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点选在市街，各式幌子高挂，行人轿舆熙来攘往。楼凌站在望火楼上指着飞桥栏槛勾连的成林酒楼脚店下，曲洛点头：“就那里吧。”
曲洛还在安排剧情：“你来寻我，我不同你走还追着打骂你，你不堪受辱，把我‘杀’死。”楼凌点头。
曲洛拿了银子大摇大摆逛进了扎着“䌽楼欢门”的孙家正店，点了一桌海陆珍馐，还点了酒。一顿饭花出几十两银，他还没吃过这样贵的东西，如今还在自己身体里，一早就问过楼凌，吃东西有味道！
他边吃边喝，边用余光朝门口都偷眼看，楼凌果然磨磨蹭蹭走进门，她的仪态也是他刚才纠正过的，看起来畏畏缩缩。
她一副小媳妇儿的样子问：“夫君，您跟我回家好不好，家里揭不开锅了。”
他拂袖：“滚回去，别在这里碍着老子吃喝。”然后看见楼凌眉头一拧。不好！他立即拽着她的衣襟朝自己身边一提，铆足狗胆朝她面上扇了一巴掌：“老子的事儿由得你说三道四？！”
小二看到他动手急忙上来拦，楼凌虽然顶着张婶的脸，可是他一巴掌下去连个掌印都没留下。
曲洛懵了，悄声道：“哭，捂脸。”楼凌看傻子似的飞他一个眼刀，然后低头捂脸，不知是憋笑还是呜咽的声音传出来。
曲洛装作还不解气似的，在小二的拉拽下找机会又朝蹲坐在地上的她“拳打脚踢”。
小二连忙喊卫士和掌柜出来，好一番劝谏后，曲洛骂骂咧咧停手。地上的楼凌也被掺起来，曲洛上前捏住她的肩膀，朝门口推去：“别整天出来给老子丢人！”一边还小声在她耳边道：“变点血变点伤出来啊。”
她一个趔趄嗑在门槛上，额角朝外汩汩冒血。
掌柜吓了一跳，连忙让小二去找大夫，又让人死死按住曲洛：“这光天化日打杀人，我们可还怎么做生意啊？！这位娘子没事吧？”
楼凌木愣愣站起来，拔下绾发的簪子，疾行几步插入被按住的曲洛的胸膛，曲洛还哽着声音悄声对她道：“血，变点血。”楼凌嘴角勾出笑弧，手指在他的心口一按，滚烫的血喷溅她一身一脸。
曲洛飘出来看着一群人吓得东奔西跑，就是没有一个喊着去报官，比他们还着急。他凑近楼凌耳边，狗腿地夸赞道：“大人演得真好。”
“说不得是我一早就想做的事情呢。”楼凌乜他。
楼凌被官府的衙役扭送到子城，先关进普通牢房。
曲洛问：“我的身体怎么办？他们不会把我搬回去剖了吧？”
楼凌缩在湿冷草席上：“我施过法，待这边事毕召回来就是。”
人证在物证确凿，酒楼掌柜几人还怜她被夫婿拳打脚踢都为她求轻判，楼凌在曲洛的要求下做出一副弑杀疯狂之态，果然引得知县发落，打入无间狱。
衙役给她套上镣铐的时候，曲洛在旁边飘着邀功：“怎么样大人，咱们这就能进去了，到时候……”
“赏。”傻小子不就是想要些不值钱的珠子和珊瑚。
两列四人将她圈围在当中，押送到无间狱。大门在典狱的要求下打开，楼凌站着不动，被背后衙役狠狠推了一把，迈过台阶摔进漆黑的甬道。她回身抬头，沉重的木门缓缓合拢，一竖阳光渐渐消弭。
前面两个衙役拉着她继续朝前走，每隔十步就是一个洞窟，随着她走近，铁铸的栏杆被凶犯们晃得哗啦作响，还有人看到进来的是个女人，发出恼人的声响，被狱卒击打抓着栏杆的手，又一片痛呼。
两个衙役压着她朝伸出走，走过二十几个牢房后又向下拐，在一间湿冷的石洞口停下来，打开门把她朝内一推：“犯人曲张氏，秋后问斩。”楼凌看着他们离去，伸手扯断绑缚的手链、脚镣。
曲洛问：“大人，您在里面可以用到妖力吗？”
楼凌点头，指尖银光粲然，在整个石洞中绕个圈，流萤般朝外飞去。
楼凌瞥曲洛一眼，吩咐：“跟去看看。”
曲洛一指自己鼻尖：“我？！”
“不然这里还有第二个人吗？”
曲洛慢慢悠悠飘出石洞，甬道里幽黑深邃，壁上火把昏黄阴暗，他只好跟紧那道流光。
是个有人的牢房，住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扒着一堆草念念叨叨不知在说些什么，流光在他身下一闪而没。他不想下去，于是在这座石洞中多蹲了一会才回去找楼凌。
楼凌化回原身，隐去身形，试过后发现可以穿过石洞的铁门，也可以在无间狱内遁土。
她取出白玉手钏把曲洛塞进去，让他指路遁土过去。
楼凌停在土中，问曲洛，这上面？曲洛无奈，又探头上去看，老头子整个人坐在草席一角，整张草席盖着偌大洞口。老头子似乎早就知道这条路是能挖通的，只要他再努力一点。
而下面，曲洛刚才已经看得分明，几乎是直通地心的一片灵秀地。1
明明深在地底却是蓼汀花溆，清冽如明镜的水环绕当中一棵高不见顶的枯树，各色重瓣牡丹在水边交相盛放。
“这里？”曲洛喃喃道，声音轻得像梦呓。
楼凌摇头，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蕴化出一方小天地，她也不觉得这里的妖元熟悉。曲洛觉得奇 怪，中间那棵枯树造型奇异，像是桂树。
楼凌缓缓把手按在树上，树冠枝生叶茂。
忽而云雾滃然，风霭大作，树冠上冲霄而起一只潮蓝色巨龙的幻形，曲洛后退几步站在楼凌身后，巨龙背生双翼，昂然绕着树冠飞动，风涛云雾随之奔腾。
楼凌口中缓缓吐出两个字：“应龙。
她微微一笑：“看来这个封印是黄帝设下的。怪不得我没有印象，我那时大概只是抽离出妖力交给他们。”她的手指在树干上轻点，仿佛奏响鼓点。
狂风呼号，曲洛被卷得几乎站不直，想钻回楼凌的手钏里，她的手动作迅捷轻灵，他找不到机会，只好在狂风中大喊出声：“大人，楼凌！”
楼凌分出精神看他一眼，曲洛死死拉着她的衣摆，她空出一只手与他十指相扣。树干上她敲击过的地方组成他看不懂的文字，跟李素微给的符箓又不一样，如同星光一般蜿蜒旋舞直上霄宇，树冠顶的应龙长声龙吟，折身而下，风声沉寂，云迹翩翩，雾气细若牵丝。
曲洛觉得楼凌的衣衫在动，红底上的金线水波一般振荡开来，玉溆跟着荡开层层飘萍。
楼凌手下不停，蜿蜒的流光灿若星辰，拖着长尾，星屑般的细碎光辉簌簌而下，水中哗啦作响，倏然跃出一尾大鱼，顺着楼凌绘出的流光与树冠上的应龙撞在一起，白浪泼天，七色霓虹横跨。
曲洛瞬间错愕，白浪已经卷至，楼凌拉着他拔身而起。
星陨般的碎片仿佛被看不见的风吹动，纷纷扬扬坠在女妖身上，弥散在水间、桂树间的云雾像薄沙，轻轻遮住她的身形。明明与她牵着手，明明就在她的身边，却看不清她的身形面容。
訇然巨响中，桂树倒入水里，巨力驱起的风将雾海驱散。
楼凌红衣耀耀，锦袖分披，红月一般悬身空中，周身笼着羽绒细丝般的雪，睁着一双金光湛然的眼睛看着他。
她淡漠疏离地看着他，连声音都清冷透骨：“凡人？”
曲洛被她威严冷漠的气势所迫，不自觉松开手，发现时已经不能控制被她气势荡开而下坠的身形。
他陡然扬起头，心口空空一疼。该死，曲洛咬紧唇，女妖现在好像认不出他，那东西又要出来，万一女妖一个不快把他的魂也灭了可怎生是好？！
已经来不及，“他”又一次占据他的意识，曲洛看着自己的魂体，感受到“他”那些遗憾、后悔，没有说出口的爱恋，是对女妖的？
她眸光凛凛，“他”心中像是堆积许多情绪无处宣泄，滞在一处，又酸又疼。“他”又发现，自己的手还徒劳地往上伸着，仿佛能抓到什么似的，可天上红衣妖魔，只是目光寒冽地看着“他”，跟看什么小猫小狗，鸟雀蜉蝣没有区别。
楼凌眼前的画面飞闪：那时候她在人间界行走，路过一处被化蛇袭击的村寨，好像……叫姜寨？这些血统劣等的东西甚至都不能算妖魔。
有个还不到她腰高的小鬼，颤抖着双手举着木柄绑石头的枪就要朝那鬼东西冲过去，她挥开小鬼，一道妖刃斩了那鬼东西，这么丑，就不要出现在人眼前啊，倒胃口！
她来人间界是做什么的来着？对了，找个伴侣……她又朝前走去，姜寨好说也算炎黄联盟的部落吧，下次篝火会时要看看他们这里有没有什么出挑的雄性，帮完忙再抢人，就不算太过了分吧？她心里暗自想。
鬼使神差，她又回身看了一眼，小鬼一张脸脏的她都看不出本来的样子，只有一双眼睛剔透明晰，亮得吓人。
额心菱花纹跳动的像急遽的心跳，楼凌勉力凝神，就见她唯一的“宝贝”男宠几乎坠入烟波浩渺的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