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细雪扑簌簌落下，陆少桓没有妖力抵挡，片刻间被雪花落满头。
月下青鸾急飞而过，带出一道璀然碧色，绚丽如极光。
云岚匆匆降下云头，眼眸扫过楼凌周身骇人的伤口，眼瞳骤然一缩，眼眶蓦地红了。
“主君，”云岚声音飘着，“怎么伤的这么重。”
她转脸冷冷瞪着陆少桓：“是不是你，早知道你没安什么好心，我竟还瞎了眼觉得你对主君有几分真心！”
陆少桓与她对视片刻，弯唇露齿笑道：“那我是该多谢你。”他说完垂下眼，继续跟在楼凌身后。
凌剑辞为防万一钉穿了陆少桓的琵琶骨楼凌眼神闪了闪，没有制止。周身妖力被压制，陆少桓拖着脚步跟在楼凌身后，亦步亦趋，与他当初做她小跟班、做她护卫时没什么不同。
凌剑辞不放心似的持剑随在一旁。
云岚不要钱似的从储物空间中掏灵药，见到合适的就往楼凌嘴里塞，趁机偷手蹭她的唇。楼凌抿抿嘴：“两伤法术的伤口没有那么容易痊愈，不必浪费灵药了。”
楼凌心神放在导引河水上。云岚于是化回原身，浮空指引，忙过大半日才将水流导回。陆少桓不肯离开楼凌身边，凌剑辞传讯澄澜汇合，自己守在一旁。
城防军当然看到远方异象，异象消散时，城中那个最先喊着引导人们上高台的年轻人也跟着不知所踪。
曲洛眼见远处澄澜收阵旗，急忙驱起鹏鸟跟上，低声问道：“元君，这就是没事了？”
澄澜道：“凌师兄说妖主擒住了陆少桓，正在处理改道的黄河，咱们一会儿赶去汇合。”
曲洛蹙眉：“这样轻易就擒住他了？”
澄澜一怔：“主上觉得有诈？”
“总觉得没有这么简单，不然他为何费尽心思从十万大山逃到这里，还在途中……还在途中覆灭了整座临海城。”
曲洛沉下心来，细细理顺思路。忽然急道：“元君别收了，快些带我过去！”
“怎么？”澄澜眼中尽是不解。
“陆少桓，或者是相柳，图得不是金城和人族，他是为了楼凌的妖力！”
澄澜立时召来白鹤，当先引路，曲洛驱动鹏鸟紧随其后，不多时已经看到漫天飞沙中的一行人，他见楼凌好端端的立在人群中，才重又提起笑意。笑意也没能持续太久，楼凌虽然穿着红衣，但新伤哪儿有那么轻易愈合，被曲洛一眼看见。
曲洛没说话，走到她身边之前就开始撕袍子，楼凌眼见他一步一步走过来，执起她的胳膊，见伤口并没有粘上沙砾土石，才开始往上缠布条。
楼凌被他的动作弄得哭笑不得：“你这是做什么？”
“伤口要包扎，不然会……算了，”曲洛叹气，“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我就是想包起来让自己别看到。”
楼凌任他在身上缠来缠去，曲洛终于忙完，舒了口气在她耳边道：“陆少桓这样轻易就被抓住了，我疑心有诈。”
楼凌眼尾余光瞥了一眼陆少桓，他的视线越过沙海，望向更加苍凉的远方。
她轻声道：“继续说。”
曲洛握紧拳头，肃声说：“他应当是，想图谋你的妖力。”
这一句说完后，后面所有的话都顺理成章：“他费尽周折从十万大山跑来金城，不可能只是为了弄这一场天大的热闹被你抓住的吧？金城有什么，除了这一城百姓，就只有你的妖力封印了。他如果想把我们一网打尽，根本不需要跑这么远，擒住我引你们来就是了，那时的情形，他直接杀了我也是不难的。”
楼凌眸光一黯，低声道：“知晓了，我会当心的。”
“不若先把他镇到十万大山中再回来取你的妖力封印？”
“我应承他带他一起，”楼凌抚了抚他的手背，“放心。”
“怎么可能放得下心，除非你也让跟你一起去。”
“你……”
“不许拒绝。”曲洛声音压得更低，语气像在恳求。他反手握住她的手，顾及到她手臂上的伤不敢用力。
“好。”楼凌转回目光到陆少桓身上，陆少桓也在看着他们，他目光专注，定在她的脸上，见她看过来，弯了眉眼，嘴唇张合，好像是在叫她的名字。
曲洛只觉得他的笑容刺眼，扭过头不再看他。
云岚化作人形，几步走近：“主君，我也去。”
楼凌也应允。
陆少桓抵死不愿上凌剑辞的飞剑，于是跟楼凌、曲洛与云岚一起坐在了鹏鸟背上。
李素微一路指引，旧日金城与河道变迁的痕迹一并被已经掩埋在黄沙之下，如李素微与戴沛之所言，见到了淹没于地下的暗河之中古金城遗址。
鲲鱼御水蹈浪，向着水底的城池游去。
李素微三人与十二剑尊留在了岸上，澄澜问：“师兄，主上的猜测有道理吗？”
李素微道：“现在开始布阵吧。”
凌剑辞奇道：“主上说的是真的？”
“他恨我们入骨，”李素微冷然一笑，“怎么会不想报复呢，如今，连妖主他也要一起报复了吧。”
“可是——”
“主上已经原话对妖主说过了，如果她在意，当时就应该将陆少桓镇去十万大山了。连他都说不动的人，我们多嘴有什么用，好在还有剑在手，好在此地距离人族聚集地还算远，”澄澜耐心解释道，“否则师兄为何留下你我，让你跟过去护卫主上不是更好。”
凌剑辞一时我没看到后续之前我都信了。
“尽全力就是，”李素微笑着宽慰道，“大不了就一起身死道消，反正留在人间界的承诺早已完成，咱们三兄妹问心无愧。”
暗流涌动，随着鲲鱼前进，一片沉寂中云岚开口：“主君找到的北海兵主封印的妖力是不是也在水下？”
曲洛点头：“还说了好些情话。”
云岚立时与他同仇敌忾：“蚩尤那厮，当年求主君不得，竟还贼心不死。”
陆少桓在一旁轻轻跟着笑了两声。
云岚扭头狠狠瞪他：“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说着爱重主君，却让她伤得这样重。”
曲洛拢了拢袖：“云岚姑娘，你没机会的，别想了。”
他另一只手牵住楼凌的手，在她眼前晃晃：“早日认清现实，我瞧澄澜元君不错，要不要介绍给你认识？”
“滚——”
随着云岚的一声，坐在后面的陆少桓猛然暴起，弹爪朝云岚细白的颈抓去，曲洛反应更快，袖口处寒光一闪，陆少桓只觉细薄锐利的刃尖近在眼前。
他震碎凌剑辞钉在琵琶骨上的剑钉，一手捏住曲洛手中的短匕。
“凡人，”陆少桓幽邃的眼眸血红一片，“死吧。”
他的利爪被楼凌轻巧接住，楼凌眼波荡漾，声音冷如霜雪：“少桓，我说过了，最后一次。”
陆少桓面上浮现诡异的笑容：“楼凌，最后一次。得不到你，那就连你一道杀了好了，吞掉你的魂魄，将你的骨血也揉进我的身体里，也算是你永远同我在一起了。”
云岚身形急退，怒道：“真是疯了。”
她手中碧光照彻，凝出一双华光湛湛的宝剑：“主君去取妖力，我来拖住他。”
曲洛周身气势攀升，也对楼凌说道：“去吧，我与云岚不会有事。”
楼凌深深一眼望向水底的城池，回眸问道：“少桓，你究竟想要什么？”
“主君向来玲珑心思，竟看不出我只想要你么？”陆少桓笑意中渗出森然寒气，“楼凌，我从来都只想要你的。”
楼凌唇角微微翘起：“少桓，从前我说过不计较，不是在骗你。可我怎么可能不在意呢。”
她一字一顿，脱口出的言语像是最锋锐的兵刃：“连你在内，我所有的家人，都已经不在了。”
陆少桓心思一转，对识海内相柳道：“助我，否则你也活不了了。”
无需再去审时度势，相柳已经感受到了鲲鹏强横的妖威，滔天妖焰从他周身烧起，在他身后凝出九头蛇的幻身。
蛇信吞吐，趁众人不备盘住鲲鱼幻身，鲲鱼扭动身躯，吼声如龙吟，带着九头蛇朝水底坠去。
陆少桓手中印诀不停，火焰水流交织出一层迷离薄雾。
“相柳。”陆少桓沉声唤道。
识海中懒洋洋的尖细声音传来：“别催了。”
陆少桓瞬间分化八道身影，身后各有一道虚实不定的蛇影，蛇目冷冰冰地盯着楼凌三人。
曲洛默念心诀，对楼凌道：“不必顾我，我应当能拦住两个。”
云岚咬唇，双腕转动挽出漂亮的剑花：“若他都是与本体一般的巅峰妖力，你怕是半个都打不了。”
曲洛咬咬牙：“说这些废话有什么用，打过才知道。”
他只觉体内力量攀升，身轻如燕，在水中腾挪毫无阻滞，曲洛聚力前冲，已经对上了陆少桓的一道分身。
陆少桓的分身一手掐着印诀，另一只手中暴起三尺青锋，锐刃与曲洛手中的短匕交锋，崩出刺目花火。
又一个分身从身后欺近，手中缭绕的黑气遽然延展。
楼凌袖中射出一道水缦，缠在曲洛的手腕上，带的他朝后急退。冰凌与无形的水箭从水缦后闪出，丛丛射向陆少桓。
“妻主，去吧！”曲洛握紧手中水缦，没有回头，只是朗声喊道。流淌遍全身的温度像是太阳之火，越发炙烫。
冰凌水箭如急风骤雨，朝陆少桓的分身泼溅，身后相柳蛇尾甩动，搅起的水潮如同涡旋，将攻势悉数化解，只这一息的功夫，楼凌已经咬牙转身朝水底城游去。
相柳蛇影从喉中挤出声音：“去。”
陆少桓没有半分犹豫，本体紧追楼凌身影，手中长剑朝她的背心刺去，毫不留情。
本体追赶，一边两个分身缠住云岚，另一边一个分身与曲洛战在一起，剩下的都调转身形，追楼凌而去。
云岚断喝：“拦住他！”
“太多了……”曲洛将手中短匕飞射出去，堪堪将其中一个分身拦了一拦，他忙不迭抱怨，“怎么可能拦得过来。”
话声未落，滚雷般的巨响从水底传来，紧接着的震波将他弹开几十丈，险些受伤呕血。
沸浪水潮朝鲲鱼围合包卷，鲲鱼携着九头蛇即将触到水底，它猛地扭身，将九头蛇撞在水底地面，巨浪与泥沙随着巨大的冲力上浮，刹那间天地都因这一撞震动。
雷光电闪撕天裂空，透过头顶沙海，直击在水中，剧烈的晃动中，李素微急道：“还是来了……入水！”
十二剑尊手持道剑，跟在凌剑辞身后，身化剑光入水。李素微落后凌剑辞一步，身周八十一道符箓游动如龙。
澄澜手中阵旗招展，宏大的阵法纹路在暗河上耀耀闪烁，她并指朝阵旗输送灵力，阵纹带起水流飞溅，煌煌转动起来。
相柳幻身猛然九口俱开，刹那间玄光大作，另外八条蛇颈上的口同时喷出浓黑毒水，蛇身骤然炸开成万千条细长黑蛇，脱开鲲鱼压制，箭雨似的朝曲洛与云岚射来。
曲洛好容易稳住身形，正与追来的陆少桓分身缠斗，心中暗骂不好。小蛇灵活，快若光电地缠住他的双腿，正要绞紧，倏然被一道白练拦腰斩断，蛇身仍在扭动。
符箓的光照亮水底，凌剑辞手中剑势荡将阴霾一剑荡平。
“主上！”恭谨的声音回荡水底。
曲洛嘶声道：“凌仙君，拦住陆少桓的分身，让妖主去取封印。”
十二剑尊两两结阵，随凌剑辞追击楼凌身后陆少桓的分身。
曲洛身前陆少桓的分身猛地张嘴喷出一蓬火炎，李素微正赶至，横起道剑将曲洛挡在身后，道剑被蛟龙之火烧灼，顷刻间已经化为黑灰，他身周符箓自行叠起，回护身边。
澄澜催持下，水面上法阵流转，垂下万道银芒，如柳丝倒垂曳于水中，华光烨烨，光索一般朝陆少桓追击楼凌的分身追去。
云岚回转身形，素腕翻转，千万翎羽如风中竹叶激射而出，轨迹不可循，身若飞仙，手中双剑带出的流影璨若浮光。
水底蓦地拔起笔直高挑的青桐，凤鸣清越，云岚一击化为原身，洞穿陆少桓的分身。
青鸾于水底展翼，飞向两位剑尊围住的陆少桓的另一个分身。
陆少桓的一个个分身奇招频出，蛟龙龙炎，海葵麻痹神经的毒素，刚硬如龟壳的防御与相柳的星辰之力，与众多剑尊、神魔相斗不落下风。
相柳唤出的黑色小蛇急遽扭成一条巨蟒，喷出的毒水融在暗河水中，星星点点的寒光向暗河河面飘去，水底向上望，仿佛隔绝两层世界。
曲洛矮身一窜，身体如同水波的一部分，瞬息到达妖蟒身前，他手中笼着一片炽光，迅疾地按进妖蟒张开的巨口。蟒身横扫，罡风与水流浩荡，瞬时将他撞飞出去，曲洛清楚地听到体内骨骼碎裂的响声。曲洛浑身气血翻涌，喷出大口鲜血。
妖蟒也不比他好多少，周身弥漫的黑气遽然晕散，一个个飞头蛮样的怪物在黑气中挣扎，被水底冲上的鲲鱼吞入口中。
陆少桓本体发出一声怒意滔天的尖啸，身躯猛然膨胀，眼见已经要触到楼凌的身体，楼凌返身一道风刃，直切他的面门，陆少桓的脸上突然浮现细密鳞片，风刃斩在金铁上似的，锐明刺耳。
水底城近在眼前，楼凌张开手掌，触碰细沙掩埋的残垣。
陆少桓出手更快，一把捏住楼凌的细腕。澄澜招来的光柳晚了须臾，藤蔓般束缚住陆少桓高大的身躯，凌剑辞一剑刺出，剑光荡漾宛若银龙，蜿蜒间透出凛然肃杀之意。
陆少桓的脸上露出个高傲的笑容，眼中闪过璀璨光芒。
他识海中的相柳意识到什么似的急声喝道：“你做什么？！咱们有胜算！能赢的！”
陆少桓血红着眼眸：“我已经不想赢了，我想他们全都陪我一起输。”
浩荡妖元通天彻地，轰轰烈烈纵横席卷，最终化为浮沫。
“楼凌！”曲洛最后听见的是自己的声音，他应当已经到了离她近在咫尺的距离。楼凌水藻似的长发绕指勾缠，可他手中半分力气都没有，终究没有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