知对方在警惕。听说县城外的村落早已没有少年男丁,这二位只怕是被全村藏起来的,他不肯说,元翁也不敢多问。
这少年郎姿容俊逸,不单眼力过人,更要紧的是心地善良,元翁觉得这会是自己和女儿的贵人,此处人多口杂,无论他心里有什么想法,此时此地都不适合说话。
遂听了季鹄钟的话,去了隔壁坊的大世安康药店,等大夫给元翁看完腿伤后,元四娘终于忍不住,问道:“阿耶,咱们的书就不要了吗?”
元翁摇头:“只怕是寻不回来了。”
无论那人与伙计是否勾结,对方想要置自己于死地的心是不变的,即便是闹到明府面前,看在少府的颜面,明府也不会插手,自己和女儿反而会处于劣势。
当务之急不是找回那些书,而是寻一个安稳的落脚之处。
“小郎,老汉的情况你也知道了,不知贵村有没有可能收留我们父女啊?”元翁小心地问道,他不敢直接说跟季鹄钟走,毕竟自己惹上的事不小,平民便是见了胥吏也会绕着走,何况对方是少府的亲戚?
“老丈没有其他亲戚了?”季鹄钟近来思考着究竟要不要给村里人扫盲,但苦于没有合适的教书先生,所以计划一直没有成行。元翁主动开口,他本是高兴的,但他有意封村,若是元翁未来生了探亲的心思,反而给樱桃沟招祸呢?他不能为了一个教书先生就把整个村子拖下水,“若老丈信得过,我兄弟二人也可护送老丈去寻亲,嗯……前提是,老丈的亲人住的不远。”
元翁摇头:“没有了,不瞒小郎,我与小女是从郡城来的,为了给老妻治病,花光了家里的积蓄,亲戚们见到我就躲,生怕我问他们借钱,起先来唐安县,做的是抄书的行当,一二年后才与人合伙开了间书肆,去岁那人家中老母离世,举家回交川郡祖籍守孝去了,我与小女也是走投无路,否则岂会如此麻烦小郎?”
交川郡距蜀郡三百余里,元翁不可能带着花一样的女儿跋涉投奔。
“此事我做的不得主,不过可以带你们回去问问族长。”季鹄钟允诺道,倒不是他真的没法做主,只是村子里刚出了叶大远带同袍归来,却故意惹事的前因,他担心族长会有意见。
再者,族长人老成精,元翁父女品性如何,还须他老人家掌掌眼。
“那真是太好了!”元翁心喜,又拉着女儿向季鹄钟道谢。
郁衡也说:“既然要带他们走,不妨现在就回吧。”万一那少府的亲戚反应过来,要把这父女二人堵在城里可怎么办?
于是,三人带着元翁父女寻了一条不起眼的小道出了城,他们甚至都没有回去收拾行李,因为元翁猜测,既然那人敢如此行事,必然会派人监视,回去反而是自投罗网。
不得不说,元翁很有前瞻性,那守在书肆外的人不见元翁父女,问了一番才知道是去了药店。只是这城中药店、医馆不少,不知去了哪一处,思索片刻后,他决定回去禀报郎君。
等到郎君带人去搜的时候,元翁父女早已出城。
倒是真有人看见元翁去了大世安康药铺,不过冯老板眯着眼睛和那郎君打了一番太极,把来人糊弄走后,才对着心腹吩咐道:“这些金创成药留下两成,其余的连夜送出去,务必交到阿郎的手上。”
心腹应是,却问:“您不打算顺着季大郎找到神医?”
冯老板轻笑:“神医缺钱,我们有钱,早晚会见的,现在世道那么乱,若真的让他出世,不知会有多少人来抢,咱们还是静观其变吧。”
至少现在他老冯是在神医眼前挂了名的,也算为阿郎谋得一个先机。
另一边,孟宛成功找到了那位前左武卫大将军,而卫家也完成了一些亟待解决的事物,三方人员很快在城外的一条小河边汇合。
只是还没来得及说上话,便听见远处有叫嚷求饶的声音。
元翁竖起耳朵听了听,颤着手指着声音的来源:“那是我店里的两个伙计!”
那两个伙计也是倒霉,原本带着一车书出城,准备去隔壁县卖个好价钱,却不料遇到了山匪,这些山匪从前都是农民,只是没有了土地,就变成了流民,后来又成了山匪。
他们或许不知道书能卖多少钱,但也知道那有钱人才买得起的,而运书的只是两个瘦的跟猴似的小子,劫掠起来丝毫不费力气。
此处荒僻,又逢上元,倒也不怕有人听到动静,是以行事比平日粗陋了些。
“那小崽子果然没有骗我们,这么多书,得换多少粮食啊?”一个山匪去翻推车上的麻布袋子,地上两个伙计的叫喊声却越来越弱。
“要不要直接打死?”另一个山匪问领头人。
而阴影中,有一个少年手里捏着一朵白玉兰,目光森冷地注视着月光下模糊的一切。
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把这两个伙计丢进粪坑里泡上几天几夜,可惜,这里没有粪坑。
不过这一顿打,也算是消了当日书被丢进臭水沟的旧怨了。
少年手一紧,捏碎了白玉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