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洪武九年,因为一个案子,刚暂停一年的反贪风暴再次刮起,赵贵方等闲散了一段时间的检校锐士们又得东奔西跑,忙碌不堪了。
这个案子就是空印案。所谓空印,就是在文书上预先盖上印章,需要用时再填写上具体内容。
按明朝规定,每年各部政司、府、县都要向户部呈送钱粮及财政收支、税款账目。户部与各布政司、府、县的数字须完全相符,分毫不差,才可以结项。如果有一项不符,整个账册便要被驳回,重新填报,重新盖上地方政府的印章。
都城在应天,全国各地官员都要到应天来报送账册。上缴的是实物税款即粮食和物资,运输过程中难免有损耗,出现账册与实物对不上的现象乃是相当普遍。稍有错误就要打回重报,江浙地区尚好,同在江南,一日至几日而已,而云贵、两广、晋陕、四川等地,相隔应天太远,路上还有山河险阻。若是需要发回重造,一来一回势必耽误相当多的时间,所以前往户部审核的官员都备有事先盖过印信的空白书册以备使用。这原本是从元朝既有的习惯性做法,明初的几年都是这么做的,相关官员都知道,朝廷也知道,并未明令禁止。
朱元璋却重视起这个问题来了,他认为官吏可以利用空白文书簿册作弊,所以要严惩使用盖有官印空白文书簿册者,因为牵连人数众多,为明朝初期一著名大案。
朱元璋将空印视作是贪腐的后门,乃是欺罔行径,朱元璋遂下令,主印官员处死,副手以下杖一百充军。
这轻飘飘的一纸诏令,却牵涉到数千人的性命和仕途,这些涉案官吏的亲属、同学、学生,请求朝中的重臣和高官们向皇帝求情,这并非欺罔,从元朝到明初都是如此,是为了完成各地向朝廷交纳税款的任务,才这么做的。丞相胡惟庸凡事都是迎奉皇帝的,他不愿出面,见朱元璋盛怒,六部、御史等部堂官员,都不敢吭声。
同年有星变,朱元璋下诏求言,有个叫郑士利的士人,其兄郑士元任湖广按察使佥事,受空印案连累坐牢,郑士元被关了一段时间出来后,郑士利借这个机会上书言事。
郑士利这封千言书,言数事,其中空印事尤详,郑士利认为陛下欲治罪这些空印的官员,是唯恐奸吏得到空印纸,弄虚作假危害老百姓,但这是不可能的,为此,他举出了四点证据。
其一,空印账册盖的是骑缝印,具体到每张纸上印迹并不完整,与一纸一印不同,即使流散出去,也办不成什么事,何况这盖了章的白纸也是轻易拿不到的。其二,钱粮这些账目数字,府必合省,省必合部,出入对错,最后户部说了算。而部省间距离,远则六七千里,近亦三四千里,一旦有错,一次往返差不多要一年时间。先印而后书,这是权宜之计,且由来已久。其三,国家立法,必须要有明确的法律,而后根据法律惩处违法者。但是,立国并没有针对空印的法律,大家一直是这么做的,并不知道有罪。如今一旦治罪,不能服人。其四,国家培养一个合格的官员很难,能位至郡守的官员,都是数十年培养所成,这些官员并非草菅可割而复生。
这上书中有理有据,说得很清楚。可有一种人是不能讲道理的,就是朱元璋这种人,尤其是他在高位的时候,只能听从他服从他,不能有其他任何意见。
看完上书后,朱元璋只觉被打脸,大怒,命令丞相御史追查幕后主使者。郑士利笑道:“顾吾书足用否耳。吾业为国家言事,自分必死,谁为我谋?”
皇帝钦命,自是谁也不敢怠慢,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都派出了官员去调查,赵贵方也亲自出马,带着两个小组去查,可查来查去,确系郑士利个人所为,此人行为坦荡,没有可指摘的地方。
最终没查出幕后主使,郑士利被流放。空印案中的官员没有因此被赦免,就连已经释放的郑士元也受此被抓起来流放了。
此案有上千官员被杀,被杖责、流放、罢黜的官吏更是不计其数,一时间朝野震惊,是为明朝建国以来第一大案。
赵贵方带着小组回应天,一长串的人被官兵们吆喝着押了出来,这些人穿着囚服,戴着镣铐,他们都是因空印案而流放的犯官,这只是被惩处的官吏的一小部分而已,这些犯官脸上写着迷惑、惶遽、不安、无奈还有绝望,直到现在,他们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黄昏时分,赵贵方、罗恒、蟋蟀三人站在了雨花台上,俯瞰着应天城,上一次在这里,已经是将近八年前了。
将周围仔细观察了一番,确系无旁人时,三人才开始聊了起来,聊的话题就是空印案,几乎朝中所有官员都知道,事先准备空印,是应急,若数字出现误差,用空印再填上即可,不用来回折返,郑士利的千言书也说明了,企图利用空印来徇私舞弊,是不可能的。偏偏郑士利和这些倒霉的“犯官”们,遇到了绝不会认错的朱元璋,若有错,只能是臣子,上千个官员,说杀就杀,数千的官吏,流放的流放,关押的关押,免职的免职,吓得许多学子将书烧了,不愿再考科举,在当今天子手下当官,风险太大了。
罗恒仰天叹道:“我们这位皇上啊,勤政爱民,雄才伟略,那是有目共睹。可是在他手下做官办事太难了,官吏就不是人,差役就是不是人?动辄得咎,无罪也能受罚,连辞职都不行,每天活在恐惧之中,朝不保夕,还不如死了。”
蟋蟀说道:“说到爱民,无非饿不死冻不死罢了。比起前元,老百姓更无自由,就是一群拴在地上干活的牲口而已。前元宽泛,不管老百姓,你死也好,跑也好,闹也好,都不管,现在完全反过来了,是能活着,可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听了这些话,罗恒和赵贵方相互望了望,他们都知道蟋蟀说的是什么。大明朝廷制度森严,一切都管得死死的。譬如路引,律法规定农夫不出一里之间,朝出暮入,作息之道相互知。一个村的农民只能在村子里活动,要出村,出远门,得找当地官府申请路引,没有路引出去,在外面被巡检抓到,要判刑的。路引可不是想拿就拿,必须有充分的理由,如奔丧、赶考等,即使有理由,官员也可以故意刁难。
这是不准随便出远门,可与此相反,朝廷为了调剂人口,实行了几次大移民,山西、江西、江苏这些人口多的省的百姓,不管你愿意与否,迁徙到几百甚至几千里外的其他地方,为了防止中间有人跑了,几十个人用绳子串起来,赶着往前走,就跟赶牲口一样。
还有职业,世世代代都定好了,士农工商只是个大概念,上百种职业都有专门的户籍,一旦入籍,世代不能改,唯一能突破的是科举,可是呢,很多职业的户籍被定为贱籍,连参加科举的资格都没有,那就是永世不得翻身了。
蟋蟀还要再说,罗恒异常警惕的周围望了望,压着嗓子,可语气很严厉,“都怪我,不该开这个头。别说了,这都是灭族之言,你我死了无所谓,可妻儿呢,就不顾及?”
“在太平门外建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合称三法司,当时皇上说道,太平门在京城之北,以刑主阴肃,故建于此。并专门下了敕令,敕曰:肇建法司于玄武之左,钟山之阴,名其所曰贯城,贯法天之贯索也。是星七宿如贯珠环而成象,乃天牢也。”
赵贵方望向太平门方向,忽然记起了第一次来到时候,罗恒向他与蟋蟀讲解这应天城的风水局,太平门周围就是一个天牢阵。
提及“牢”字,赵贵方可是同监牢有缘分,前后两次下监牢,后一次竟住了十三年。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赵贵方不禁心中叹道,天牢,地牢,天地之间就是一个大牢啊。
活着就是忍受,再多的不满、怨气都只能压在心里,绝不能说出口,为了避嫌,赵贵方等三人聚会是次数少了,一月也就聚一两回,检校们的行动随着皇帝的意志而变,朱元璋又将目标集中在他有所怀疑的文臣武将身上,遂内监成为重点,赵贵方等检校又分为各个小组,奔赴各地,去监视目标人物。
白驹过隙,一年便过去了,大明王朝迎来了洪武十年。
一日午后,难得无事,赵贵方和罗恒、蟋蟀在统领房的喝茶闲聊,赵贵方和罗恒都有了白头发,蟋蟀无大变,头发黑黑的,面部轮廓仍如往昔,只是额头和眼角有了少量皱纹。
罗恒摸着自己的头发,无意间感叹起来:“老了,好想赋闲在家,每天睡到大天亮。”
蟋蟀嘿嘿笑道:“想致仕,这难啊,朝中好多大臣提出辞呈,都被驳回了。皇上开始对功臣们动手了,这些人想躲,哪躲得掉。”
赵贵方眼角一抖,轻声呵斥道:“小心说话,皇上耳目众多。”
蟋蟀嘴巴一歪:“我们就是皇上的耳目。”
罗恒喝了口茶,放下茶杯,说道:“皇上的耳目可不止一处。你们听说过锦衣门没?”
一处普通的宫门外,赵贵方等三人躲在暗处,暗中观察宫门方向。
宫门有身穿飞鱼锦服,腰悬绣春刀的军士进出,门禁很严,要反复对腰牌。
一队军士押着一个穿着三品官服的官员往宫门里拉,高官面如土色,不停求饶,可还是被拉了进去,而后宫门里传来惨呼声。
怕待久了被发现,三人悄悄溜走,边走边讨论起来。
蟋蟀说道:“这是傅大人啊,刑部和都察院,都没有抓捕他的文书啊。”
罗恒向来消息广,他应道:“听说皇上要设锦衣门,不通过三法司,直接缉拿审讯,被抓进这门里,很少有能再出来的,皇帝直接下旨,所以又称诏狱。”
蟋蟀咋舌:“这不是比现在检校还厉害,检校只能远远的看着,绝不能动手的。”
赵贵方忽然想到了什么,咦了一声,“对啊,如果真有了锦衣门,还要检校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