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年间,布政使虞某以事触帝怒,将治罪而未下诏。忽闻京师数十人寓居城外寺,闭户不出,阖城惶惧。虞某遂遣干役侦之,见一宦者日持壶沽酒,役渐与狎。宦者密告:“吾主者,太孙也,奉密旨查虞某案。”役骇报,官吏俱恐,竞相贿谒。入寺但见侍卫肃立,少年端坐,众官膝行而礼。及暮,虞某献万金求免。翌日,“太孙”于寺中墙上手书“领谢”二字而去,自此踪影全无,虞某见字,始悟遇诈。
——古传骗术·假龙局
晚上六点整,邑城县电子厂的下工铃响彻整个工业区,罗俏摘掉静电手环,揉了揉发红的手腕。流水线上待了十个小时,指尖还残留着塑胶的焦煳味。她随着女工们涌向食堂,人群像褪色的工服一样灰扑扑的,只有几个年轻姑娘染了黄发,发根处新长出的黑茬格外扎眼。食堂窗口贴着褪色的价目表:青椒肉丝三块五,番茄炒蛋两块。罗俏要了两份土豆丝盖饭,塑料袋被烫得发软,油渍渗出来,在指腹留下黏腻的触感。路过小卖部时,她踌躇片刻,还是买了包红梅。李蝉最近压力很大,刚戒掉不久的烟,又重新捡了起来。
夫妻宿舍在厂区最西侧,由旧仓库改建,铁皮墙夏天烫手冬天透风。罗俏摸出钥匙,门开时带起一阵霉味。李蝉已经回来了,正蹲在折叠床上摆弄手机,诺基亚1110的蓝光映着他青白的脸。床头堆着《电子元器件入门》和《成功学圣经》,封面上落着烟灰。
“先吃饭吧。”罗俏招呼李蝉来桌边坐。
“你那边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人吧?”李蝉压低嗓子。
“你这主意真绝了,离开茶馆甩掉跟踪的尾巴后,直接进厂打工,这地方封闭管理、人群密集,别说韩笑襄想不到,就算他能想到,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渗透进来找人的。”罗俏掰开一次性筷子递给李蝉,李蝉却只知道伸手去摸烟盒。
“不许抽了!”罗俏一筷子敲在李蝉手上。
“你敢打我……”
“瞪什么眼?咱俩现在扮的是夫妻,我打你怎么了?”
“你……”
“你什么你,先吃饭,吃完了饭,允许你抽一根儿。”
“唉!”李蝉一声长叹,接过了筷子,和罗俏一起吃饭。
“十天!姓韩的真能在十天里扎一个大局吗?咱们的赌注可是‘立地烧香’,对他们这伙本地的老月(骗子)来说,无异于生死存亡,普通的小打小闹、零敲碎打,可圈不住太多叶子(钱),若是扎大局,仓促之下难免有失……”
“你可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好端端的关心姓韩的作甚?”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若是他的局扎得不严密,咱们正好钻他的空子。”
“不可能的,姓韩的是老江湖了,这些年又在本地深耕细作,他布的局虽然在这十天内运转,但‘局眼’定是在多年前早已精心储备。至于空子嘛……钻是钻不到的,只能想办法主动撕开。”
“局眼还能储备?吹呢吧!”罗俏不可置信。
“罢了,看在这包红梅的份上,我给你讲个故事,让你开开眼,让你也知道知道扎局的手法除了‘短平快’,也有‘深长远’。”李蝉放下筷子,左手伸手摸上烟盒,右手抓起打火机。
宣统二年夏,直隶蓟州淫雨霏霏,连月不开。七月十五子时,霹雳一声,袁家祖坟后山崩裂,浊流裹挟泥石,竟将三代坟茔尽数冲毁。乡绅袁锦城冒雨查看,但见祖宗棺椁半露于泥淖,碑碣倒伏如骨牌。当夜便遣快马赴京,以三百两雪花银请来风水名家田玉璞。
田先生踏勘三日,择定虎头崖下一处“眠牛吉穴”。罗盘定位时,忽闻身后有人嗤笑:“哪是什么牛眠地,分明是蚁食尸!”回首见一蓑衣郎中,背负药箱立于雨中,正是游方郎中陈姓者。
田先生拂袖指道:“此局四象俱全,青龙蜿蜒于左,白虎驯俯于右,朱雀翔舞于前,玄武垂头于后。更兼来龙雄健,明堂开阔,水口关锁,乃三十年难得一见的上等佳穴!”
陈郎中却不慌不忙折断一根枯枝,插入土中三寸:“引经据典死读书,灵活运用全不知,来来来,田先生不妨先闻一闻,再开口说话。”田先生抽枝一嗅,顿时色变——枝头土泛酸气,说明附近有虫蚁筑巢。
“镐来!”田先生夺过仆役手中锹稿,掘地三尺,果见白蚁巢。
陈郎中跺脚震地,微微笑道:“虫蚁穿棺,子孙绝嗣,白蚁蚀尽棺木时,便是家业败亡日!你若学艺不精,便该刻苦用功,怎好随意指点他人迁坟大事。”
田先生掩面而走,袁锦城苦求陈郎中指点,许诺重金相赠。郎中却道:“修好河上断桥,利好两岸百姓,便是谢仪。”言罢,郎中引袁锦城至双槐岗,指着两株合抱古槐:“此乃日月交泰穴。左槐枝干遒劲如苍龙探爪,主武贵;右槐树冠圆润似宝珠悬空,主文运。二树气根交织地下,恰成宝地。”
袁锦城大喜,移祖坟至此下葬,
十五载春秋倏忽而过。宣统退位那年,袁锦城寿终正寝。谁知新丧方过,袁宅夜夜闻得“砰砰”拍门声,烛火照处却空无一人。更奇的是,看门黄狗终日哀号,竟咬断绳索撞墙而死;二少爷骑马过闹市,向来温驯的青骢马突然惊蹶,将其甩出三丈,二少爷右腿“咔嚓”折断。这日黄昏,有游方僧叩门化缘。大少爷念及家宅不宁,不敢留宿高僧,只得奉上香火钱,劳烦高僧往别处食宿。高僧念及大少爷心善,主动指点:“檀越家宅阴气盘桓,怕是祖坟有异,有狐属借你家祖坟风水修仙,在攫取你家运势。”大少爷大惊,延请僧人至双槐坟前,僧人突然合十:“槐树空心纳狐骨,吸尽地脉灵气。”僧人指尖划过树皮某处凸起,“此处树瘤实为狐首所化。”又掘起一捧土嗅了嗅,“木精吐纳,土带腥膻,此土腥中带膻,正是妖物作祟之证。”
袁大少爷急命人锯树。当二槐树轰然倒下时,围观乡邻无不骇然——树心空洞中,各有一具狐骨与木质浑然一体,前爪作揖状。僧人令铸金匣盛殓,葬于南山之巅,再插桃枝镇煞。临行前意味深长道:“三年后启看金匣,妖骨化尘,灾厄自解。”
半月后,田玉璞匆匆来访。这位昔日的风水先生如今布衣草履,两鬓斑白。见了大少爷,田玉璞慌忙言道:“陈郎中者,骗棍也!其早知袁家颇有资财,遂于附近林中隐蔽处寻二槐树,将狐骨塞入树洞,以蜜糖混合草药灰涂抹创口,槐树便会将狐骨包裹生长,两三年后树皮增生,便看不出动过手脚痕迹。你袁家祖坟本不在山中行水路上,定是那贼算定槐树已然长好,故意动手脚,引山洪灌坟,逼你父亲袁锦城迁坟。他早勘破虎头崖是风水宝地,所以事先埋入白蚁巢,当面使我难堪,将我逼走,再诱骗你父亲袁锦城将祖坟迁至槐树下。再过十年光阴,骗棍途经此地,用蛇床子、闹羊花配置岭南惊马散,马嗅之必惊,以此害你兄弟坠马,至于夜半鬼拍门,乃是用鳝鱼血涂于你家门上,吸引蝙蝠撞击所致,你家猫狗不宁,必是他暗中投撒虎尿所致。我当年被他驳倒后,苦读三年、游历三年,结识不少江湖中人。半月前,有人跟我在酒桌上聊起江浙之地,有骗棍以此局敛财,我瞬间想起当年之事,遂昼夜不停赶来报信,想不到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一步。”
“当真有此事!”袁锦城大骇,带人急奔南山,果见桃枝下只剩两个土坑,坑中有碎骨若干,金匣已不翼而飞。
“呼——”李蝉掐面手中烟头,定定地看向罗俏。
“故事中的老月,取财不过一昼夜,但先后布局十五年,当真了得。”罗俏由衷慨叹。
“高明的老月,扎局如耕作,根据不同作物的时序,提前播种、计时收割,期间还要多方维护,确保自己的局不断、不乱,就如同农民锄草、施肥、浇水、除虫一般。这便是行里常说的:巧播玲珑子,待收富贵枝。浇灌三更雨,驱虫午夜时。莫嫌耕作苦,秋后自满仓。大拙藏真巧,凡愚岂能知。”
“被你这么一说,骗钱扎局倒成了天道酬勤的事。”
“你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骗也要勤思苦想,最忌心浮气躁。”
“嗡——”李蝉的手机震动,他点开短信瞥了一眼。
“怎么了?”罗俏瞬间紧张起来。
“大宝已经就位,你的戏份要开场了,我去帮你客串一下,演你的同伙,只露背影,没有台词。”李蝉微微一笑。
县人民医院,住院楼。
谢老憨背靠枕头,左手烤肠,右手肉饼,左右开弓,不亦乐乎。坐在他对面的花妮几次要张口询问,都被范英俊用眼神制止。
“咯——”谢老憨打了一个饱嗝。
“行啊,胃口不错。”范英俊倒了一杯水,给谢老憨递了过去。
“还行,医生说要少碰油腻,所以不是很尽兴。算了,就先吃到这里吧。”谢老憨喝完水咂咂嘴,慢慢钻回被窝里,闭上了眼睛。
花妮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掀开谢老憨的被子,谢老憨一动也不动,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怎么?要打我!警察要打人!来人啊!都看看!警察打人了!”
“你嚷什么嚷,别喊坏了身子。”范英俊捡起被子,给谢老憨盖好,还细心地帮他掖掖被角。
谢老憨微微一笑,眼睛睁开一条缝儿,看着范英俊说道:“还是老同志有经验,能看明白事儿。”
范英俊从床头拿起一个橘子,边扒边聊:“妮儿啊,你上班时间短,可能这是第一次接触他们这个行当里的人。和别的工种不同,他们这些打洞挖土的很少单独行动,基本是团伙作案。团伙作案,什么最重要?信任!”
“对着呢!”谢老憨附和一句,翻了个身。
“信任的基础是什么?感情?金钱?都不可靠!什么最可靠?把柄!要么干一票盗抢、放火、重伤害,要么带同伙见见老婆、孩子、父母双亲。如此一来,万一那个倒霉蛋落在警察或江湖对头的手里……他绝不敢胡说八道,牵连同伙。”
“啧啧啧,行家!”谢老憨的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挑了一个大拇指。
“别总我一个人说,你也捧捧我。”范英俊将剥好的橘子递给谢老憨。
“我再多说几句,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三百二十八条,盗掘古墓葬罪的基本刑为3~10年有期徒刑,我挖那个墓,非全国重点文保单位,基准刑一般5~7年。我肚子里的东西,现在也落到你们手里了,这属于涉案文物已追回且未受损,可显著降低社会危害性评价,量刑时可予从轻。签署《认罪认罚具结书》并退缴违法所得,最高可减少基准刑30%。最关键的是,我看到自己病历了,我这身体状况属于典型的‘患有严重疾病、生活不能自理’,可依法申请取保候审或监外执行。我估摸着……最后也就是判3年,短期服刑后我再申请个保外就医,也就出来了。”谢老憨吃了一瓣橘子,喊了一声甜。
“你懂法?”花妮惊道。
“多新鲜呢?犯法的不懂法,那和跑船的不会游泳有什么区别?”
“你懂法,你还犯法?”
“富贵险中求嘛。”
“你看你这副样子,富贵在哪呢?”
“成王败寇,愿赌服输。”谢老憨两手一摊。
“有人杀你灭口,你忘了吗?”范英俊拍了拍谢老憨的肩膀。
“有你们在我不怕。”
“我们不可能24小时守着你,比如现在,花警官要去个卫生间补妆,而我要去马路边上抽根烟。”范英俊起身要走。
“警察同志,你吓唬我?”谢老憨嘴上说得硬气,但眼睛已经瞪得溜圆。
“我没有吓唬你,你既然懂法,应该知道,如果你接下来以健康为由赖在医院不走,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七十八条,对于患有严重疾病、生活不能自理的,可以暂不送看守所羁押,由公安机关委托医院执行监视居住。我和花警官不需要24小时陪伴你,该补妆的时候就去补妆,想去抽烟的时候就可以去抽烟。如果你跟我走,根据《公安机关办理刑事案件程序规定》第一百五十七条,侦查阶段是申请取保候审的最佳时机。若你谢老憨在住院期间未提出申请,视为自愿放弃此阶段的权利。后续在审判阶段再以相同健康理由申请,法院极有可能认为你的病情已稳定或不符合‘紧急必要性’,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六十七条裁量驳回,你将实质丧失以健康为由减轻羁押的机会。”
“你们不能走,我也不能跟你们走,两条路我都不选。”
“除了这条路,还有第三条路,跟我们合作,自首、坦白、立功,都是减刑的好出路。”
“我……”
“你是有什么把柄在对方手里吗?”
“我……没有什么把柄,能说的我一定说,我帮你们抓到要杀我的人,也算是救自己一条命。”
“还有不能说的?”
“我这趟到邑城县,属于插棚开窑,股子欠水,要拉挂子合杵。”
“老范,他说的是什么?”花妮不解。
“我只知道是江湖春点,但我听不懂,现在懂这个的不多了,市局据说有几个专家懂这些,前几年还讲过课,听说有一个还怪年轻的嘞。你们年轻人参加培训多,你听说过没?”
“听说过这事,没见过授课的人。”花妮直摇头。
“有劳你谢老憨给翻译翻译。”范英俊又扒开一根香蕉递了上去。
“邑城本地有一伙人,已经踩好了点(插棚),准备动手掘墓(开窑),但人手(股子)不够,只能临时找人合伙(拉挂子),我就属于听着信,赶来参与(合杵)的,属于从犯,按理来说可以从轻或减轻……”
“这是法院的事,现在不是论这个的时候,邑城县是谁在组织人马盗掘古墓?”范英俊掏出了随身的日记本,扒开了钢笔笔帽。
“孟爷!”
“哪个孟爷?”
“还能是哪个孟爷?孟知山孟爷。”
谢老憨此话一出口,范英俊心里“咯噔”一声,谢老憨的话和邹海波提供的情况就对上了。
“别着急,展开说说,仔细讲讲。”
“受累,赏我一支烟……”
“医院禁止吸烟。”
“那总不能这么干说吧?我就闻闻,我不点火还不行吗?”
范英俊递给谢老憨一支烟,谢老憨抢过来放在鼻子底下,贪婪地猛吸了一口气,打开了话匣子。
谢老憨和蔡常胜踏进邑城县时,天刚擦黑。暮色中,这座北方小县城灰蒙蒙的,街道两旁的店铺早早关了门,只有几家小饭馆还亮着昏黄的灯。介绍人阿萍姐领着他们穿过几条窄巷,最后停在一家叫“湖山楼”的饭庄前。
“到了。”阿萍姐压低声音,“马哥在里面等你们。记住,少说话,多看眼色。”
谢老憨摸了摸鼻子,他皮肤黝黑,眼角有几道深深的皱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不止。他身旁的蔡常胜比他年轻些,但左脸颊上一道疤让他显得格外凶悍。两人对视一眼,跟着阿萍姐进了饭庄。
包间在最里面,推开门,烟雾缭绕中坐着三个人。主位上是个三十五六岁的男人,梳着背头,穿着件深蓝色夹克,手腕上一块金表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他左手边是个波浪卷发红旗袍的女人,桃花眼瓜子脸,眉眼间透着一股媚气;右手边则是个精瘦汉子,眼神警惕地打量着进来的两人。
“马哥,人带来了。”阿萍姐看向马哥。
马哥没起身,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的信封扔给阿萍姐:“辛苦,不送。”
“谢马哥。”阿萍姐一摸信封厚度,已知钱数多少,她再三道谢后,迅速离开,她只管“介绍工作”,从不“参与项目。”
谢老憨和蔡常胜在空着的两个位置坐下。桌上已经摆好了酒菜,但没人动筷子。马哥从烟盒里抽出三支烟,自己叼了一支,另外两支推到两人面前。
“抽一支?”马哥的声音低沉。
谢老憨接过烟,蔡常胜犹豫了一下也接了。马哥掏出打火机,先给自己点上,然后把打火机滑到桌子中间。谢老憨拿起打火机,先给蔡常胜点上,再给自己点,最后把打火机放回马哥面前。
马哥嘴角微微上扬:“懂规矩。”
他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听说你们在山西那边干过几票?”
“小打小闹,跟您马哥没法比。”谢老憨谨慎地回答。马哥笑了笑,突然抬起手腕,金表在灯光下格外耀眼:“认识这个吗?”
谢老憨眯起眼睛,心头一震:“孟爷的表?”
“好眼力。”马哥满意地点头。
“我是他女婿。老爷子有意让我接班。”
蔡常胜忍不住插嘴:“干这行的,谁不知道孟爷,我听说他有一次……”
“先吃饭,对了,还没介绍,我身边这位叫曹平安,我过命的兄弟。”马哥打断蔡常胜,拍了拍手,“上菜。”
第一道,红烧鲤鱼,鱼头正对马哥。马哥喝干一杯白酒,酒杯倒扣在鱼鳃处:“鱼奉祖师,庇佑我等鱼跃龙门。”
曹平安闻言,双手将鱼碰过头顶,摆在了供桌上,供桌上摆着一个黄铜罗盘,古意盎然。
第二道,四喜丸子,蔡刚上桌蔡常胜就伸筷子。马哥突然用筷子压住他的手腕:“四个丸子五个人,怎么分?”包间里瞬间安静。
“我……我吃半个就行。”蔡常胜额头冒汗。
“我是提灯(组局的人),第二道菜,奉诸位兄弟,愿此行圆圆满满。”
第三道菜辣卤牛肉,摆在桌面正中,蔡常胜学了乖,不再敢伸筷子,马哥自盘中取过一把小刀,割下一块牛耳塞入口中:“第三道菜,执牛耳者先,此行各位需听我号令,不得自作主张。”
“全听马哥的!”谢老憨端起酒杯,蔡常胜赶紧跟着站起来,众人满饮杯中酒。
“谢哥,这规矩真多,我都饿了,能吃了吗?”蔡常胜小声嘀咕。
“你懂个屁,这是行家才有的规矩,不同于咱们这些散兵游勇,这一套说法,我也是听过没见过,今天也算开了眼了。三杯酒后,后面的菜随便吃。”谢老憨话音刚落,后面的酒菜轮番端上,众人开始自由敬酒、随意吃喝,直到肴核既尽、杯盘狼藉。
“二位,书房移步。”马哥引着谢、蔡二人进入书房,孟思瑶展开一张图纸时,谢老憨闻到一股奇怪的药香。图纸上蓝线画着山脉走向,红点标着一处爆破位,还有个用朱砂画的圆圈。
“打洞误差不超过四十公分。”孟思瑶指甲点着朱砂圈,“蔡师傅负责二号爆点,要闷响。”
“没问题,打通之后,咱们一起进去。”蔡常胜盯着图纸。
“不,我和曹平安进墓室,谢兄弟和蔡兄弟在墓道中接应,地上由孟思瑶带人警戒。”
“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墓室?”蔡常胜眉头一拧。
曹平安突然拍桌而起:“你想好了再说话!”马哥按住曹平安:“平安!坐下!”他转向蔡常胜,“不让你们进墓室是为你们好。里面危机四伏,没经验的人进去就是送死。你们放心,无论是否有收获,我许给你们的酬金分文不差。”
谢老憨赶紧点头:“马哥考虑得周到。常胜喝多了,您别往心里去,我们兄弟拿钱卖力气,多余的便宜一分不占。”
马哥盯着蔡常胜看了几秒,忽然笑了:“行,今晚就到这儿。你们去休息,凌晨准时集合。”
离开书房时,谢老憨回头看了一眼。透过窗户,他看到马哥和孟思瑶正在低声交谈,曹平安站在一旁,眼神阴鸷。马哥腕上那块金表,在灯光下依然闪闪发亮。
走在楼梯间,蔡常胜抱怨道:“妈的,把我们当苦力使唤!”
谢老憨压低声音:“小点声!马哥不简单,人家是孟爷的女婿,明天按他们吩咐的做,别节外生枝。”
“孟爷怎么了?老棺材瓤子一个,怕他作甚。”
“快闭嘴吧你,他在江湖上成就凶名的时候,咱们还穿开裆裤呢。”
夜更深了,邑城县的街道上空无一人。远处传来几声狗吠,然后又归于寂静。谢老憨抬头看了看天,月亮被乌云遮住,只透出一点惨白的光。
凌晨三点,谢老憨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别睡了,马哥催了!”曹平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冷硬得像块铁。
谢老憨揉了揉眼睛,窗外还黑着,秋夜的雨刚停,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他推了推身旁的蔡常胜,对方咕哝一声,翻了个身继续睡。谢老憨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再不起来,东家亲自来请,你就等着吃苦头吧!”
蔡常胜猛地坐起,眼神从迷糊到清醒只用了半秒。
两人匆匆套上衣服,拎着工具包冲出旅馆。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停在巷口,尾灯在黑暗中泛着暗红的光。车门拉开,马哥坐在副驾驶,叼着烟,没回头,只说了句:“上车。”车里除了马哥和开车的曹平安,还有孟思瑶。她披着一件黑色冲锋衣,手里捧着一张防水地图,借着车内微弱的灯光,指尖沿着某条线轻轻滑动。谢老憨注意到,她的指甲修剪得很短,指尖微微发黄,像是常年接触某种化学药剂。
面包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车灯照亮前方湿漉漉的土路,偶尔惊起几只夜鸟。蔡常胜压低声音问谢老憨:“你说,这次能出多少货?”
谢老憨没吭声,只是摇了摇头。
车开了一个多小时,最终停在一处隐蔽的山坳里。四周黑漆漆的,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夜枭的啼叫。孟思瑶跳下车,从背包里取出一个金属探测器,在泥泞的地面上来回扫动。几秒钟后,探测器发出一阵急促的蜂鸣。她蹲下身,手指拨开湿漉漉的落叶,露出一块微微凸起的钢板。
“就是这儿,此前已经踩过点。”她抬头看向马哥,“入口应该在石板下方两米左右。”
马哥点点头,转向谢老憨和蔡常胜:“你们俩,干活。”谢老憨没废话,从工具包里掏出折叠铲,和蔡常胜一起开始挖掘。泥土湿软,但越往下越硬,铲子磕在石板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汗水顺着谢老憨的额头滑下,混着雨水滴进土里。
半小时后,他们挖出了一个直径约一米的垂直盗洞,深度接近两米。蔡常胜喘着粗气,抹了把脸上的泥水:“妈的,这土里掺了石灰,防潮的,下面肯定有好东西。”
马哥没理他,只是蹲在洞口,用手电筒往里照了照,然后对蔡常胜说:“该你了。”
蔡常胜钻进去,安装好自己制作的土炸药,将小型爆破装置,小心翼翼地塞进炸药底部。所有人退到二十米外,蔡常胜按下遥控器。
“轰!”
一声闷响,地面微微震颤,盗洞底部炸开了一个缺口。烟尘散去后,马哥第一个凑过去,手电筒的光束照进洞里,露出一条黑漆漆的墓道。
“通了,我和平安进去,你们俩守洞口,接筐。”马哥咧嘴一笑。
滑轮和绳索很快架好,马哥和曹平安戴上防毒面具,腰间挂着矿灯,顺着绳索滑进了墓道。谢老憨和蔡常胜则守在洞口,负责接应从下面拉上来的土筐。
第一个筐上来时,谢老憨伸手接住,沉甸甸的。他掀开盖布一看。
“嘶!”蔡常胜倒吸一口凉气。
筐里堆满了瓷器碎片,尽管光线不好,但他依稀能看出这些瓷片似乎是青白釉,胎质细腻,釉面莹润,虽然碎了,但隐隐透着宋代龙泉窑的货色。蔡常胜胡乱翻检几下,突然手指一顿。
“老谢,你看这个!”蔡常胜压低声音,从碎片堆里捏出一块巴掌大的瓷片,上面绘着半只仙鹤,线条流畅,釉色如玉。
“这成色,得是官窑的吧!”
“我也不会看,这地方光线也暗,但看这胎光,绝对便宜不了。”
蔡常胜舔了舔嘴唇,眼神闪烁。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土筐一个接一个地被拉上来。有的筐里装着完整的陶马、陶俑,有的则是碎瓷片,但每一片都带着宋代的特征——开片纹、冰裂纹、青白釉……
谢老憨越看越心惊。这墓的规格不低,至少是个富商或者小官宦的墓。按照规矩,他们这种“打洞的”只能拿固定佣金,真正值钱的东西全归马哥。
蔡常胜突然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老谢,就这一趟,姓马的赚大发了。”
谢老憨没吭声,但心里已经盘算起来——马哥答应给他们一人三十万,听起来不少,可跟这些货比起来,简直是九牛一毛。
蔡常胜见他犹豫,冷笑一声:“怎么,怂了?”
谢老憨瞪他一眼:“你疯了?道上的规矩都忘了”
“怕什么?”蔡常胜从兜里摸出一小块防水胶布,晃了晃,“我早就找好了接应的人,等回了住处,咱们直接溜。找几个小物件吞下去,够咱们吃半辈子,那三十万算个屁!”
谢老憨心跳加速,喉咙发干。他知道蔡常胜说的是什么——“留灯油”,这是盗墓行当里的黑话,意思是偷偷藏私货。
谢老憨还在犹豫,蔡常胜已经动手了。
他趁着接筐的间隙,迅速从筐里摸出一块拇指大小的玉坠,比量比量大小,用电工胶布裹紧,然后直接塞进了嘴里,一仰头,硬生生咽了下去。
谢老憨看得头皮发麻。
“快点!”蔡常胜催促,“待会儿姓马的上来,就没机会了!”
谢老憨一咬牙,从筐里挑了一块琉璃嵌宝簪珠,也学着蔡常胜的样子,用胶布裹好,闭眼吞了下去。
喉咙虽然火辣辣地疼,但他顾不上那么多了。
天蒙蒙亮时,马哥和曹平安终于从墓道里爬了出来。两人浑身是泥,但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兴奋。
“收工!回填!”马哥拍了拍手。
谢老憨和蔡常胜立刻动手,将盗洞重新填埋,掩盖痕迹。一切完成后,马哥从背包里拿出几套新衣服,扔给他们:“换上,把旧衣服烧了。”
这是规矩——下墓的人上来后,必须脱光验身,防止夹带。
谢老憨和蔡常胜对视一眼,硬着头皮脱得精光,让马哥和曹平安检查。马哥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在他们身上刮过,但最终什么也没发现。
“回!”马哥一声令下。
回到住处时,孟爷已经备好了一桌酒菜。
老爷子坐在主位,银发梳得一丝不苟,一身丝绸唐装富贵逼人。见众人进来,他缓缓起身,提了一杯酒。
“这趟生意辛苦诸位。”孟爷的声音沙哑却有力,“未来,是你们年轻人的。”
说完,他一饮而尽,然后转身离开,背影挺拔得像棵老松。
谢老憨和蔡常胜坐在桌边,食不知味。他们肚子里还藏着货,心跳快得像是要蹦出来。哪怕见到了行当里的“活偶像”孟爷,也顾不上多说一句话。
蔡常胜悄悄碰了碰谢老憨的腿,低声道:“今晚就走,接应的人已经准备好了。”
谢老憨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