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洛
周麓2023-03-23 14:442,415

  大苇河水面澄阔,颤动着细小的水纹,流速虽然缓慢,确是通长江的。沿河两岸两个大村庄,东岸曲家村,西岸骆家庄,相去不过三十里,常有通婚。

  如今河畔层峦沉青、春意盎然。丛花四照,柳枝临岸,夹岸桃花灼灼开过,清风一拂,片片落英逐流。

  好一幅绝美的春日江景图,如果,忽略河面上还漂着个人的话。

  仰躺在水中的少年一身粗布衣衫,却难掩容貌昳丽,一双桃花眼将阖未阖,高鼻红唇,嘴角微微挑着,断断续续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

  照他爹曲富贵的话说,往上数三代都是地里刨食的泥腿子,冷不丁生出个天仙似的小郎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座神仙窟里盗来的。

  “洛哥儿,日头还没起就去水里泡凉?”村妇粗嘎着嗓音笑问道,那语气细听去竟还带了三分鄙薄嘲弄,充斥着知晓内情的刻意。

  “张婶啊,”仰躺在水面上的少年眉头都没动一下,懒声又道,“我爹娘今早赶我出家门时你不是跟李家婶娘一起看了许久热闹,还张罗着叫全村人来一起看不是,难不成我记错了?”

  村妇面上讪讪,径自刻薄地呸了一声“没出息”就转身去了。

  少年一早躺进水里,村民们下地、打猎总都会路过,林林总总问他的人不下十个,都来凑热闹。

  有他想呛声的。

  “回家,好好温书,别学你大哥,之前教书的先生说他什么来着?”这是他亲二叔家的婶子在交代他的三弟。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曲洛打了个呵欠才朗声接口。

  “还贫!”二婶回头啐道。

  当然也有他乐意搭理的。

  “哟,这不是阿洛?你不是去周员外家议亲了,怎么躺水里呢?”出声的汉子姓陈,是村里的猎户,他向来敬重读书人,有时打到的野味也会送到曲家,曲洛自小多得他照顾,而且他如今一事无成陈大哥也没有鄙夷他。

  于是曲洛客气地应声道:“哦,他们一辆牛车连夜送我回来,嫌我找人喊我娘去收拾屋子。”

  “喊你娘?骆婶……也跟你去了?你不是去给周小姐当、当赘婿吗?”陈家大哥一个磕巴,差点儿把倒插门说出口,好不容易用了个相对文雅的称谓替代,忙又转问道,“怎么你娘也跟去了?”

  “没,我叫府里小丫鬟帮我回村喊我娘,我娘还没到呢,他们就把我装车送回来了。”曲洛说罢啧啧两声,不满的情绪溢于言表。

  “周员外说我这样的闲散懒汉,是个秀才都不管用,何况只是个童生,”曲洛泡在水里的手紧握成拳,骨节都泛出青白色,而后又颓然放开。

  他声音放得轻了一点,干涩、像在自嘲,“周小姐倒是不舍得放我走,说我起码是十里八乡里长得最好看的。”

  陈大哥不由替他争辩:“可你七岁就考上了童生!之后只是时运不济,每次考试都倒霉才没考上秀才的。”

  “得了吧陈阿兄,就别往我脸上贴金了,”曲洛勾起嘴角,显然夸奖对少年人还是很受用,“我爹娘将我大骂一通,吼得几乎半个村子都来了,你真是错过了一场泼天热闹。”

  “那你想不开就跳河了?”陈大哥倒是觉得稀奇,一来他们水性都好,二来曲洛向来乐观,听口气也不是在自暴自弃。

  “不是,我爹娘让我成家立业再回来。阿兄,渡口太远了,我懒得走,就想着慢慢漂过去。”曲洛歪歪头。

  “你……今后好自为之,”陈大哥暗自咬牙,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扛着猎来的山鸡野兔走了,走出去没两步又倒回来,“阿洛,你嫂子昨日给我带的肉干没吃完,你捎着路上吃……”

  后来又来了许多村人,路过的、专程来看热闹的兼而有之,问东问西扰得人烦闷。

  曲洛敷衍地答了几句,懒得应了,径自闭目睡了过去,反正水流着流着,总会流到河口、流向长江。

  曲洛一觉睡过了正午,日头还正烈,他张眼看了看周围景色,不怎么熟悉,大概早已经出了曲家村。

  他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除了赶考,很少离开村子。如今静下心来,倒也醉心在湖光山色中。

  眼前一切犹如铺陈画卷。斜峰横亘,直如飞来,转过这处狭弯又是旷远绵延的苍翠矮丘,目之所及的长空,睛蓝与霁青界限再不分明,身下流水忽而潺潺忽而湍急。

  曲洛不舍得眨眼,生怕错过一处胜景。

  忽地,身下江水沸腾起来,汩汩细密如珍珠的泡沫涌在他身周,像是要将他拱卫而起,曲洛头都没动,只有点漆也似的眼瞳在秀长眼眶中转了转,余光瞥见一道红影自水下极快掠过。

  曲洛眨眨眼,目之所及却再没了那道红影,绝不是幻觉。

  从前村里来江上打渔的人极多,水性好的驾艘破舢板也敢来江里。后来船总是翻,越传越玄,听说有水鬼拖人,这才都熄了卖鱼获的心,他跳进水里时倒是未想那么许多。

  曲洛叹了口气,如今想跑还得费劲划水,还不一定游得过水下那红衣厉鬼,算了。

  炽白的日光被浓黑的云层掩映,原本江上的习习凉风愈吹愈烈,早已没了花香,带着暴雨即至的泥土腥味,刮得人脸生疼。曲洛两眼一闭,甚至打了个深深的哈欠,当然,这样的情形没有持续太久。

  浪头一个接一个得朝他砸过来,他甚至无法再睁开眼睛。他将呼吸放轻缓,避免水潮自口鼻中一拥而入。再努力睁开眼时,只见江上浊浪滔天,烟波乱流。

  看清眼前情景,饶是曲洛心态再好也不禁白了面色。

  曲洛再也不能保持平躺,水面上一叠浪涛不住推砸着他,将他顶出去几个跟头,他只得深吸口气,一个猛子扎入水中。

  怕离得太近被江上风潮卷入,他潜游片刻,睁眼再看,各色游鱼成群结队自四面八方朝他这边躲来。

  这条江似是以他为中心形成风暴,恍然间只觉唯有头顶潮平波定,条条水纹与潋滟光影交织,斑驳陆离。

  一口气息几乎到头,曲洛缓缓吐出几个气泡。胸腔里烧灼滞闷,心跳声如擂鼓,压过江上狂风怒潮,空空响在耳边。

  又是那道红影,这次他终于看清,她的红衣红裙看不出材质,却都像是绣着光,在深黛色水底兀自流澜熠熠。

  曲洛不自觉抬起头仰望江面,明明还没到夜晚,他却看到皎皎月中仙,坠于他眼前,倏忽色授魂与,心愉一侧。

  她在水中亦是如履平地,红裙拖曳,迤逦而来。

  瞬息间水天阒然无声,他只能听到她腰间悬着的环佩发出的“叮咚”轻响,清泠悦耳,恍惚间,他只觉她眼中蕴着透骨的温柔,让他忍不住扬起嘴角。

  曲洛眼皮越来越沉,几乎张不开,脑海里最后的求生之念,让他不要张嘴,快向上游。他双腿猛蹬朝江上浮去,腥冷的江水冲进口中,终还是来不及。

  意识率先远去,只是眼前的女子皮肤白若凝脂,容色盛极,让他不禁想再看上最后一眼。他想,奈何桥上,若这是此生记得的最后形象,也该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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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海梦情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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