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有匪,专觅鳏寡。见流叟,辄呼父,诱归。沐浴更衣,锦衣玉食,侍若亲父。旬日后,携至珠宝市,伪为孝子。“父且品茗,儿择珠玉。”匪伴作恭顺,择翡翠扳指、象牙串数件,谓掌柜曰:“留父为质,携宝归示家人,择佳者购之。”遂去不返。日暮,掌柜疑,询叟。叟涕曰:“老丐也,彼认错矣。”急寻至赁宅,已人去楼空。
——古传骗术·认父局
社会经济的运转离不开“供需”二字,劳动力作为关键的生产资料,亟须一个场所交换资源。邑城县的劳务市场有两个,一个在“阳光”下,一个在“阴影”中。
前者是位于西河桥下的邑城务工人员集散中心,这里每日清晨开张,只要天色一泛鱼肚白,桥墩下便挤满黑压压的人头。穿褪色迷彩服的汉子们蹲在摩托车后座抽烟,脚边摆着“水电瓦工”的硬纸板。几个年轻后生把钢筋撬棍横在膝头打盹,安全帽里垫着昨天的招工单。日头爬过桥面时,拉人的小面包车按着喇叭驶来。人群瞬间沸腾,上百双沾着泥点的解放鞋同时跺向地面,像受惊的羊群撞向车门。
后者是位于火车站后巷的“五彩梦想游戏厅”,每日夜间营业,只要太阳一落山,这里的霓虹灯便会准时亮起,推开贴满小广告的防盗门,混浊的热浪扑面而来,劣质烟草味、汗酸味、机油味和酒精发酵的气息,与拳皇97的电子音纠缠在一起。六台老式街机沿墙排开,摇杆上浸透汗渍污渍。最里间的“贵宾区”摆着两张掉漆的折叠桌,几个穿皮夹克的年轻人正在给盗抢摩托“分类估价”。为首的寸头男叼着烟,手指在钥匙串上拨弄:“铃木八百,雅马哈一千二。”靠窗的角落里,拆迁办的李经理正和刀疤脸低声交谈。他的公文包敞着,露出几份盖着红章的文书,桌上散落着几张百元大钞和拆迁图纸:“明天带人去刘家巷,砸一户补两百。”小额信贷公司郭老板正给几个小年轻看手机照片:“这老赖在城南修车厂,打断胳膊两千,剁一根手指头五千。”后门的消防通道成了临时“广告墙”。墙上用粉笔歪歪扭扭写着价码:砸店八百,站场三百,见血双倍。最下面新添了一行字:“3路公交线招跟车员,管饭包医药费”,落款画了个狰狞的狼头。
陶显锋推门而入,径直走向吧台,老板娘正用紫红色的长指甲剥着毛豆。三十出头的女人,烫着一头枯黄的卷发,右眉骨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像是被什么利器划过。
“阿萍姐,生意兴隆啊。”陶显峰把一张折成千纸鹤的百元钞票推到阿萍姐面前。
阿萍姐头也不抬,手指灵巧地拆开纸鹤:“哟,陶老板稀客啊。您是来‘采青’还是‘点将’?(买消息还是雇人)”
“点将。”陶显峰用食指轻轻叩击台面。
“哪家将?”
“荣家将(小偷)。”
“裁衣的裁缝(割包)的?摆弄簧(开锁)的?还是翻高头(翻墙)的?”
“裁衣的裁缝,要快刀(手艺好)。”
阿萍姐把毛豆壳扫进垃圾桶,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最近风声紧,裁缝的要价涨了不少。”
陶显峰从皮夹里数出十张百元大钞,压在酒杯下面:“钱不是问题。一点中介费,给阿萍姐买烟。”
阿萍姐的指甲在钞票上划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她掏出手机,拨了几个号码,挂断电话后,过了约半个小时,她冲消防通道的方向努了努嘴:“去那儿等着吧,人马上到。”
陶显峰没有急着动身。他拉开公文包,将摆在吧台上的一本《时尚之友》杂志塞进包里,拉好拉链,轻轻一拍。
阿萍姐挑眉:“怎么,还要面试?”
“总得看看手艺。”陶显峰抿了口酒,劣质白酒的辛辣让他皱了皱眉,“谁能在不惊动我的情况下,把这本杂志从我包里拿走,佣金两万。”
老板娘吹了声口哨,朝游戏厅里喊了一嗓子:“都听见了吧?财神爷撒钱呢!”
陶显锋知道,阿萍姐这话是说给几个到场的老荣(小偷)听的,他放下杯子,拎起公文包,慢悠悠地朝消防通道走去。游戏厅不大,从吧台到后门不过二十来步的距离。第一个出手的是个穿黑色夹克的瘦高个。陶显峰刚走过第二台街机,就感觉有人撞了自己一下。他条件反射地侧身,正好看见一只苍白的手从自己腋下探向公文包。
“太明显了。”陶显峰叹了口气,抬脚踹在对方膝盖上。瘦高个闷哼一声,踉跄着退了几步,脸上闪过一丝羞恼,但很快就被掩去。他朝地上啐了一口,转身钻进了人群。
第二个尝试者更有耐心。陶显峰走到水果机旁边时,感觉到公文包的重量微微变化。他假装看人打游戏,实则通过屏幕反光看到一个戴鸭舌帽的年轻人正用刀片划开他的包。刀片很薄,在昏暗的灯光下几乎看不见。陶显峰突然抬手,想要攥住了对方的手腕,对方吓了一跳,手指一哆嗦,刀片在陶显锋掌心划出一道血痕,但鸭舌帽的脸色比他更难看,割包见血,是荣行大忌。鸭舌帽挣脱开来,把刀片扔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游戏厅。陶显峰擦了擦手上的血,继续向前走。
消防通道的门虚掩着,锈蚀的合页发出刺耳的吱呀声。陶显峰推开门,发现楼梯上空无一人。墙上的粉笔字还在,最新的一条写着“3路公交线招跟车员”的广告下面,有人用红粉笔写了一串手机号。
“本地的老荣,一茬不如一茬。”陶显峰摸了摸鼻子,转身准备离开。就在这时,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拉开公文包——那本《时尚之友》不见了。
一阵翻书声从头顶传来。陶显峰抬头,看见一个年轻人坐在楼梯拐角处,正津津有味地翻看那本杂志,他的颧骨上挂着两团皴出来的红,头发剃得极短,运动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脚上的帆布鞋开了胶。
“什么时候得手的?”陶显峰问。
年轻人头也不抬:“你踹第一个人那会儿。”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你侧身的时候,包口正好对着我。”
陶显峰眯起眼睛。他记得当时确实有个穿运动服的身影站在游戏机旁边,但完全没注意到对方有什么动作。
“叫什么名字?”
“大宝!”年轻人放下杂志,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
“我知道你本名,才能给你买火车票。”
“火轮(火车)上裁缝活儿(割包)难做,二尺五(警察)扎堆,天窗(逃跑路线)太窄,得加叶子(加钱)!”
陶显峰从内袋掏出一沓钞票,数出二十张放在楼梯扶手上:“定金。事成之后再付两万。”
“我叫宋闲。”
“明天早上八点,火车站碰头。”
回到游戏厅,阿萍姐正在擦杯子。看到陶显峰手上的伤,她咧嘴一笑:“找到合适的了?”
陶显峰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和阿萍姐挥手告别,走出了游戏厅。
细雨如丝,上海的空气里充斥着规划的甜香。
卧虎桥监狱的会客室永远泛着一股消毒水混着铁锈的味道,墙面刷着惨白的漆,角落里摆着一盆半死不活的绿萝。侯绩坐在塑料椅子上,手指不停地敲击着桌面。他今天穿了身深灰色的西装,领带夹上的假钻在日光灯下闪着廉价的光。公文包里装着伪造的债务文件,还有一张藏在夹层里的照片——李蝉,那个自称“白小何徒弟”的年轻人。
铁门“哐当”一声打开。
两个狱警押着白小何走了进来。侯绩第一眼看到这个传说中的诈骗头子时,差点没认出来——他太像京戏班里的名角儿了。六十多岁的年纪,瘦削的脸庞棱角分明,眉毛修得整整齐齐,连鬓角都修剪得一丝不苟。虽然穿着囚服,但走路时依然挺直腰板。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手,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光滑,完全不像个坐了十几年牢的人。
“白先生,久仰。”侯绩站起身,脸上堆出职业性的笑容。
白小何微微颔首,在侯绩对面坐下。狱警退到门口,但目光始终没离开他们。
“听说你是来谈债务的?”白小何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字正腔圆,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
“是的,我的委托人二十年前欠您一笔钱,现在想用房产抵债。”侯绩从公文包里取出文件,故意翻得哗哗作响,“是一套浦东的两居室,现在市值大概八十万。”
白小何轻笑一声:“八十万?我在里面待了这么久,外面的房价都涨到天上去了?”
“可不是嘛,如今的房市一天一个价。”侯绩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就像老家邑城县‘老元良韩记’的八宝雁尾,十年前三十八一份,现在要一百八了。”
老元良是指资深江湖人,八宝雁尾乍一听是一道菜,但其实雁尾二字指的是诈骗团伙。
“韩记?邑城我去过,县城虽小,扬名的馆子却不少,有赵记、麻记,唯独没听过韩记。”
赵良友、麻剑休都是邑城县早年间成过名的“大骗子”,白小何此言一出,侯绩便知道他已明白自己话中之意。
“您不愧是老吃家,见多识广。赵记、麻记现如今已迁去别的市县开枝散叶了,邑城本地的老菜馆,只余韩记一家。说起来,韩记当家的师傅和您还有过渊源,1982年您在南京主厨,他给您干过火工童子,对您烹制的大青鱼头赞不绝口。”
旧时,雁尾子(诈骗团伙)论功行赏、大秤分金,其间要开青鱼宴(取谐音“庆余”),青鱼脑袋为雁尾子头目专享。火工童子是旧社会跟着师父学厨、但尚未入门,只能伺候劈柴烧火的半大娃娃。这句话暗指1982年白小何在南京设局行骗时,韩笑襄给他打过杂。
“1982年……韩……是他?当年的生瓜蛋子,如今也成名了,岁月不饶人呀。”
站在一旁的狱警微微侧目,白小何神情自若,微微笑道:“我少时的确是学厨出身,若专心做个厨子,醉心烹饮,也不至于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说到底都是贪字作祟,此话劳烦转告韩师傅,要他专心艺业,将酒楼发扬光大,莫要学我,半生蹉跎半生囹圄。”
“您的话,我一定转达。最近邑城县来了个新厨子,非说自己是您当年在后厨收的徒弟,要在邑城县开张。”
白小何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节奏像是京剧的锣鼓点。他盯着侯绩看了几秒,突然笑了:“川鲁粤湘我都熟悉,各菜系都传过徒弟。”
川鲁粤湘,是白小何被抓前从事诈骗的主要活动地区。
侯绩会意,假装翻阅文件,实则从夹层里抽出那张照片,借着文件的遮掩推到白小何面前。照片上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面容清瘦,正坐在茶馆里摆弄茶具。
白小何只看了一眼,就轻轻“啧”了一声:“小李蝉,还是学到我几分真手艺的,就是性子倨傲了些。他是个孝顺徒弟,如果真有得罪地方,还望看在我这张老脸上,宽宥则个。”
侯绩立刻接上话茬:“谈不上得罪,大水冲了龙王庙,如今误会解开了,既然都是开酒楼,咱们和气生财。”
侯绩点点头,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这是房产证复印件,您过目。阳台朝南,采光很好。”
这套房子是韩笑襄准备的采青(打探消息)钱。
“难得啊难得,还有人能想起咱老白,但我已经有养老的徒弟,不劳您费心了。等小李蝉再给我送茶叶来的时候,我会嘱咐他,做生意不要冒冒失失,考察市场、盘租商铺必须小心谨慎,老灶台的火没那么好接,烈火烹油很容易烫着手。”
“您这是要提携后辈?”
“长江后浪推前浪,这是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我累了,就聊到这里吧。”
白小何起身离开前,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让侯绩想起动物园里的猛兽——即使关在笼子里,曈中凶光依旧不减,鹰立如睡,虎行似病,正是它取人噬人手段处。
当天下午,侯绩便飞机转火车,回返邑城县。
与细雨如丝略带凉意的上海不同,秋日里的邑城仿佛被塞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的蒸笼。铅灰色的云层越压越低,像一块浸透了水的脏抹布悬在楼顶。远处传来闷雷的滚动声,如同有人在天边缓慢地拖动铁皮桶。街边玻璃橱窗映出扭曲的乌云倒影,路边的梧桐树叶一动不动地耷拉着,叶缘已经卷起焦黄的边。空气中弥漫着柏油马路被晒化的焦臭味,混合着下水道翻涌上来的腥气。几个穿校服的中学生蹲在便利店屋檐下,盯着越来越黑的天空,手里的冰棍正滴滴答答化着糖水。十字路口的红绿灯突然开始疯狂闪烁,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一只黑猫从垃圾箱窜出,叼着半截鱼骨飞快掠过马路。远处工地上,彩钢板在风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几片碎报纸被突如其来的风卷到半空,又重重摔在积满灰尘的轿车前挡风玻璃上。
清雅轩茶楼,韩笑襄正坐在棋盘前闭目养神,走廊响起高跟鞋踏过木地板的“哒哒”声。
“吱呀——”雅间的木门被推开,红姐走进屋内。
“师父,马上落雨了,关上窗吧。”
“开着吧,让风雨都进来。”韩笑襄缓缓睁开眼。
“大夫说了,您得少喝茶,特别是浓茶。”红姐轻车熟路地从茶桌下取出一只紫砂药壶,指尖在壶身上轻轻一叩,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将早已备好的药材倒入壶中,黄芪、当归、茯苓在壶底铺开,像一幅古朴的山水画。窗外雷声渐近,雨点开始拍打窗棂。红姐点燃酒精炉,蓝紫色的火苗舔舐着壶底。她手腕一翻,从袖中抖出一方素白手帕,轻轻拭去额角的细汗。药香渐渐弥漫开来,与雨水的土腥味、檀香的烟气在室内交织。
“新方子里,大夫调了药,加了陈皮、黄芪。”红姐用银匙缓缓搅动药汤,她的指甲在炉火映照下泛着淡淡的玫红色光泽,像五片小小的花瓣。韩笑襄忽然落下一枚黑子,棋子与棋盘相碰的脆响混在雨声里。
“小小一座邑城县,两局同转,好多年没有这般耗费心血了。”韩笑襄的话被一阵闷雷截断。
红姐的手顿了顿,药汤表面泛起一圈细微的涟漪。她知道,如今邑城县的江湖风起云涌,全因两件大事:一是孟爷重归江湖,掘开大墓一座,手下有人吞私,盗走珍宝数件;二是省城巨富南世豪与黄金虎竞争亚麻厂开发项目,在火车上丢了标书,悬赏金额已经升至六十万。
孟爷的事,是韩笑襄的局!
标书的事,大概率是李蝉的局!
双方都想干票大的,赢下赌局。
韩笑襄已遣侯绩往卧虎桥监狱面见白小何,核实李蝉的身份,如果李蝉身份有假,无外乎两种可能,一是“兵”二是“匪”,如果是“兵”,全县的骗子立即蛰伏、偃旗息鼓、该躲则躲、该逃则逃;如果李蝉是“匪”,单凭他冒充白小何徒弟这一条,就足以拉白小何进来,借他的刀除掉李蝉。如果李蝉身份是真,同样无外乎两种可能,要么“合”要么“战”,如果白小何肯做和事佬,虽然他还在监狱里蹲着,但凭他的人脉和名望,以及与李蝉的师徒关系,还是有希望按下此事,让李蝉离开邑城县的,江湖越老胆子越小,不到万不得已韩笑襄不愿搞图穷匕见这一套;可如果白小何诚心让自己的徒弟踩着韩笑襄的脸“扬名立万”,他韩笑襄也不是面团捏的,该到“你死我活”的时候,必须“刺刀见红”。很显然,侯绩没有给韩笑襄带回来好消息。至今没有其他援手进入邑城县,韩笑襄的布局渐渐加快,这说明李蝉的身份是真的,李蝉在邑城“立地烧香”已经得到了白小何的肯定。
“你的新爹,伺候得怎么样了?”药汤稍凉,韩笑襄一口喝干,苦得眉头紧皱。
“冬温夏凊,昏定晨省。”
“远远不够,起码要做到扇枕温衾、涤亲溺器。”
“是,师父,阿红记下来。”
“什么阿红!”韩笑襄抓起药碗,摔碎在地。
“师父……”红姐吓得嘴唇发抖。
“再说一遍,你是谁?”
“我……我是孟爷的独生女儿,我叫孟思瑶。”
“去你该去的地方。”韩笑襄长呼一口气,眼睑低垂。
“是。”红姐收拾好地上的碎瓷片,小心翼翼地退出雅间。
三天前,李蝉离开清雅轩的那个晚上。
临县,体育场后巷。
一位老人蹲在垃圾桶旁,像一截枯朽的树根。他的指甲缝里嵌着黑色的污垢,手指关节肿大变形,像老树的瘤节。风吹起他灰白打结的头发,露出下面布满老年斑的头皮。一件看不出原色的棉袄裹在身上,袖口磨得发亮,下摆沾满了油渍和食物残渣。
“这个……这个能换钱,饭,吃饭饭!”他嘟囔着,从垃圾桶里掏出一个矿泉水瓶,塞进身边的编织袋里。袋子已经半满,里面装着易拉罐、废纸板和几个发霉的馒头。
他的眼睛浑浊得像蒙了一层雾,眼白泛黄,瞳孔时而紧缩时而扩散,仿佛永远无法对焦。阿尔茨海默病像一只无形的手,一点一点擦去他脑海中的记忆。有时他会突然停下动作,茫然地环顾四周,嘴唇颤抖着,却想不起自己为什么要站在这里。
“大爷,这个给您。”一个打完球的学生递来半瓶没喝完的可乐,老人在附近流浪多年,早已远近闻名。
老人盯着瓶子看了很久,突然咧嘴笑了,露出几颗发黑的残牙:“甜,这个甜!”他小心翼翼地把瓶子塞进怀里,完全忘记了编织袋的存在,蹒跚着走向下一个垃圾桶。
夜幕降临时,他蜷缩在银行ATM机的小隔间里。这个地方避风,今晚他的运气不错,捡到了半包皱巴巴的香烟和一个打火机。他笨拙地点燃一支,烟雾在狭窄的空间里弥漫。
“我叫……我叫……”他皱着眉头,努力回想。但记忆像手中的烟一样飘散,只留下灼烧指尖的疼痛。
突然,刺眼的车灯照亮了整个隔间。一辆黑色商务车无声地停在路边。车门滑开,穿高跟鞋的红姐快步走来。
“爸!真的是您!”红姐扑通一声跪在ATM机前,眼泪瞬间涌出。她三十出头的样子,穿着米色羊绒大衣,波浪卷发精心打理过,在街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老人惊恐地往后缩,香烟掉在地上:“不……不认识……”
“我是思瑶啊!您的女儿孟思瑶!”
“女……女儿?”
红姐抓住老人脏污的手,丝毫不介意那些污垢弄脏了她精心修剪的指甲:“您失踪三年了,周边市县我都跑遍了……老天有眼……”
红姐的眼泪落在老人手背上,温热湿润。老人呆呆地看着她,某种久违的感觉在胸腔里颤动,但他想不起来为什么。
“您不记得了吗?我是您唯一的女儿啊!您叫孟知山!我叫孟思瑶!”红姐激动地抱住了他,昂贵的香水味冲进老人的鼻腔。
“孟……山?”
“您想起来了是不是?哪怕一点点?”
老人茫然地摇头,但红姐的怀抱如此温暖,让他舍不得推开。
“没关系,我们慢慢来,我先带您回家。”红姐擦干眼泪,露出坚定的笑容。
碧水湾洗浴中心的灯光柔和得近乎暧昧。老人局促地站在大理石地面上,赤脚感受到地暖传来的温度。他已经不记得上次洗澡是什么时候了。
“老先生,请跟我来。”穿着制服的男服务生微笑着引导。
老人回头寻找红姐,她已经换上了浴袍,正温柔地向他点头:“爸,您先去泡个澡,我在这儿等您。有什么需要就跟服务生说。”
温泉池的水汽氤氲。老人被两个服务生小心地搀扶着,一寸一寸洗去身上积年的污垢。他们用搓澡巾轻轻擦洗他的后背,动作轻柔得像对待婴儿。
三小时后,焕然一新的老人站在镜子前,几乎认不出自己。花白的头发修剪得整整齐齐,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舒展开了,身上穿着红姐刚买的藏青色羊绒衫和休闲裤。
“爸,您真帅,跟以前做生意时一模一样。”红姐红着眼眶,替他整理衣领。
“生意?”
“木材生意,咱们家木材厂都开到东南亚去了呢。”老人张嘴想问,但一阵眩晕袭来。最近的事情总是记不清,而更久远的事他完全没有印象。
“您累了吧?我们去吃点东西。”红姐挽着他的手臂,引导他走向停车场。
鼎贺轩的包间里,满桌精致的粤菜散发着诱人香气。老人第一筷子先夹了一只水晶虾饺,红姐的眼泪又涌了出来。“爸……我最爱吃的就是虾饺,你还记得。”
老人手里的筷子停在半空,红姐歪着脑袋一口咬住筷子上夹着的虾饺,哭得泣不成声。
“我们……有没有一些照片?”
“有!”红姐将手机屏幕凑到老人眼前,指尖轻滑调出第一张照片。那是张泛黄的老照片翻拍图,上面一个蓝色工装的年轻男人站在木材堆前,胸前别着“先进工作者”的徽章。
“爸,看您三十岁时的样子,这时您在东北林场当工长。”
老人眯起浑浊的眼睛。照片里的男人方脸浓眉,和他瘦削的轮廓毫无相似之处。但阿尔茨海默病造成的记忆空洞正在吞噬他的判断力。
“这是我?记……记不清了。”老人手指颤抖着触碰屏幕。
“没关系。”红姐迅速滑到下一张——这次是彩色照片,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搂着穿红裙的小女孩站在某工厂大院门口,背景挂着“庆贺孟知山同志荣获优秀企业家称号”的横幅。
“这……也是我?”
“我八岁生日的时候,您特意从俄罗斯木材考察活动中赶回来。没关系,我们再看看其他照片。”红姐指尖迅速划过这张照片,趁着老人不注意,狠狠地瞥了一眼扮作司机、站在门外的曹平安,这些照片都是曹平安通过电脑处理过的“赝品”,热销的诺基亚N95手机,屏幕虽然不大,但320万像素足够呈现那些用Photoshop合成的瑕疵,比如男人后颈处不自然的肤色过渡。
曹平安额头上见了汗,不敢发出声音,只能用口型解释:“时间太紧了。”
第三张照片让老人呼吸急促起来。一家三口站在黄山迎客松前,中间的中年妇女眉眼与红姐一般无二。
“妈妈最爱这张全家福,您总说等退休要带我们重游黄山……”红姐哽咽着嗓子,将脑袋轻轻靠在老人胸前。
最精妙的是最后几张合影——老人在碧水湾洗浴中心门口茫然张望的侧脸、试穿新衣时呆滞的表情,经过电脑裁剪进慈祥的“合影”。
“您看,我们父女多像。”红姐指着自己伪造的婚礼合影,站在最中间的正是老人。
“这是我,这个是我,我认得。”
“站你左边的是我二舅,站你后边的是我三姨……”红姐煞有介事地为老人一个个介绍亲戚,奈何老人一点印象也没有。
“那这个是谁?”老人指着西装革履、挽着孟思瑶胳膊的男人。
“还能是谁?这是你的女婿,我的丈夫,他叫马邺。”
“马邺?我怎么没印象。”
“他原来是你的徒弟,知根知底又老实,你怕便宜了外人,就把他给招上门了,这你都不记得了?”红姐脸上一红。
“徒……徒弟?我……”
“他一听说我找到您了,现在正坐着飞机往回赶呢,明天一早您就能见到了。”
“是这样啊。”
“爸,您再看看张。”红姐手指 一点,老人看到自己穿着病号服与“妻子”的合影时,终于流下眼泪。那是曹平安今天最得意的作品——他把老人洗澡后穿浴袍的照片抠图移植到病房背景里,旁边P上了红姐自己化好“衰老妆”的模样。
“您生病初期,妈天天在医院陪护。”红姐轻抚屏幕,指甲在“母亲”脸上留下细微划痕,“医生说您是车祸碰到了头,才诱发的阿尔茨海默……你一犯病就往外跑,妈妈就四处找你……四处找你,有一天晚上下着大雨,你突然推开家门,头也不回地在雨里跑,妈妈就跟在后面追……下台阶的时候地上滑,一脚踏空摔坏了盆骨,在床上躺了小半年,身子越躺越差,最后就去了……”
“啊?我……我……”窗外突然传来雷声。老人惊恐地抓住红姐的手腕,像抓住唯一的浮木。雨滴开始敲打玻璃,那些精心编织的谎言在水雾中变得愈发真实。
翡翠湾18栋是一幢三层联排别墅。老人站在门前,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
“爸,欢迎回家。”红姐打开门,温暖的灯光流泻而出。
客厅里摆满了红木家具,一张巨大的全家福挂在正中央——年轻的“孟知山”和妻子抱着一个婴儿。老人走近照片,手指颤抖着触摸玻璃相框。那个男人……真的是自己吗?
“二楼还保持着原样,医生说熟悉的环境有助于恢复记忆。”红姐引导他上楼。
二楼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门一打开,浓郁的檀香味扑面而来。一个神龛摆在正中央,里面是位中年女性的遗像,眉眼间确实与红姐几乎一般无二。
“这是妈妈,她临终前还一直喊着您的名字。爸,您给妈上炷香吧。她等这一天太久了。”红姐点燃三炷香,递给老人。
老人机械地接过香,遗像上的女人似乎正温柔地看着他。一种深切的悲伤突然击中他的心脏,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好了,爸,别太伤心。”红姐扶起他,温柔地擦去他的泪水,“妈妈知道我们团聚了,一定会高兴的。”
红姐拿出今天在影楼拍的合影,郑重地摆在遗像旁边:“妈,我把爸爸找回来了。您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那一刻,老人几乎确信自己就是孟知山。否则,为什么心会这么痛。
清晨六点十五分,红姐端着托盘站在客房门外。她特意等了十五分钟——监控显示老人通常在这个时间醒转。听到里面传来咳嗽声,她才轻轻叩门。
“爸,给您炖了川贝雪梨。”红姐推门而入,晨光中睫毛上还挂着刻意保留的泪珠,“您看,我按您以前教的方法,把梨核挖空再填药材。”
上午散步时,红姐始终保持在老人左侧后半步的位置。这个角度能随时搀扶,又不会让老人觉得被控制。“小心青苔。”她虚扶着老人的手肘,“您右膝盖的关节炎最怕潮湿。”
午餐的鳜鱼剔得极讲究。红姐用两把银匙配合着,先拆出完整的鱼骨架,再把雪白的鱼肉码成花瓣状,一块块送到老人的嘴边:“这是您教我的,吃鱼要见‘三清’,肉清、骨清、盘清。”
午后,老人躺在摇椅上小憩,红姐寸步不移地守在摇椅边上,直到自己也沉沉睡去,脑袋轻轻枕在老人的腿上。没过多久,老人的腿被红姐压麻,迷迷糊糊从睡梦中醒来,看着睡得甜香的红姐,老人轻轻脱下外套,搭在红姐的肩膀上。
“管那么多干什么呢,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我一副老骨头,谁还能图什么呢?若不是亲生女儿,世上还有谁能待我这般好?嗯,我必定是叫孟知山。”老人点点头,脑子里残存的记忆碎片,隐隐约约中与红姐给他讲述的那些林林总总渐渐吻合。
傍晚时分,“风尘仆仆”的马邺闪亮登场,一见老人就扑上来号啕大哭,上演一出“翁婿久别、师徒再会”的戏码,二人一聊就是三个钟头,眼看就到晚餐时间。
“让爸歇一会儿吧,爸累了。”红姐端上水果,轻轻推了推马邺。
“都怪我,太久没见爸,我这心里话太多了。”马邺将老人扶到窗边,打开窗子,让他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好,好,你们都是好孩子。”老人笑得一脸慈祥。
“爸!你看这块表,年轻时候从不离身,我们俩结婚的时候,您送给我的。”马邺从兜里掏出一块金表,在老人面前晃了晃。
这是一块18K金的劳力士日志型腕表,黑市上至少价值三十万。表壳布满细密的划痕,表盘边缘嵌着一圈已经泛黑的犀牛角,这是70年代末在墓里扒出来的陪葬品,被真正的孟知山亲手打磨镶嵌在表盘上。日历窗的放大镜片裂过三次:第一次是1983年躲公安跳崖时磕的;第二次是1991年和长沙帮火并挨的钢管;第三次最险,2001年在一座元墓中黑吃黑,一颗流弹贴着表盘飞过。原装表带早已损坏,现今的这条表带,是用西汉错金银云纹犀尊的残件改的,行家一打眼儿就能看出这表带泛着典型的汉代铅锡青铜光泽,密布“黑漆古”锈蚀层。断口包边用的是战国错金工艺,每片表带节上都保留着原本镶嵌绿松石的凹槽,如今填满了墓土结成的朱砂垢。
这块表跟了孟知山大半辈子,在江湖上独一无二,可以说是“见表如见人”,1997年孟知山在广西合浦盗掘汉墓,被警方围捕,团伙分散“突围”,孟知山在邑城老家有一个独生女儿,他想带着女儿逃到东南亚,但邑城县作为警方“守株待兔”的重点搜捕区,说一句“十面埋伏”毫不为过。彼时,韩笑襄在邑城江湖初现峥嵘,孟知山向韩笑襄求助,拜托他将女儿送往广州与自己会合,韩笑襄布下一局,先后命15人模仿孟知山衣着、打扮、口音,在周边县市乱窜,趁乱将孟知山的女儿孟思瑶带出邑城,送往广州。孟知山未免引人注目,随身不敢携带重金,欲以一张古画作为酬谢,韩笑襄婉言谢绝,称自己一来不懂字画,二来嫌弃死人的东西晦气,若孟知山真想答谢,腕上那块金表不妨割爱。这块表虽然深受孟知山喜爱,但比不得亲生女儿,于是这块表便落在了韩笑襄手中。
那天,李蝉刚一离开茶楼,韩笑襄便从保险柜里取出这块表,交给马邺,并带他与红姐进入内室面授机宜。待到马邺走后,红姐问道:
“师父,难道你在1997年,就已经为今日之局埋下伏笔?”
“师父是骗子,不是神仙,无法未卜先知。一身艺业无外乎‘虚实颠倒、无中生有’八个字。世上万事,都讲个天赋,在这方面,你们仨都不如那个李蝉。”韩笑襄相与红姐步于亭中,摩挲一老槐,定定出神。
“徒弟不懂,望师父解惑?”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你便能想通个中关窍……”
光绪二十三年春,保定府张员外家大兴土木。请来的木匠师傅姓姜,四十出头,生得精瘦,一双手却粗大有力,指节处布满老茧。他带着一个徒弟,在张家宅院里进进出出,量尺寸、刨木头,嘴里总叼着根竹签,说话时竹签上下跳动,像条不安分的虫子。
“姜师傅,这正梁可得仔细着。”张员外摸着新伐的木料,脸上堆着笑,“听说您祖上给醇亲王府做过工?”
姜木匠吐出竹签,在木料上划了道线:“员外放心,小人的手艺,保您百年基业。”说着抡起斧子,木屑纷飞中,那木料渐渐显出梁柱雏形。
当夜,姜木匠支开徒弟,独自在工棚里忙活。他从工具箱底层取出个油布包,展开是三把薄如蝉翼的小刀,刀身泛着诡异的蓝光。他选了最长的一把,约莫三寸,在灯下细细打磨。
次日上梁,姜木匠亲自将三把刀嵌入正梁暗格。刀尖垂直向下,正对堂下。他在暗格外精心雕刻了云纹遮掩,又用特制的鱼胶封口,最后刷上与梁木同色的漆。莫说寻常人,便是同行匠人,也难看出端倪。
十年后,光绪三十三年夏。张员外外出踏青,回程路上,所乘坐花轿被不知哪里来的惊马撞翻,滚进河沟,两个轿夫一死一伤,张员外惊厥中风、卧病不起。张员外之子收到家信,快马回乡侍奉,路遇一游方道士。此人鹤发童颜,手持拂尘,自称“青松子”,其一见张公子,突然长叹:“好重的煞气!”
张公子正为家中连遭不幸烦忧,闻言大怒:“哪来的杂毛,到此讨嫌?”
道士大笑:“无知小儿,撒泡尿照照自己的脸吧。你这张脸,啧啧啧,一是印堂悬针,凡家宅主梁被人下厌胜之术者,其家中男丁印堂必现‘悬针纹’。此纹自眉间直插山根,细若游丝而色呈青黑,状似房梁暗藏之刃。相书有云:梁藏刀而额现煞,三载之内见血光。二是目尾勾沉,梁上作祟,必显于目。子孙眼尾生出‘勾沉纹’者大凶,此纹自眼角斜下入鬓,宛如房梁榫卯接口。尤以右目为甚,因梁属木而右属金,金克木则煞气外泄。三是唇珠隐刃,唇主宅基,上唇珠若现青灰色细线,名曰‘梁痕’。此乃梁中暗藏锐器,煞气透过宅基侵染血脉之兆。日光照之,可见细线随呼吸明暗变化,恰似刀光隐现。你家宅房梁被人下了厌胜术,还不自知,真要等家中三代子嗣死绝吗?你且回家看看,再来金钟观内寻我,若梁上无事,老道自挖双目,若梁上真有端倪,便请张公子捐米五十担,供金钟观行善施粥。”
张公子将信将疑,到家后差遣仆人爬上房梁,一寸一寸细细验看,自梁中果真取出三把锈迹斑斑的刀,张公子快马赶往金钟观,自山下见到青松子正在钓鱼。
“仙长救命!”张公子面如土色,扑通跪地。
青松子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默不作声。
“米已备好,这便运来。”
“此米非入我口,施予饥民乃是为你张家积德解厄。”
“仙长大恩。”
“房梁拆下后用红布裹好,连同五十担米交予观中道士运往施粥处,劈梁烧水煮粥,以功德冲抵煞气。今日起,一连三天不得出门,阖家守在祖宗祠堂,白天避日,夜晚避星。将你家中老小八字写下与我,我在观中起坛,助汝消灾。”
“全听道长的。”张公子连连叩头。
黄昏时分,二道士连同所差车马登门,自称金钟观青松子座下弟子,奉师命前来运粮。张公子将房梁与大米交予二道士,二道士再三叮嘱张公子:一连三天不得出门,阖家守在祖宗祠堂,白天避日,夜晚避星。张公子点头称是,二道士飘然而去。
半月后,张员外医治得当,中风之症有所好转,张公子侍奉窗前,说起青松子之事,张员外问及青松子样貌,张公子妙笔丹青,绘出人像面貌,张员外大惊:“此即十年前姜木匠也。”张公子追至金钟观,金钟观并无青松子此人,张公子回家复绘前来运粮的二道士样貌,张员外痛哭流涕:“此二人,一为当年姜木匠之徒,一为骑马将我所乘轿子撞入河中后逃逸之人。此乃骗棍老月之局,五十担粮早已换成现银,三贼此刻亦遁逃无踪也!”
屋檐滴水,在地上汇成一条溪流,韩笑襄停止了讲述,看向红姐双眼,红姐默立半晌,回答道:“所有看似妙手偶得的局,都是提前埋下的伏笔,想做好老月,必须积累信息、经营线索,在适当的时候将其转化为‘局’,就如同多年前您拿到孟知山的手表一样。”
“是了,所以……那个叫李蝉的小子,他的到来会是偶然的吗?火轮站白衣将相,邑城县立地烧香,此中必然有诈!”韩笑襄的眼亮如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