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梓在屋内睡的意识朦胧，在半梦半醒的深海中浮沉，隐隐约约听见门口有说话的声音，担心有什么事情，她起床准备去外面看看。
“赵嬢嬢，有人来了吗？”宋梓揉着眼睛往外走，瞧见她正在和另一名坐在轮椅上的男孩说话。
赵秀然听见宋梓的声音下意识眼神往顾别哪儿一扫，顾别眼神有些惶恐，深处却带着一丝期盼。
“这······这是顾家的孩子顾别，刚从学校放假回来不久。”赵秀然笑了笑，回答，她又转头给顾别介绍，“小顾，这就是你小梓姐。”
宋梓的脚步一顿，走进了才认出来，目光有些凝固地盯在顾别脸上。
是，是那个孩子。
顾别呆愣着，宋梓的眉眼遗传了秋渺的狐狸眼，依稀能够看见古人的影子 。
他微微红了眼圈，腼腆地抿了抿唇，有些喜悦又有点惶恐地开口，
“小梓姐，你好。”
宋梓闭了闭眼，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唇色是没有休息好的泛白，勉强扬起唇角，“你好啊，顾别。”
赵秀然察觉到气氛有些凝滞的僵硬，伸手轻轻地将宋梓往里屋推了推，扬声，“小顾，你这么久没来看奶奶，要不中午在这边吃个饭再走？”
顾别悄悄瞥了眼宋梓，见她没有露出厌烦的神色，思考片刻，暗藏雀跃地点头应下。
“好的，麻烦您了赵奶奶。”
“你这孩子，还客气什么，不麻烦不麻烦。”赵秀然伸手将顾别推到桌前，拿了个果盘里的洗的干干净净的苹果塞他手里。
宋梓站在角落出神，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这个在八年前因为高烧被她母亲开车送往医院时，躲避落石不小心翻落悬崖的孩子。这些年也许是赵嬢嬢害怕触及她的伤心事，倒也没有提及过这个孩子。
她只知道这个孩子还活着，却没想到他后半生只能坐在轮椅上。
宋梓深呼一口气，睁开眼。
顾别措不及防撞进她冷冰冰的眼里，被尖锐又锋利的寒意刺得心间一颤，慌忙移开眼。
宋梓却没有多说什么，径直进了屋。
顾别失落地原地待了一会儿，想了想，将苹果又放回果盘，自己推着进了厨房。
“诶，小顾你怎么进来了？”赵秀然正在厨房放回，突然瞧见顾别的身影。
顾别有些踌躇地开口，“赵奶奶，你可以跟我聊聊小梓姐吗？”
赵秀然一愣，随即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眼中满是慈爱，笑道，“好。”
赵秀然推着他到后院的葡萄藤架下，又从角落里拿了一个小马扎坐在顾别的旁边。
她握住顾别的手，试探着开口，“怎么突然想问你小梓姐了？”
顾别再怎么早熟也只是十三四岁的孩子，瞳孔有些细微的颤抖，哽着嗓子说，“我······我想跟她说声抱歉。”
他声线带着明显的哭腔，抬起另一只手捂住眼睛，话语有些错乱。
“我······要不是我，秋阿姨就不会因为开车送我去医院出车祸 。”
“秋阿姨为了救我！她才 ······”
赵秀然打断他，声音柔和似水，像是能包容一切，她紧紧握住顾别的手，
“不是你的错。”
她问他，“你觉得秋阿姨是怎么样的人？”
顾别擦了擦眼角的泪，没有思考就脱口而出，“秋阿姨很温柔，她对我们很好，会教我们认字，读书，每次都会带很多礼物送给大家。”
赵秀然又问，“那你觉得小梓姐是什么样的人呢？”
这一次顾别思考了一会儿才轻声回答，“我······我觉得她一定也是跟秋阿姨一样好的人。”
赵秀然叹了口气，缓缓开口，
“是不是觉得小梓姐看上去有些不好相处？”
“她只是看上去性格冷淡而已，实际上是个很温暖的孩子，和你秋阿姨一样，”她伸手摸了摸顾别的头，“也和你一样。”
顾别似懂非懂，“小梓姐······”
赵秀然补充，“这世上，再没有她的亲人了。”
“她其实看见你很开心的，多来看看她吧。”
他身子一颤，眼神深处突然冒出些东西，坚定的点点头，
“我一定会的。”
**
赵秀然很快就做好了饭，三人上桌，时不时聊几句，颇有些其乐融融。
顾别余光扫过宋梓常夹的几个菜，默默记下。
宋梓跟赵秀然分享着这些年的经历，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
饭后，顾别又坐了一会儿就准备告别。宋梓把碗筷收拾好，正想挽起袖子洗碗，赵秀然就进来把她往外赶，
“你别忙活了，小顾刚走，前些天下过雨，路滑，你去送送。”
宋梓手下动作一顿，只沉默一瞬，
“好。”
她解下身上围裙，抬步追出去。
顾别独自一人推着轮椅往前走，心下思考着赵秀然刚刚的话，一时间没注意要轮椅的边角往边上偏了又偏，刚好经过一块长着厚厚青苔的岩石，轮子一滑，他整个人往旁边一歪。
身体失重的瞬间，顾别一贯条理分明的大脑仿佛当机了一半，茫茫一片空白，他好像又回到了八年前车辆翻下山坡的那一刻，冲撞，剧痛，天旋地转，还有身上浸湿的不属于他的黏腻的血液触感。
现实与记忆交替，他难以反应，恍惚间那年的车祸现场在眼前呼啸而来。
他以为会摔在地上，滚在草地，却身体一轻，被人扶住肩膀，微微倚靠在一个有些柔软的怀抱。
宋梓刚出门没走几步，远远就看见顾别仿佛魔怔似的路线越走越歪，眼看着就要摔下田坎，她急忙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跑到近前，还没开口叫住他，顾别就身子一歪，差点摔下去，还好她接住了他。
少年的身子单薄削瘦，轻飘飘的，她一手将歪倒的轮椅扶正，一手将顾别揽在肩膀上，将他缓慢地安置在轮椅上，将一切做好。宋梓才沉了眸子，用有些责备的口吻问他，“怎么这么不小心？”
顾别刚从她柔软的怀里出来，鼻尖似乎还萦绕着女子清淡的白茶香，他从没有跟女孩子这么近的距离过，耳廓发烫，结结巴巴地回答，“对······对不起。”
宋梓以为自己的语气吓到他了，微微柔和了眉眼，缓和情绪，“不是在怪你，只是希望你要小心一些。”
顾别愣兮兮地点头，瞳孔漆黑纯澈，一眼就能看到底，像极了丛林间不谙世事的小鹿。
宋梓看着他，心底突然就冒出了一股柔软又细腻的情绪，她不再说话，推着顾别回家。
男孩垂着头，从背后看去，头顶毛茸茸的，从黑发中露出的耳廓还有些泛红，像极了单纯的小动物。
他突然开口，声音焉巴巴的，“小梓姐，你现在在哪里工作啊？”
宋梓一怔，随后回答，“现在在临安市，怎么了？”
“我······我可以以后去你的城市上学吗？”少年的声线带着期盼和惶恐，发丝中露出的耳廓越来越红，仿佛问出这个问题经过了很久的心理建设。
宋梓轻笑出声，声音不高不低，在安静得只有清脆的鸟雀声的丛林里回响。
“当然可以。”
她的眼尾上挑，浮出游鱼般的弧度，眼眸似一望无际的湖面，波涛都是温柔的，能容纳万物。
“真的吗？”顾别兴奋地转过身子看她，眼中都是明亮的光芒，他忽然愣了愣。
小梓姐的眼神，像极了曾经的秋渺阿姨，满是沉淀的温柔和包容。
顾别又转回身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低落地开口，“可是，我的腿······”
宋梓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小别，想去姐姐那里玩吗？”
她停顿片刻，“或许能看一下你的腿。”
“小梓姐！”顾别听见这句话的第一反应免不了激动，后面却开口拒绝了，“不用了，我家里······”
宋梓知道他在顾虑什么，也知道他内心深处隐含的自责和愧疚。
她弯了弯眉眼，扬声回道，“没关系，钱可以当作是我借给你的，等你以后上完大学，再还给我也可以啊。”她没忍住还是伸手戳了戳顾别通红的耳垂。
顾别一愣，一时不知道是因为宋梓的动作抑或是话语发呆起来。
宋梓等他慢慢缓过来，眼前的少年肩膀却颤抖起来，耳边还传来压抑的抽泣声。
她幽幽叹了一口气，多少还只是十三岁的孩子啊。
宋梓按住顾别的肩膀，力道不大却坚定地给了他力量。
顾别听见她开口，声音清冷中带着一丝温柔，
“小别，我很开心见到你的。”
“你不必怀有愧疚，也不用自责，不是你的错。”
宋梓把顾别安全送回家，跟眼睛哭的通红的男孩告别，一个人慢慢往来时的路走。
她之前安慰完小男孩，骤然收获了更为大声的哭泣声，她急忙从兜里往外掏纸巾递给他，顾别眼睛通红偏偏还带着哭腔止不住地跟她说对不起，颇为头疼，弄得她又安抚了许久才停住。
宋梓走在小路上，耳侧拂过轻悠悠地风，如同轻抚。
绿树繁盛，阳光明媚，一如曾经。
她唇角勾起，眼底再不见往日的阴霾。
其实最开始她是有过怨怼的情绪的，就像最开始她父亲离开的时候，宋梓也难免想过，别人有那么重要吗，值得他牺牲性命抛弃子女离开？
再后来，母亲也跟着离开，她甚至觉得这个世界太过不公，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为何又偏偏是她们呢？
这些年，即使她再怎么催眠自己，再多人让她往前看，她都无法否认自己的恶劣情绪。
对父母的怨怼，对自己的厌弃
可是，无论是她的父亲，她的母亲，都没有后悔过那一刻的付出。
如今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她好像可以试着向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