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海潮织，改道的黄河河水卷着流沙冲腾奔流，宛如逶迤的黄龙。
陆少桓立在潮头，引领着黄沙与水潮。远远的，他已经看到了空中的楼凌，眼前忽地一片模糊。
相柳的声音从识海中传出来，带着冷嘲热讽：“汝怎就相信她会再给汝一次机会。”
他继续添油加醋：“照吾看，说话的机会都不给汝才是。”
陆少桓淡声笑道：“那到时劳烦你来说罢，装得像一些。”
他说罢闭上眼，天空一片黄沉沉的暗，脚下沙潮水流推过一马平川的荒野，直朝着人类聚居的大城扑去。
强风掀翻路上所有能够掀翻的东西，沙尘随即淹没一切。
澄澜喃喃道：“沙来了。”风声中话语薄如蝉翼，没有传出太远，却让所有人都听见了。
李素微眯起眼睛：“妖主，刚才我们几乎已经将城池翻过一遍，没有察觉任何疑似封印的地方。”
楼凌眼光落在沙海，微微颔首：“我已经知道了。”她的目光随着河道流动，慢慢往更远处移。
“黄河改过道，如今的金城，不是你们占卜所示的金城。”
“那……我等去拦住他，妖主先去寻找封印、取回封印的妖力？”
“来不及了。”说话间楼凌放开手，鹏鸟幻身托住曲洛，又随风展翼。
楼凌身影微动，已经来到众人身前，回眸道：“我去。你们既然擅长阵法，结阵护住城池吧，我尽量拦住他，不让改道的河水冲过来。”
凌剑辞举剑上前：“我亦同去。”
楼凌未置可否，化身流光，凌剑辞御剑跟上。
曲洛望着她离去的方向，问李素微：“结阵吗？我能帮什么忙？”
李素微道：“主上想法子把人群聚往高处吧，十二、十一你们跟着主上。”
两位剑尊应声出列，身下鹏鸟仿佛通晓他的心意，随着曲洛意动折身朝城中飞去。
曲洛拍拍鹏鸟的背，它降得更低，垂云般的羽翼覆盖城池上空，曲洛望定城中最高的瞭望楼，示意鹏鸟飞过去。
远处的异象并没有引起城中的惊觉，反而是翼若城郭的巨鸟更加引人注目些。
不知是谁第一个发现巨鸟背上还坐着个人，大呼神仙、祥瑞。
有几个集市过来的人，远远看清衣着打扮，奇道：“有些像刚才被女郎们围在当中的小郎君。”
然后有见到的人接口：“他与他夫人‘咻’得一声就飞天而去，确实像是神仙。”
曲洛倾身问鹏鸟：“能不能让我下去？”
鹏鸟轻抖羽翼，停在瞭望楼旁，曲洛一个翻身从鹏鸟身上翻到楼顶，两位剑尊跟在他身后，鹏鸟随风升回高处不住盘旋。
曲洛拢起手，朝脚下城中喊道：“黄河改道，潮水即将冲过来，大家尽量聚在一起，往高处走，已经有神仙去布阵护城了，烦劳诸位奔走相告。”
人群中喧哗起来，多是质疑的声音。
曲洛喊了一会儿，嗓子都哑了，聚集过来的人却不多。
曲洛朝鹏鸟喊道：“你来叫一声。”
鹏鸟昂首长鸣，吸引了更多的目光。
城头响起战鼓声，声音响彻城池，有护城的卫军携着兵器引导人群，显然已经发现了远处的异象。
陆少桓头顶着滚滚雷霆，终于见到了楼凌。
一身红衣，与从前并无二致，看他的眼神却完全变了，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心中微微一痛，识海中传音相柳：“你可以开始了。”
陆少桓放任思绪，纷杂的念头转瞬占据识海和意识，他留了一丝清明，冷眼看着相柳如何操控他的身体。
相柳开口：“鲲鹏。”
陆少桓心想，这唯一一次的直面机会，如果是他，大概会喊她的名字吧，从没有过的僭越，却终究想任性一次。
“楼凌！”
相柳微微诧异，妖狼竟然还能控制意识，确实心性坚韧。
这一声与前一声大大不同，仿佛包含了无限的眷恋与深情，让楼凌黛眉微微蹙起。
可她却并没有动用术法和杀招，只是静静立在空中，看着他驱动黄沙、河水越来越近。
相柳又是一声冷笑：“鲲鹏，汝如今不比全盛，这只狼妖却不然，吞噬了这许多妖力，汝怕早已经不是他的对手，若不是他——”
他拖长声音，用陆少桓的身体怪笑两声，续道：“若不是他这些可笑的情意，尔等都活不到现在。”
楼凌嘴角噙着冷笑：“相柳。”
陆少桓本以为他的计划天衣无缝，只要楼凌还有微微不舍。
可这个计划在执行时就已经失败了，他错估了自己，也许相柳说的对，他从来就是瞻前顾后的人，纠结着不应该在意的事情。
他此刻才清楚地感觉到，所有与楼凌相关的情意不过明月芦花。她的目光会温柔地看向他，但其中只有包容，没有爱意；她的笑容对他们从来是吝啬的，是微微勾起的唇角，不会畅快开怀，他虽然一直喊着她主君，却希望他自己与其他人是不同的，但他们在楼凌看来确实不同，也只是态度略有不同而已，对女孩子她总是分外柔和些，但这些，只是优待，不是他要的爱。
所以他才一边做着与楼凌相守的美梦，一边又想要更多保障，妖力也好，铲除异己也好。自欺欺人的想把梦幻泡影抓在手中。怎么可能抓得住呢？
相柳已然动了起来，陆少桓发觉体内涌出精纯的妖力，周身星云环绕，身体像是无所桎梏，若虚若实。
楼凌眸光一凝，已经锁定他的位置，抬手风刃飞去。
相柳轻而易举地躲了过去，心中暗暗提防，她怎么可能轻易失手。
果然风刃掠过他的身体后猛然炸开一丛冷白焰火，眼前楼凌的身影倏忽不见。他猛然回身，楼凌的手已经按上水潮。
千万道流风卷扬着沙粒横在她的身前，宛转上升，形成沙墙。陆少桓当然吞噬掉了许多能够控水的海族，但其中不会有一个是楼凌的对手。
沉积的沙砾堆成了山丘，水潮被带出，盘踞成水龙绕着她的身体游转，地下湖的水源源不断地冲上来，丰盈着水龙的身躯。楼凌小心地维护着妖力织成的风网，避免相柳窥出她的破绽。
她在赌，赌她同相柳都在相互试探，他不敢用陆少桓的身体倾尽全力，她也不剩下更多妖力能够与他相斗。
相柳些许迟疑，黑气弥散萦绕，牵扯指引着璀璨星芒撞击沙墙，沙墙向里凹陷，仿佛被什么腐蚀了似的再也凝聚不到一处，流沙缓缓下沉。
楼凌微微挑眉，虽然做出的声势浩大，但她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引黄河水直接与相柳对抗，被妖毒浸染的沙就已经不受她的控制，被妖毒浸染的水万一落成雨，或者被凡人饮用去，金城大概也不会剩下活人了。
相柳通身气势陡然一变，巨大的九头怪蛇从他身后浮现，九首伸缩，口中露出尖而长的管牙，吞吐蛇信嘶嘶作响。
楼凌手中氤氲出绚丽至极的流光，被相柳蛇身涌出的黑气压制，在浑浊中透出丝丝。
刹那间空中浮现一轮晦月，笼罩着只有他们的空间，细密的雪星星点点飘落在相柳身前。
相柳用陆少桓的身体发出怪笑：“汝竟顾忌凡人？”
果然是那头妖狼的主君，他连无用的“仁慈”都是同她学来的。
蛇影猛然朝前冲去，忽察觉到了痛。
冥冥月光下泛着无数清冷刃光，细密的雪花仿佛被线穿过，织网般等他自投，他诡戾一笑：“居然又一次上了汝的当。”
看她的眼神更加阴森。
“嘶嘶嘶——”随着他身后蛇影吐出的吊诡音符，满地黄沙霍然颤动，爬出一条条漆黑的蛇，蛇群卷着黑气，朝晦月光芒播撒的边缘游动。
楼凌小臂炸出一蓬血花，绽开一道长而深的裂痕，月光外扩三百丈。
相柳笑道：“原来鲲鹏只剩这点手段了？”竟然这就用到了两伤术法，显然她已经没什么余力。他既然已经拿到了身体的控制权，那妖狼也可以去死了。
九头上赤红色的眼睛闪出狂妄的光，他手中用力，漫天凛冽威压弥漫，震得大地颤抖、山岳崩摧。
裂石飞沙中，妖元激荡，妖刃纵横。
相柳听见沙墙后女妖低低说了一声：“凌剑辞。”
“凌剑辞？”他立刻匹配到了妖狼的记忆，东夷遗民，剑修？
无论是什么神族，早都应该死！
风中沙砾积聚的城墙顷刻坍塌，露出其后女妖明皓的笑颜：“我可从没说过，我只有一个人。”
她背后又炸开一团血雾，风索从地上生出，牢牢困缚住他的双腿，又一条深刻见骨的伤口横过她修长的腿，冰牢将他隔在其中，隔断开了他与蛇影之间细若游丝的黑雾。
楼凌双手探入冰牢，死死钳住他的双腕。
隔着一层坚冰，他看到红衣艳艳如火，她琉璃似的眼眸中折出银白耀光。
相柳身子猛地一震。正大煌煌的神剑穿透他因错愕一时没指挥到的蛇影，一切就在瞬息之间。
陆少桓的声音在识海中轻声喟叹道：“若不是知道你要帮我做局，真是要叹一声‘蠢货’了，她是身怀空间之力的大妖魔，先让那厮敛息等在远处再将他瞬息传送过来，中计中到第三次了。”
相柳心中暗恨他早不开口，嘴上却道：“愿汝得偿所愿。”
他怨毒地交出支配权，陆少桓冷哼一声，相柳想动用他的妖力坑杀楼凌，他清楚得很，所以一言不发，楼凌自会教训他。
楼凌眼波微动，扫过被她锢住双手用风索冰牢中的陆少桓。
陆少桓脸庞苍白如纸，他没有开口，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她。
凌剑辞打出符箓将满地小蛇烧化当场后，来到楼凌身边，沉声唤道：“妖主。”
楼凌瞬间回神，微微提起嘴角：“凌仙君。”
陆少桓看向凌剑辞的眼中露出凶戾的光，哂道：“万年过去，神族还是只能龟缩在我家主君身后啊。”
他冷厉的面色瞬息转换，直视楼凌的眼睛：“对不对，楼，凌？”
一字一顿念出那个镌在心底的名字，语气温柔至极。
楼凌垂下眼帘：“少桓，没有下一次了。”
陆少桓微微一怔。
楼凌看了看自己周身的伤处，又淡声道：“我会将你镇回十万大山，从此再也不得入世间。”
陆少桓眼圈泛红，轻声道：“好。”
“主君，”陆少桓微微一笑，笑容璨若日光，“我同你去取回你最后的妖力吧，他们……琉珠姐姐他们都会想看到的，我当初以为你陨落了，为了带你回来，将他们全都吞噬了。”
楼凌身形轻颤，轻轻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