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马贩陈庆,携良驹至金陵三山街鬻之。有棍徒衣冠楚楚,佯为购马,议价四十金,诓称:“需归家立契付银。”问其居,对曰:“洪武门。”遂共乘而行。途遇缎铺,棍徒驻马嘱庆:“暂守伞马,吾购缎即返。”入铺故与缎客争价,旋曰:“携与知己品鉴,旋即议价。”缎客见其马伙在侧,不疑有诈。棍持缎遁去,伞马俱遗。至午,庆知受诓,策马欲归。缎客遽出,扭结讼于府尹。府尹诘:“伞未携否?”客曰:“未也。”判曰:“此假途灭虢之计也。以庆为质,骗尔缎匹,与庆无涉。”遂两释之。
——古传骗术·假马脱缎局
“后面呢?”范英俊追问。
“后面的事,你就都知道了,我和蔡常胜跑到火车站,分头上车,我这人好赌,看人打牌凑热闹,正赶上你抓赌。我胃里疼得要死,疼晕在厕所,被这位花警官送到医院,然后……就是现在这样了。”谢老憨两手一摊。
“蔡常胜去哪了?”
“我二人分头跑路,谁坐那列车互不知情,你是老资历,应该知道,这是道儿上的规矩,防的就是被二尺五(警察)抓住一个,扯出一串。更何况……”
“更何况你和蔡常胜互相攥着把柄,你若说多了话,我们惊动蔡常胜,他极其容易狗急跳墙,拿捏你的把柄。”
“就是个意思,几年大狱,蹲也就蹲了,万一家里人出什么事,遭了报复,我……”
“早知如何,何必当初,你若真心里揣着家人,就不该干这一行。”花妮一阵抢白,说得谢老憨臊眉耷眼。
“走吧,你好好休息,有什么想告诉我们的,随时联系。”范英俊合上日记本,准备离开。
“别介啊!带我一起走吧!这地方不安全!”谢老憨急得一脑袋汗。
“带你去哪?”范英俊明知故问。
“押起来,铐起来,关起来呀!”谢老憨说着说着就要下地穿鞋,猛地一动,牵扯刚缝合好的伤口,痛得龇牙咧嘴。
“你身体还没恢复,先在医院好好养着吧。”
“我身体恢复了,真的没事了,去你们那儿吧。”
“你这种要求,我还是第一次见。”
“毕竟……你们那儿安全。”谢老憨一脸郑重。
“放心吧,我的同事余杭会在医院陪着你,他马上就到。”范英俊拍了拍谢老憨的肩膀。
“早说啊,那我就放心了。”谢老憨坐回床上,迅速躺进被窝,给自己盖好被子,闭上了眼睛。
近几天,火车站的扒手明显多了起来。秋日的阳光斜斜地洒在站前广场上,照得人睁不开眼。派出所的玻璃门被推开的频率比往常高了一倍,报警的旅客一个接一个,脸上写满了焦躁和愤怒。
范英俊坐在办公桌前,花白的鬓角被汗水浸湿,黏在太阳穴上。他手里的钢笔几乎没停过,报案记录写满了一页又一页。电话铃声此起彼伏,他不得不一边记录,一边用肩膀夹着听筒:“知道了,马上就过去。”桌上的搪瓷茶缸早就凉了,茶叶沉在杯底,像一团发黄的棉絮。
花妮再一次从站台巡逻回来,警服后背湿了一大片。她手里拽着一个瘦小的男孩,约莫十五六岁,眼神飘忽,嘴角却带着一丝满不在乎的冷笑。“又抓到一个,”花妮喘着气说,“在二号站台偷手机,被失主当场揪住了。”男孩扭了扭身子,嘴里嘟囔着:“我没偷,是他冤枉我!”
派出所的走廊上挤满了人。有丢了钱包的老太太,正用粗糙的手掌抹眼泪;有西装革履的商务人士,不停地看表,脸上写满不耐烦;还有几个衣衫褴褛的半大孩子,蹲在墙角,互相使着眼色——他们都是熟面孔,范英俊闭着眼睛都能叫出名字。
范英俊抬头瞥了一眼男孩,“这个月第三次了吧?你跟我说说,你们为什么最近对火车站格外上心?”
“我没什么可说的,要杀要剐随你。”男孩扭过头去,面对着墙一言不发。
窗外,火车鸣笛声远远传来,又一批旅客涌向出站口。人群中有几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寻找着下一个目标。
黄昏时分,火车站对面。
烧烤摊支起了油渍斑斑的折叠桌,铁皮炉子里的炭火忽明忽暗,羊油滴落时腾起阵阵青烟,混着孜然和辣椒面的香气飘向站前广场。
老板娘系着发黄的围裙,手里的蒲扇不停拍打着嗡嗡乱飞的苍蝇。几个光着膀子的男人围坐在矮桌旁,就着冰镇啤酒撸串,汗珠顺着晒得黝黑的脖颈往下淌。塑料凳腿压着几张传单,上面印着“严厉打击诈骗盗抢犯罪”的标语。时不时有刚下火车的旅客拖着行李经过,犹豫着要不要坐下。摊主老李便扯着嗓子招呼:“羊肉串现烤的!”喊声混着火车的汽笛声,遮盖着陶显锋与大宝的对话。
“他家的串烤得不错,你来串腰子。”陶显锋“砰”的一声打开一瓶啤酒,热情地为大宝倒酒。
“我不喝这东西。”大宝用手盖住杯口。
“男人哪有不喝酒的?”陶显锋笑了笑。
“喝酒会影响反应速度,而且我也不吃腰子,我爱吃这个,吃什么补什么。”大宝拿起一串烤鸡爪。
“专业!”陶显锋赞了一句。
“无功不受禄,你花钱雇我,不是为了找人陪你吃烧烤的吧。昨天起早坐火车一天一夜到省城,凌晨下车吃了两个包子,又一天一夜回到县城,然后在火车站里里外外转了一白天,现在又来这吃起烧烤,你陶老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大宝不解。
“我在验证。”陶显锋“嘿嘿”一笑。
“验证什么?”
“验证‘史梁栋乘车,标书被盗’这件事究竟是真是假?”
“道儿上六十万的悬赏都挂出来了,谁敢作假?平白无故耍人玩儿,不怕被人捅死吗?”
“悬赏不是假的,标书被盗的消息也不是假的,但被盗的过程有待商榷。”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在火车上,咱们从火车头走到火车尾,史栋梁这种乘客,一天一夜必定坐软卧,你从行内专业的角度给我讲讲,如果要偷他公文包里的东西,该如何操作?”
大宝嘬了嘬沾满孜然的鸡爪,沉吟片刻,慢条斯理地说:“首先,我们这行很少碰公文包,说句不好听的……扔马路上狗都不碰……干我们这行的,最讲究‘稳准快’,公文包那玩意儿,里头装的不是合同就是文件,卖废纸都论斤称,失主不是生意老板就是公务人员,报警比谁都快,而且这种包都看得紧,得手难度大。我们最爱摸的是手机和钱包。一部诺基亚N95能卖两千多,皮夹子里现金到手就能花出去,去年有个同行在车上摸到个鼓鼓囊囊的腰包,结果里头塞的都是合同发票,气得他直接扔厕所了。”
陶显锋听得入神,啤酒沫顺着瓶口往下淌。大宝用竹签戳着烤茄子继续说:“再说说车厢。餐车是块肥肉,人都挤着买盒饭,身子贴身子,摸兜如探囊取物。有经验的兄弟专等乘务员推餐车时动手,‘啤酒饮料矿泉水,腿收一收,借过借过’的吆喝声一响,就是最好的掩护。”
“妙啊!”陶显锋听得兴起,两眼放光。
大宝忽然咧嘴一笑:“硬座车厢更妙。夜里乘客睡得东倒西歪,外套往脸上一蒙就是信号。我们管这叫‘摘茄子’,专挑裤兜鼓胀的下手。去年春运,有个老哥用镊子夹出个塞满钱的袜子,失主到站都没醒。”
“那……软卧呢?”
大宝摇摇头,右手在牛仔裤上蹭了蹭,“软卧车厢的门一关形同密室,乘务员查票比查户口还细。去年有不信邪的去试水,刚撩开帘子就被逮,被抓风险翻倍,收获可能还不如硬座,傻子才碰。”
炭火“噼啪”爆出个火星,远处传来火车进站的汽笛声。陶显锋拊掌而笑:“英雄所见略同,所以史栋梁自称装着标书的公文包在软卧被偷,绝对另有隐情,你再看看这个。”
陶显锋从怀里掏出一张报纸,展开其中一处版面——失物招领:紧急寻物!重金酬谢!9月14日,本人史梁栋乘坐K2187次列车(省城—县城)时,随身携带的黑色皮质公文包遭人割破,内装一份牛皮纸袋密封的文件丢失。该文件涉及重要商业项目,如有拾获者,请速与我联系,个人酬谢20万元,绝不食言!重要提示:文件本身无直接经济价值,但对失主至关重要。归还者可选择匿名交易,绝不追究来源,现金酬谢当场兑现!联系人电话 138XXXX2311(24小时开机,如无人接听请短信留言)。文字后附图一张:一个黑色皮质带金属扣公文包,侧面有一道长约15cm的锋利刀片划痕,划口整齐,透过破损处可见包内剩余物品:一枚红色塑料打火机,半包软中华香烟,一包心相印纸巾,若干散落名片。
看日期,史梁栋的寻物启事比南世豪、黄金虎悬赏早一天,料来是因为“纸包不住火”,史栋梁一天没有消息,不得不和老板坦白,此后事情越闹越大。
“瞧出什么了?”陶显锋问。
“这刀口不是裁缝(割包扒手)做的。”大宝摇摇头。
“何出此言呀?”
“第一,工具不对。行内人干活,通常使用特制的单面剃须刀片或手术刀片,刀片极薄、锋利且便于隐藏。一些老手还会将刀片嵌入塑料卡片、火柴盒或折叠纸币中,方便单手操作。而照片上这个刀口,边缘毛糙,甚至伴随挤压变形,应该用的是剪子、水果刀等工具,你听说过哪个裁缝是用这些家伙什吃饭的?”
“还有吗?”
“第二,角度不对。行内人割包时,通常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刀片,以15度到30度的角度斜向切入,确保一刀划开皮革而不伤及内部物品,特别是要避开金属扣、拉链等硬物。而照片上这个刀口,从左到右非常平直,中途还划破了商标和拉链,这很容易惊动拿包的人。”
“还有别的吗?”
“第三,长度不对。行内人割包,下刀最长不过20cm,这个长度内既能伸手掏取物品,又不会因过长引起对方注意。而照片上这个刀口,目测大概40cm,且尾部有皮革翻卷,说明有暴力撕扯,这根本不是荣(偷),而是横(抢)。”
“我就说嘛,专业的事还得专业的人干。参考图片、结合实践,咱们可以充分断定,史梁栋的包根本就不是在车上丢的,这几天火车站聚集这么多老荣(小偷),无外乎是想找到那个偷包的裁缝(割包扒手),揪住他去领赏六十万。”
“同行吃同行,在这行里已经屡见不鲜。要么没脑袋、要么没手艺,栽跟头是迟早的事。”大宝发出一声冷哼。
“那是,那是,毕竟不是人人都有大宝兄弟这身本事的,老哥敬你一杯,你喝水就行。”陶显锋拎起啤酒瓶和大宝碰了一杯,仰头一个“小旋风”,吹了整瓶,大宝叫了一声好,二人又聊了些吃喝嫖赌,待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宝试探着问道:
“陶哥你花这么多钱雇我,不只是为了咨询吧?”
“大宝兄弟你别急,再等一会儿,天再黑一黑,就是你一显身手的时候。”陶显锋又要了两个砂锅,一盆毛肚、二十串半斤,两打啤酒,继续胡吃海喝。
晚上九点,陶显锋叫来老板会账,拉起大宝就走。
“时间差不多了,走!”陶显锋打了个酒嗝。
“去哪儿?”
“去这儿。”陶显锋展开报纸,指着寻物启事下面的图片。
“哪儿?”
“看到这个打火机没有?”
“看到了。”
“上面印着什么字?”
“金……海……湾。”
“金海湾洗浴中心”的霓虹招牌在县城北街忽明忽暗地闪烁着。推开厚重的玻璃门,一股混杂着硫磺皂、廉价香薰和汗蒸房霉味的热浪扑面而来。前台贴着“搓澡28元起”的褪色海报,收银员正用圆珠笔在画报杂志上划拉着六合彩号码。
男宾部更衣室的塑料拖鞋东倒西歪,几个中年男人光着膀子坐在条凳上抽烟,肚皮上的汗珠在荧光灯下泛着油光。浴区里,泛黄的瓷砖缝里积着黑垢,两个少年嬉笑着把搓澡巾当水球扔来扔去。休息大厅里,21寸长虹电视正播着肥皂剧,盖着泛黄浴巾的男人们横七竖八地躺着,最里间的按摩区亮着暖黄色的灯光。
陶显锋和大宝躺在休息大厅的沙发上,用热毛巾盖着脑袋,各自抽出一支烟。服务员极有眼色,在捧来烟灰缸的同时,分别为二人递上和报纸所刊“寻物启事”上一模一样的塑料打火机。
“嘿嘿!”陶显锋和大宝相视一笑。
“辛苦!”陶显锋掏出随身手包,从里面抽出两张百元钞票,随手一卷,塞进服务员手心儿。
“谢谢老板。”
“先别急着走,有个事问问你。”陶显锋拉住服务员。
“您还有什么吩咐。”
“我们哥俩儿也是朋友介绍来的,来找点东西。”
“找什么东西?”
“快乐。”陶显锋吐了一口烟圈儿。
“我懂了,您有熟悉的?”服务员露出意味深长地笑。
“找熟悉的干嘛?到这儿,不都是找新鲜的吗?忘了我跟你说的话了?朋友介绍来的,他体验好极了,回去没少给我推荐。就一点,今天喝多了,想不起姑娘的名字了。”
“哟,那可不好办了。”服务员也犯了难。
“不好办吗?”陶显锋又抽出两张百元钞票,随手一卷,塞进服务员手心儿。
“好办!好办!”服务员将胸脯拍得当当响。
“那就给办一下?”陶显锋拍了拍服务员的肩膀。
“您朋友是哪天来的?”
“9月14日。”
“您朋友长什么样?”
“比较帅气,一表人才。”陶显锋没见过史梁栋,只能模棱两可地回答。
“这……”
“他带个黑色的公文包,四四方方,上面扣子金光闪闪……”
“我想起来了,是那位客人啊,这么多年穿着浴袍到休息大厅还拎着包的,就他一个。”
陶显锋看向大宝,二人相视一笑,包中装着重要文件,史梁栋必定不敢离身,此时包还在身上,说明他的包根本不是在火车上被划开的。
“对对对,就是他,他找的哪位姑娘啊?”陶显锋又抽出两张百元钞票,随手一卷,塞进服务员手心儿。
“萱萱。”服务员张口回答。
“在吗?”陶显锋咧嘴一笑,向按摩区看去。
“老板,我们这儿是正规场所,只有中医推拿。”服务员指了指墙上盖着的标语——严禁色情服务,净化社会风气,打击卖淫嫖娼,创建文明县城。
“中医推拿?你耍我啊?”陶显锋一手揪住服务员的脖领子,另一手去抢回小费。
“您听我说完,听我说完……”
“还说你娘个头啊……”
“里面查得严,可以去外面嘛。”服务员看看四周,压低嗓子,从兜里掏出一沓照片,从中选出一张,递给陶显锋。
“这是萱萱?”
“背面有她电话,祝您成功找到快乐。”
陶显锋摆摆手,服务员会意离开。陶显锋左手拿着照片,右手拿着手机,眼神闪烁不定。
“陶哥,这照片上真是她吗?”
“肯定不是啦,把自己的照片印上去,等着警察抓吗?”
“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办?打电话约她?”
“史梁栋见这个萱萱前,公文包还是好好的,见过这个女的之后,就是登报寻物了,说明什么?说明就是这个女的搞走了他包里的东西啊!八成是仙人跳啊。咱们得计划周密些?”陶显锋思量许久,拨通照片背后的电话,调笑了三五分钟,和电话另一头的萱萱约好,半个小时后到馥郁家园3号楼501室。
十五分钟后,陶显锋和大宝将车停在了馥郁家园后门,二人一边抽烟一边等。
又过了十五分钟,萱萱打来电话,陶显锋故意没有接。五分钟后,萱萱又打了两个电话,陶显锋也没有接。
“陶哥,接啊!”
“接什么接?不能接!”
又过了半个小时,3号楼楼梯间的灯亮了,一道窈窕的身影从五楼一层层走下楼梯,她戴着鸭舌帽、留着披肩发、穿粉色连衣裙,外搭一件牛仔外套,身后背着一个米色帆布书包行色匆匆,一个戴着口罩、墨镜、鸭舌帽的瘦高男子从街边一辆面包车上走了下来,迎着她走过,和她聊了几句,随后一起走进面包车。
“咱们打草惊蛇之计生效了,她肯定就是萱萱,她这是要跑路,咱们跟上去。”陶显锋和大宝驱车跟在后面。
面包车一路向南来到火车站,萱萱先下了车,面包车掉头驶向下个路口。
“陶哥,咋办,跟男的跟女的。”
“下车,跟女的!”
陶显峰和大宝藏身人流中,跟着萱萱进入车站,排队购票。
“给我买一张11点30分,去广西的硬卧。”
陶显锋与萱萱相距半步,听得清清楚楚。待萱萱走后,陶显锋为自己和大宝也买了同一车次的票,并在列车到站后,尾随萱萱登车。
“陶哥,打探清楚了,6车厢3号上铺。”
“仙人跳没有在本地干活的,都是四处流窜。史梁栋将寻物启事登得到处都是,广播、报纸、电视循环宣传,再加上县城这些江湖人到处打听情况,想抓人领悬赏,我就不信她毫不知情。”
“为何不撕了,或是扔了?”
“一个字,贪!干十辈子仙人跳,能净赚六十万吗?我要是她,先凭自己的姿色找个底子不干净的倒霉蛋,把标书塞他车里、家里、包里,再贼喊捉贼,领上六十万,开着小汽车跑路!”
“这就是她冒着风险不离开这里的原因?”
“我和萱萱通过电话,她一口两广口音,我要到她的住址却不上门,必定引起她的警觉。联想此前她听到的风声,不怕才怪。与六十万相比,还是安全更重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所以她肯定要跑。”
“怎么不见那个男的。”
“多半是分头跑路,没关系,逮住一个就能顺藤摸瓜。如果那标书在她身上,咱们一劳永逸。咱们挣的是脑子钱,不同于那些打手混混,我只要标书,不管逮人,江湖水深,咱们只求财,风险越小越好。接下来就看你的裁缝(割包扒窃)手艺了,我看她那书包不小,万一里面还有别的东西……”
“陶哥,这不需要你担心,我吃的是手艺饭,甭管多大的包,甭管包里有多少东西,我想荣(偷)什么,就能荣来什么。”
“好兄弟,这话提气,悬赏拿到手之后,除了佣金,陶哥再加一万。”
“谢陶哥,您稍候。”大宝起身,向硬卧车厢走去,陶显锋等了两分钟,实在心急难耐,他长吸一口气,也跟了过去。
火车在夜色中穿行,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形成单调的节奏。陶显锋靠在6号车厢连接处的车门旁,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香烟,目光透过玻璃门紧盯着车厢内的动静。大宝整了整衣领,朝他微微点头,随后推门进入车厢。车厢内灯光昏黄,空气中弥漫着泡面与汗液混合的闷浊气味。硬卧分上中下三层,过道狭窄,仅容一人侧身而过。萱萱的铺位是3号上铺,位于车厢中部,此刻她正背对过道,侧身躺着,怀里紧紧搂着一个米色帆布书包。大宝装作普通乘客,慢悠悠地沿着过道行走,目光却迅速扫视环境:
萱萱的书包拉链上系着一根细铁丝,侧面挂着小铃铛。这是经典的防盗陷阱,稍有震动就会发出声响,她选择睡在上铺,上铺隐蔽性高,既适合藏匿重要物品,也便于自上而下观察过道,而且她不枕枕头,而是将书包垫在头下,确保任何触碰都会惊醒她。
大宝走到车厢尽头,静静等待时机,列车驶入隧道,车厢瞬间陷入黑暗。隧道中的黑暗持续约20秒,大宝悄无声息地靠近3号铺位。他轻轻踢了一下旁边的垃圾桶,“哐当”一声在黑暗中格外清晰。萱萱立刻转头看向声源,右手从口袋抽出一支已经拔开笔帽的钢笔,精心打磨过的笔尖泛着冷光。与此同时,大宝的刀片早已滑出袖口,薄如蝉翼,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贴上书包侧面。他指尖轻探,确认牛皮纸袋的位置——在书包夹层,紧贴内衬。大宝指尖刀片沿缝线切入,手腕微转,帆布层无声分开。牛皮纸袋被刀尖轻轻挑起,滑入大宝特制的内兜,整个动作不超过5秒,隧道尽头微光浮现时,大宝已退到两步之外,装作刚上完厕所返回的乘客。萱萱并未察觉异常,只是皱眉扫视一圈,随后又躺下,手依然按在书包上,她还没发现夹层已被割开。大宝从容走向车厢连接处,与陶显锋擦肩而过时低声道:“走。”
陶显锋激动得浑身乱抖,仿佛已经看到现钞在他头顶落叶般飘落。二人计划在下一站提前下车,转乘对向列车赶回邑城。
火车卫生间内,大宝打开牛皮纸袋,里面装着的赫然是宏远地产的投标书。
“真货。”陶显锋咧嘴一笑,伸手要去大宝手里接过文件袋,大宝却突然后退半步。
“兄弟,这是何意?哦!明白了!”陶显锋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里面鼓鼓地塞着现钞。
“尾款在此。”陶显锋将信封塞进大宝的外衣口袋,再次来拿文件袋,大宝一闪身,拨开陶显锋的手。
“兄弟,你这可就不讲信誉了吧?”陶显锋面色一沉。
“陶哥,你说……我自己去领钱,好不好?”大宝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陶显锋怒火上头,悄悄攥紧了拳头。
“我弄死你!”陶显锋的拳头带着风声砸向大宝面门时,火车恰好碾过道岔,卫生间的地板猛然倾斜,这一拳擦着大宝的耳廓砸在金属隔板上,发出“咣”的闷响。
“陶哥,和气生财。”大宝后背抵着抽水箱,牛皮纸袋早已插进后腰。他左臂横挡在胸前,右手按住牛皮纸袋。陶显锋鼻翼剧烈翕动,突然抬脚踹向大宝膝盖。
“砰!”
大宝侧身闪避,陶显锋的鞋尖在隔板上刮出刺耳声响。两人在不到两平方米的密闭空间里交换位置,汗酸味混着血腥气在湿热空气中发酵。陶显锋第二记直拳接踵而至,这次大宝没躲,他硬吃这拳的同时抓住对方手腕,一个擒拿反关节,陶显锋的手掌“啪”地拍在潮湿的墙面上。陶显锋额头暴起青筋,突然屈膝顶向大宝胯下。这记阴招被大宝用大腿外侧格挡,两人小腿骨相撞的闷响被火车轰鸣掩盖。陶显锋趁机抽回手臂,手肘狠狠往后一捣,大宝闷哼着松开钳制。逼仄的空间里,不锈钢皂液盒被撞得叮当作响。陶显锋喘着粗气扯松领带,抓起墙角的金属垃圾桶抡圆了砸过来。大宝矮身闪躲,垃圾桶在镜子上炸开蛛网状的裂痕,碎玻璃像冰雹般溅落在洗手台上。陶显锋合身扑上,想要抱腰摔,大宝双手架住对方下巴,借着冲力往后一仰,两人同时摔倒。陶显锋的后腰撞在水管阀门上,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大宝趁机滚到门边,却被抓住脚踝猛地一拽。
“我跟你拼了!”陶显锋摇摇晃晃站起来,突然一个头槌砸向大宝面门。这招在狭小空间本该必中,但大宝“眼疾头快”,脖子向右一歪,陶显锋的鼻梁结结实实撞在陶瓷洗手盆边缘。
“咯啦!”
令人牙酸的软骨碎裂声。鲜血像拧开的水龙头般从陶显锋鼻孔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他雪白的衬衫前襟。大宝趁机翻身而起。
“对不住,陶哥。”大宝喘着粗气拉开插销,“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想好之后,给我打电话,我是老荣(小偷),见不得光,不方便去领赏,我要五十万,留十万给你赚。”他最后看了眼坐在地上喘息的陶显锋,转身钻进摇晃的车厢过道。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陶显锋那头满腹苦水,马邺这头则喜上眉梢。
蔡常胜找着了!
就在陶显锋和大宝跟着萱萱上火车的同时,临县乡下,月光如洗。蔡常胜蹲在乡里黑网吧的角落,油腻的显示器映着他那张瘦削的脸。他嘴里叼着根红梅烟,烟雾缭绕中,QQ对话框里跳出一条新消息:
“东西还在?”
蔡常胜咧嘴一笑,手指飞快敲击键盘:“在,宋代的,绝对真货。”
他点开相册,里面是两张模糊的文物照片:一张是青鸾衔芝白玉坠,该玉坠呈拇指粗细的圆柱形,通体采用和田羊脂白玉雕琢,玉质温润致密,迎光观察可见纤维交织结构,属典型宋代优质玉料。主体纹饰为青鸾衔灵芝,采用多层镂雕结合阴刻技法,鸾鸟昂首展翅,羽翼以0.3毫米宽的细阴线刻画,每片羽毛末端呈鱼尾状分叉,灵芝的菌盖表面以蓖点纹模拟天然纹理,菌柄缠绕一缕八达晕锦纹,符合《宣和画谱》记载的宫廷祥瑞图式。尤其是顶部的桥钮穿孔采用对钻法,孔道中部留有0.1毫米的错位台痕,且玉坠内部可见蒸煮去杂质的灰白色絮状物,二者均为宋制玉器独有工艺,黑市报价约12万。另一张是七珠映月珍珠链,乃是由七颗天然海水珍珠以金丝累丝工艺串联而成,单颗直径约4.2—4.5毫米,表面可见生长纹与晕彩效应,在紫外灯下呈现淡蓝色荧光,珠孔采用双面钻孔,孔壁留有螺旋纹,乃是宋代手工钻具痕迹,其采用“炸珠”工艺将金粒焊接成链,每节长3毫米,搭扣为双鱼戏珠形活扣,鱼眼镶嵌0.3毫米直径的红宝石,搭扣内侧錾刻“德寿”二字,字体为瘦金体变体,此物应属宫廷器物,黑市报价约7万。
蔡常胜在黑暗的墓道中,挑了这两件吞得下去的,用电工胶布裹好,逃到安全处后,上面喝蓖麻油,下面用开塞露,一点点排出来,没少遭罪。再加上马哥在道上放了话——蔡常胜黑了孟爷的东西,孟爷很生气,蔡常胜手里的东西,谁拿到归谁,孟爷绝不讨还,条件是要帮孟爷割了蔡常胜一只耳朵。消息一出,江湖上各路人马蠢蠢欲动,蔡常胜惶惶不可终日,只能一边躲到乡下调养身体,一边抓紧时间把手里的宝贝变现,伺机逃往国外。
老疤,是专吃黑货的狠角色,手底下养着几个亡命徒。他们通过QQ群的IP地址锁定了乡里的网吧,又蹲了两天,终于等到蔡常胜现身。
“狗日的,真会躲。”老疤啐了一口,盯着蔡常胜佝偻的背影,咧嘴笑了。
蔡常胜租的平房在乡郊,孤零零一栋,四周全是荒地。
半夜,他刚钻进被窝,突然听见院里的土狗狂吠,接着是“呜”的一声闷响——狗被弄死了。
蔡常胜浑身一激灵,光着膀子跳下炕,连鞋都顾不上穿,抓起桌上装着的玉坠和珍珠链的挎包。
“砰!”门被踹开,老疤带着三个人冲了进来。
“咣当!”蔡常胜撞开后窗,赤脚跳进菜地,疯了一样往外跑。
乡里的小巷窄得只容一人侧身,蔡常胜刚拐进一条死胡同,迎面就撞上老疤的人。
“跑?往哪跑?”
蔡常胜转身要翻墙,后腰却挨了一记闷棍,疼得他跪倒在地。
老疤拎着块板砖走过来,咧嘴一笑:“孟爷放话了,东西谁找到算谁的,你只要留下一只耳朵,他老人家就不找我们讨还。”
蔡常胜咬紧牙关突然暴起,一头撞向老疤肚子,两人滚在地上厮打,拳拳到肉的声音在巷子里格外清晰。蔡常胜一肘砸在老疤鼻梁上,血喷了出来。老疤反手一砖拍在蔡常胜肩胛骨,骨头“咔”的一声脆响。
蔡常胜咬住老疤手腕,生生撕下一块皮肉。老疤的小弟冲上来,一脚踹在蔡常胜膝盖上,他整个人栽进泥水里。
“按住他!”
两个人架住蔡常胜的胳膊,将他的头按在地上,老疤喘着粗气,从兜里掏出弹簧刀,一手揪住蔡常胜的耳朵,一手将刀刃贴在他的左耳根处。
“啊——”蔡常胜的惨叫声惊飞了树上的乌鸦。
老疤从蔡常胜的挎包里翻出玉坠和珍珠链,掂了掂,冷笑道:“这也能吞进肚子,遭不少罪吧,小贪食蛇。”
老疤一伙扬长而去,蔡常胜蜷缩在泥地里哀声惨嚎,月光惨白,照着他踉踉跄跄往乡卫生所跑的影子。
孟爷重出江湖,在圈子里掀起轩然大波。蔡常胜吞私,被老疤黑吃黑,两样宝贝第二天就在黑市变了现,蔡常胜是活广告,老疤是人证,宝贝是物证,强有力地证实了邑城县掘开宋墓的消息千真万确。除此以外,省电视台的报道也为这个消息盖上了“官方认证”的有力背书。
目前,谢老憨盗墓一案,已移交上级进一步侦办。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的规定,公安机关依法没收的文物,应当登记造册,妥善保管,无偿移交所在地省级文物行政部门,对盗掘文物的犯罪所得,一律予以追缴,文物由文物行政部门指定的国有博物馆、图书馆或其他机构收藏。考虑到公安机关保存文物的条件有限,经上级批准,邑城县站前派出所按照规定,对从盗墓贼谢老憨处查获的九叠文象牙私印、银鎏金竹节式耳环、琉璃嵌宝簪珠三件文物进行登记备案,经上级文物部门进行专业鉴定后,将文物密封装箱,由两名民警全程押运,移交市文物保护单位进行专业化的修复、处理、保存。
移交刚刚完成,记者便收到消息,第一时间赶到邑城县采访,同步推出专题新闻报道——火车站站前派出所民警查获珍贵文物。
摄像机架在站前派出所会议室,记者林薇手持话筒,笑容得体:
“今天我们邀请到了办案民警,请他们谈谈破案经过。”
范英俊穿着洗得发白的警服,不停地用手指梳拢头顶本就不多的头发,他干咳一声:“我这岁数大了,对着摄像头,还真有点紧张,让年轻人多说说吧。”
余杭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睛盯着地板,仿佛地上有案件线索。记者问了两句,他只憋出一句:“嗯。”
见范、余二人都看向自己,花妮挺直腰板,声音清亮:“打击犯罪是职责所在,我们只是做了分内之事。”
节目组还采访了省博物馆研究员高新远,他对着镜头详细讲解了三件文物的价值:九叠文象牙私印,这类私印存世极少,尤其是带有明确九叠篆刻工的,学术价值极高。银鎏金竹节式耳环是宋代金银器工艺的典范,暗榫扣合技法现已失传,极具研究价值。琉璃嵌宝簪珠的铅钡琉璃虹彩保存如此完好,实属罕见。这三件文物若流入黑市,总价不低于30万,更重要的是,其承载的文化价值无法用金钱衡量。
节目播出后,反响空前热烈,很多收藏爱好者打听文物后续是否会有展出,甚至还有学校联系,想请站前派出所几位民警去讲文物保护法治课。
然而,最大的反响远不止如此,黑市上消息灵通的文物贩子,正火急火燎地赶来邑城,想趁警察侦破案件之前,抢先接洽孟爷,将墓中盗掘出的文物收购、变卖、获利。
时间紧迫、十万火急,此单生意如“火中取栗”,想要成功就要充分把握一个“快”字,没有时间一件件慢条斯理的鉴定估值了,必须“一枪打”。
“一枪打”是一种特殊的交易方式,指买家一次性打包收购某座古墓盗掘出的全部文物,无论种类、品相、数量,统一按整批估价成交。这种模式常见于盗墓团伙与职业文物贩子之间的交易,其核心特点有三:一是整批收购,买家不单独挑选某件文物,而是将一座墓里挖出的所有东西(包括残件、碎片)整体买断,避免卖家“藏精卖次”;二是当场定价:通常由资深“掌眼人”快速评估,按墓室等级和出土物总量报价,价格往往低于单件累加值;三是现金交割:为规避风险,交易多在野外或隐蔽场所完成,现金结算后两清,不留账目。此种方式既便于盗墓一方快速变现,省去零散销售的麻烦和风险;也便于收购方通过批量压价获取超额利润,然后用精品转手拍卖、普通品走黑市、残件做“修补”或“做旧”材料的模式,尽快实现“物尽其用”。
然而外地来的小贩子,到了邑城县,连马哥的影子都摸不着。他们只能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县城的小旅馆、茶楼、夜市里瞎转悠,逢人就打听“有没有老货”,结果往往是被当地的地痞盯上,轻则被坑一笔“介绍费”,重则直接被抢。真正有资格接洽马哥的,是那些账上随时能调动百万以上的流动资金的大客户。
可想要“一枪打”的大客户太多了,卖谁不卖谁都是麻烦,马哥索性来了个“拍卖叫价”,
拍卖地点选在邑城郊外的一家农家院,表面上是“农家乐”,实际是马哥的据点之一。院子四周围着高墙,墙头插着碎玻璃,门口拴着两条狼狗,生人靠近就狂吠。
拍卖前,马哥定了三条铁律:一是保证金10万,防止有人捣乱或恶意抬价,钱直接打进指定账户,拍卖结束原路退回;二是只限十家进场,能拿得出保证金的,都是真正有实力的买家,没有这个能力的就不要来添乱;三是由自己的岳丈孟爷主持,若是起了争执,由孟爷一锤定音,其他人不得寻衅滋事。
傍晚六点,十辆越野车陆续驶入农家院,车牌全被遮住。买家们下车时,都戴着口罩或帽子,彼此不交谈,只是微微点头示意。西跨院,马哥收钱,曹平安发放竞拍号牌,引着客户前往堂屋坐定。堂屋当中摆着一张长条木桌,桌上盖着红布,底下就是这次拍卖的货——一座宋墓里挖出来的全部东西,包括瓷器、铜器、玉件,甚至还有几卷残损的绢本字画。
晚上八点,拍卖即将开始。孟爷坐在主位,手里盘着两颗核桃,眼皮半耷拉着,像是随时会睡着。可现场的大客户们谁也不敢放松,人的名树的影,孟爷江湖沉浮数十载,在业内留下的传说数不胜数,尽管已年过六旬,却无人敢轻视。
“蛇盘似绳,豹伏如丘,弩张机而不发,剑在匣而自鸣。孟爷的养气功夫当真了得。”一个文物贩子小声嘀咕。
“什么时候开始啊,我连房子都抵出去了,就为了这一单。”操着云贵口音的男人手心直出汗。
“八点半开始,再等等,沉住气。在座的哪一位,不是志在必得呢。”邻座的一个女人呷了一口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