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云,三思而后行,遇到大事,何止需要三思,三十,三百都不够。”
堂兄忽然说出这话,吉雅不明所以,呆呆的看着他。
约莫一年以前,一天夜里,脱脱办完了政事,准备离开中书省,回丞相府去,有两个大臣来找他说关于治河的事。这两个大臣是汪家奴和杨瑀,在扳倒伯颜的政变中,三人曾合作过,玉德殿中,汪家奴、沙剌班等人是顺帝召见的第一拨省院大臣,脱脱在宫外,指挥军队,守住大都各城门,汪家奴等人为顺帝出谋划策,杨瑀执笔,起草贬斥伯颜的诏书。
在治河上,汪家奴和杨瑀都属于疑虑派,他们也知道为了国家长远,必须要治河,可一治河就要出大事,这个度量极难把握,劝脱脱三思而后行。
杨瑀讲了个寓言故事,以劝告脱脱。曾经有个王爷的独子得了重病,吃了各种药都没用,王爷已经老了,就这么一个儿子,很是着急,他发出榜文,谁能治得了儿子的病,赏黄金千两,可是榜文发出去之后,没用一个医生前来。
脱脱觉得好奇,连问,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为何没医生来。杨瑀回应说,这个王爷脾气很暴躁,喜怒无常,医生们都担心去了却治不了王子的病,王爷会将儿子的死迁怒于他们身上,到时自己小命难保。
听到这回答,脱脱一时莫言无语,他知道杨瑀想说什么,治河和治病一样,若是这河没有治好,或者治好了河,又惹出了其他乱子来,顺帝和满朝文武都会将责任推到脱脱一个人头上。
汪家奴也发表了自己的意见,治病、治河、治国,都一样的道理,大病需慢慢调理,千万不能猝除,人受不了,国家也受不了。丞相是大元朝第一号人才,朝廷不能少你,只要丞相在,朝政就能办得井井有条,国家会慢慢的好起来。就怕圣上又对丞相起疑心,迫使丞相辞相,那时朝廷没了顶梁柱,随时会塌的。丞相复相未久,稳字当头,三思而行啊,这河可放在以后再治。
那时脱脱没将这些话放在心上,仍执意要治河,可真正的开始治河后,脱脱自己倒有些后悔了。
“治河是为了止住变乱的源头,为何会生乱呢?”
听脱脱说了很多,吉雅还是一个关键问题没明白,她是急性子,干脆直接问了出来。
脱脱望了望窗外,回想了一会儿,他将杨瑀对他剖析的一番言辞,转述给了吉雅,这也是很多大臣为何反对或质疑治河的几个关键点。
第一,治河就要花钱,一大笔钱。可目前的朝廷,国库空虚,入不敷出。治河的钱只要两个方式,一是增加税赋,二是变钞。增税断不可行,伯颜执政时,横征暴敛,大幅增加税率,是元初税率的十几倍,脱脱第一次执政时,减免税赋,可对百姓而言,税赋的负担依然很重。选择变钞法,其本质还是从百姓头上刮,变钞之下,物价飞涨,民生艰苦。
第二,治河需要大量人力,至少十万民工,还不包括护卫治河的士兵和民壮,人多就难管理,易生事端。自古建城池开河治河,一些官员克扣民工们的伙食钱,一些官员和监工粗暴对待民工,屡禁不止,也无法根除,稍加不注意,就可能在工地上发生大规模的暴动。
第三,大量的人一集中,就会产生无穷的变数。譬如有人在工地上散布谣言,有人偷偷联络各地民工头目,图谋不轨,有人借民工与官员、监工的矛盾,煽风点火,工地现场就会变成造反现场。
听了脱脱的讲述,吉雅这下终于明白了,她心头忽然升起一股寒意,这三点确实存在,就似火药一样,一点即燃。
“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吉雅,这句话你听过吧。”
脱脱拿出了一张黄纸,上面写着“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吉雅点头应道:听过,外侦细作报告,去年底在河南和淮北,就开始流行这句童谣。”
脱脱又问:“你可知道这句童谣有何含义?”
张开嘴,还未吐出话,吉雅又将嘴巴闭上了,她和脱脱相互看了看,两人都明白彼此心意,那种“大逆不道”的话不能说出口。
按照民间的解释,元朝统治中原的这几十年,政治黑暗,吏治腐败,民生凋敝,加上天灾不断,黄河水患频发,不少地方出现“死者已满路,生者与鬼邻”的惨状,这样的朝廷已经搞得天怒人怨,若是真应了那句民谣,便是说明元朝气数将尽,人们可以替天行道,揭竿而起,推翻元朝。
吉雅说道:“这些都是胡说八道,古人不是说流言止于智者吗,不理这就行了。”
脱脱摇头叹道:“流言是止于智者,可满天下到处是村野莽夫,无知之辈,又有几个智者,你不信,我不信,可是那些百姓相信啊。陈胜吴广之乱,黄巾之乱,方腊之乱,历史上以谣言起事的叛乱何其多也。”
吉雅想了想,说道:“据外侦细作报告,这句童谣是北方白莲教所为。”
脱脱嗯了一声,说道:“我早已知晓,还有,治河工地上就要好些信白莲教的奸细,虽是知道,却是毫无办法。”
“是啊,若想将这些奸细揪出来,秩序大乱,人心不安,这河也没法治了。”吉雅附和之后,转而又提及了七扇门,“七扇门内有奸细。”
脱脱只是轻轻笑笑,并不意外。
吉雅好奇问道:“哥哥早就知道?”
“何止你那七扇门,朝中,宫中,到处都是奸细。” 脱脱叹息起来,见吉雅不解,他踱着步,带着愤懑的语气说道:“皇上即位之初,锐意图治。可那一帮奸人,欺上瞒下,引诱皇上声色犬马,奢靡荒唐。奸细,全是一帮奸细!”
说得太急,脱脱剧烈的咳嗽起来,吉雅掏出手绢要去替脱脱擦拭嘴边的唾沫和鼻涕,周兰汀已经进来了,手里也拿着一张手绢,吉雅识趣的出去了,在门口时,她扭头回望,吉雅给脱脱擦拭脸上后,扶着脱脱坐下椅子上,脱脱似是很疲惫,坐在椅子上就睡着了。
走廊上,一阵说笑声传来,吉雅循声望去,是哈麻和也先帖木儿,两人勾肩搭背,哪里像朝中大臣,分明像江湖上的一对好兄弟。哈麻和也先帖木儿是跟着脱脱一起南下巡视的,此时的也先帖木儿官居御史大夫,并知枢密院事,同时掌监察权和知兵之权,哈麻拜中书右丞,进阶荣禄大夫,提调各怯薛、各爱马口粮,也是手掌多权。这两个大员生身后还跟着一个文官,名汝中柏,原是脱脱身边的一个书吏,脱脱见他有些文才,记录时书写飞快,很器重他,一路提拔,现坐到了中书参议的位置,官品正四品,在地方上,正四品已经算高品了,可前面有两个一品大员,汝中柏只得弯着腰,小碎步的跟着,如同奴仆一般。
哈麻和也先帖木儿见到了吉雅,都很热情的打招呼,哈麻那张胖脸一笑,整个膨胀起来了,吉雅心生厌恶,向两人行礼后,快步走了。
吉雅心头叹息,这大元朝啊,能倚重的就只有丞相堂兄一人了,他整日忧心国事,案牍劳形,夜不能寐,可是满朝文武有几个官是这样的?这哈麻和也先帖木儿,算得上是堂兄的走膀右臂吧,可他们整日花天酒地,乐不思蜀,都不能给堂兄分一点忧,简直不像话!吉雅仰头望着天空,忽右眼一阵猛跳。
颍州城外,赵贵方正在山中行路,见空中有红芒闪过,他心中一喜,大步向红芒闪过的地方跑去。
颍州城西郊,一处破土地庙门口,站着一抹倩影,正是绮隐儿,已经有六名锐士接到绮隐儿的信号,赶到这里汇合。这六个锐士,身上都有伤,其中一个右手齐腕断掉。
赵贵方和六个锐士,随绮隐儿一起到七扇门在颍州的秘密据点——颍州驿站,所有人都被清空,只剩下七扇门的人。
在一个小房间里,赵贵方刚喝了口水,便被叫去开会。
大厅里,巴图和包着伤口的邱长清坐在上首,齐下站着各指挥、总旗、小旗,经历了这几遭波折后,七扇门的精锐丧失了近一半,各人脸上都带着不安和忧虑的神色,且有明显的猜忌,都不愿看旁人,似是怕被人看出心事。
赵贵方望向邱长清,惊诧不已,邱长清也正看着他,眼神非常古怪,他忽拍案而起,指着赵贵方大喝起来。
“你个奸细,还敢回来!”
赵贵方一时被问懵了,其他人也是大为惊异,议论纷纷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