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元江山内的这些变故,脱脱却知之甚少,他现在也没有心思关心这些,因为他感动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流言止于智者,脱脱想自己上疏给顺帝,讲明事实,剖明心迹,顺帝终能醒悟过来,可是脱脱相继写了好几份奏疏,都是石沉大海,不见回音。
此时哈麻已被提升为中书省左丞相,由于右丞相空缺,哈麻独相,成为执政者,大元朝廷重要奏疏、文书,都要通过中书省,脱脱上的奏疏,自然被哈麻给扣住了。
脱脱并不清楚朝堂内的变故,但他猜到了,是他的政敌在主政,他换了个思路,写私人信件,通过特殊渠道送进宫里,那就可以绕开中书省。
可此时后宫之主为奇皇后,负责具体事务的大管家是朴不花,两人都深恨脱脱,脱脱的信件进了宫里,很快被发现,然后变成了一把灰。
担心脱脱的安危,吉雅策马南下,日夜兼程,风雨不停,可当吉雅到了淮安时,才得知,脱脱被下诏转移到了亦集乃路安置。
亦集乃,又译亦即纳,西夏语意为“黑水”。原为西夏黑水城,为西夏西北部军事重镇,十二监军司之,黑水镇燕监军司治所。元至元二十三年于此置亦集乃路,元朝于此开凿合即渠,屯田90余顷。为元代自河西走廊通往漠北地区驿路上的重要枢纽。
从东南的淮安被转移到了西北的亦集乃路,几乎要横跨大元东西疆域,这不是折腾人吗?路途遥远,哈麻和脱脱其他的政敌,极有可能在途中安排刺客,将脱脱了解,永绝后患,吉雅越想越心惊,她来不及休整,旋而又向西北赶赴。
除了吉雅,还有一个人在为脱脱的性命担忧,那就是脱脱的老师吴直方。
婺州浦江的老家中,吴直方患了重病,躺在床上很久了。这天,宋濂带着一个中年文士来,这中年文士相貌清秀,可双目锋利,略带高傲之气,可进来之后,中年文士马上表示得很谦卑,并以见师礼向吴直方问好。
宋濂向吴直方介绍,这是青田的刘基,吴直方轻笑道:“原来是青田刘伯温来了,早闻听你大名,想不到在老夫临死之前才能见上一面。”
刘基字伯温,世人常称之为刘伯温,他自小就是个神童,博览群书,诸子百家无一不窥,尤其对天文地理、兵法数学,更有特殊爱好,潜心钻研揣摩,十分精通。
二十岁出头,刘伯温就考中了进士,踏上了仕途,可与杨维桢、杜遵道等汉族官员一样,虽有满腹才华,可出身低,无后台,仕途坎坷曲折。刘伯温做过江西高安县丞、浙儒副提举等官职,但做得都不长,一年左右,因他刚正不阿,不愿曲媚权贵,干脆辞职。
归隐数年后,至正十二年,徐寿辉攻陷杭州,在攻陷杭州之前,刘伯温便带着家人回到故乡青田。回到青田不久,朝廷来了一封公文。朝廷起用他为江浙省元帅府都事,主要任务是帮助当地官府平定浙东一带的盗贼,特别是方国珍。元左丞帖里帖木儿欲招安方国珍,刘伯温认为方氏兄弟为首犯,不诛无以惩后。方国珍重赂官府,终被招安,并授以官职,反而谴责刘伯温擅威福。刘伯温一怒之下辞官还里,并宣布再也不会元廷效力。
宋濂和刘伯温要坐下时,吴直方奋力蹭了起来,宋、刘二人都是吃惊,连站了起来,吴直方笑道:“年老痰多,地上到处都是,岂能将贵客?”
宋、刘二人这才注意到了,地上确实有很多浓痰,吴直方得了肺病,连出门的力气都没有,只有将就吐在地上了。叫来仆人,将地上打扫一番后,吴直方才请宋、刘二人坐下。
几口清茶下肚,三个文士谈古论今起来,他们议的第一个话题是治河是否为天下大乱之始。开始三人观点不同,宋濂和刘伯温都认为该治河,天下之乱非治河引起,吴直方持相反意见,最后三人得到相同的结论,即治河只是引线,元廷的腐败才是那个火药桶,即使没有治河这根引线,也会有其他的。
提起治河,吴直方想起了贾鲁,还嘟囔道,他归乡这几年,贾鲁怎么一次也不来看完他呢?宋濂这才告知,贾鲁已经死了一年多了。原来芝麻李占据徐州时,贾鲁以中书左丞从脱脱平徐州,及元军陷徐州,领兵攻濠州,贾鲁病逝于军中。
听闻贾鲁死了,吴直方叹道,朝廷又少了一个能做实事的人才。宋濂和刘伯温对视望了望,笑了笑,吴直方虽然病重,可神志还清醒,他注意到二人的笑有些古怪,便问是为何?
刘伯温问道:“前辈可知道,脱脱再次被罢相了?”
吴直方一听,浑浊的双目大睁,连问道:“到底发生了何事?”
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刘伯温将高邮之战的始末,简要的论述的一番,吴直方听完,扼腕长叹:“大元完了,完了,你们可以出山了。”
宋濂有些不解,问道:“脱脱既然之前能复相,这次说不定也能。再者元廷军力仍雄武,红巾军虽多,可杂乱无章,恐非朝廷军对手。”
吴直方摇头说道:“没机会了,没机会了。脱脱第一次被罢相,大元就已经自毁社稷了。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脱脱更始新政,万象更新,大元已经有了中兴气象,可是皇帝听信谗言,迫令脱脱罢相,这就失去了一鼓作气的机会,只能是再而衰,三而竭。五年后,脱脱复相,那时形势已经大坏了,就拿治河来说,不治要乱,治了也要乱,这就是躲不开的死局啊。”
宋濂点头道:“晚辈明白了,故而学生回朝复相,前辈仍要坚决致仕还乡,您老早料到会有祸事发生。”
刘伯温说道:“高邮一战,临阵换将,百万元军不战而散,各地红巾军复起,这种局面,恐怕还得脱脱才能应付,他被召回去的可能性尚存。”
“此次脱脱必死!”吴直方摇头苦笑道,见宋、刘二人不解,吴直方解释道:“能决定脱脱生死的乃是当今皇上,我们这位皇上,早年还是有几分进取之心的,可他常深居宫中,一帮佞臣小人环伺,声色犬马,愈加昏聩,连自己在做什么都不清楚。自毁长城,自毁长城啊,这大元没救了,你们可以出山了。”
宋、刘二人又问当今红巾军群雄,哪个最有前途,吴直方回应,强出的矛头易损,现在局势未明,再等等看吧。
说着说着,吴直方又剧烈咳嗽起来,宋、刘二人不敢再逗留叨扰,劝吴直方好好养病,两人行了礼退了出去。
房间里再度只有吴直方这个孤老头子,他靠在床头,看着窗外,仿佛有个人向他走来,是脱脱,年轻时的脱脱,脸上还带着青涩的笑。
脱脱在尽力自救,可哈麻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哈麻深知脱脱有大才,脱脱一天不死,说不定还会被顺帝召回来当丞相,别儿怯不花一党的结局,就会在哈麻等人身上重现,哈麻等人都不愿意看到。
哈麻遂授意袁赛因不花、搠思监等大臣上奏顺帝,说脱脱和弟弟也先帖木儿遭罢黜后,心生不满,常发怨言,这兄弟二人罪孽深重,处分太轻,请求严加惩处。宫里的奇皇后和太子也在顺帝耳边吹风,脱脱扬言,当今皇帝昏庸无能,大元少了他,就要丢掉江山,社稷断绝,大元真的要完了。
外朝和内宫都是关于脱脱的谗言,煽得顺帝肝火大作,顺帝遂下诏将脱脱流放到云南大理宣慰司镇西路,将脱脱的弟弟也先帖木儿流放到四川碉门,脱脱的两个儿子也被流放到了西北,所有家产全部没收。
云南大理宣慰司镇西路即后世所称的腾冲,为大元疆域的最西南角,边陲小镇,不毛之地,这个流放本身就显露出了杀气。
吉雅赶到亦集乃路时,脱脱已经被移置云南大理宣慰司镇西路,从西北到了西南边角,这几个月一直在赶路的吉雅,几乎没有喘息的时间,她已是身心疲惫,加上极度的焦虑,吉雅病倒了,不得不找一个客栈休息养病。
身体好了八成,吉雅出了客栈,策马向南而去。与吉雅几乎同时,一队宫廷侍卫护送着一个老宦官出了大都,向南进发。
云南镇西路西边,有一处破旧驿站改成的房屋,这就是安置脱脱的贬所。
贬所内,只有周兰汀在脱脱身旁,昔日丞相府里奴仆丫鬟成群,中书省内众官环绕,在军中的百万大军相随,都成了过眼云烟。
脱脱拉着周兰汀到了后面的小屋,小屋中间有个破烂的桌子,上头有个盒子,脱脱打开盒子,里面是黄金珠宝,即使在这阴暗的房间里,仍是熠熠生辉。
脱脱说道:“朝廷下诏,将我家产抄没,这些是流放途中,一些门生故旧们送的,我用不着了,跟我这么多年,连个名分都没有,这就当是补偿吧。”
周兰汀只是瞟了瞟那个盒子,再未看第二眼,她问道:“公子,梁山伯与祝英台,他们之间有何名分。”
这话的意思,脱脱何以能听不出,他柔声劝道:“小兰,你还年轻,这些就当是嫁妆,你能找个好人家。”
周兰汀哂笑道:“这乱世当中,能有什么好人家?”
脱脱耳朵一抖,他听到了一阵声响,这是宫里的侍卫行走时才会发出的,难道宫里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