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论英雄青梅煮酒 开香堂十面埋藏
猎衣扬2025-11-10 16:0811,125

  北平世家子阿林太识陆某,观其同乡唐氏子日输万金于赌局。陆某谓可设局谋之,以丹凤火柴盒为记:凤头示地幺,凤尾示二板,丹字示长三,凤字示大四。阿林太出本,初赢数千。后装长三,陆某反诱唐子押万金于四,一局尽墨。阿林太方悟中计,闭门避债。再访,宅已贴租,始知皆局。

  ——古传骗术·反门局

  

  阴雨从清晨开始就没停过,邑城县被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雾中。老城区的青石板路上积着浅浅的水洼,倒映出“清雅轩”茶馆斑驳的招牌。

  茶馆二楼最里间的雅座里,红姐第三次看表。她涂着暗红色指甲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节奏与窗外雨滴打在瓦片上的声响微妙地重合。桌上那杯碧螺春已经凉了,浮叶沉在杯底,像一群溺毙的绿蛾。窗边漫洒的雨丝斜入,在窗台上蜿蜒成溪,将天光滤成青灰色,恰映着韩笑襄的侧影。他坐在太师椅里的姿态,像一株经年的文竹——清癯却不嶙峋,四十出头的年纪反倒酿出几分古卷般的温润。鼻梁上那副圆框眼镜是复古的款式,金丝边沿已经氧化发暗,镜片后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盏浸在深潭里的琉璃灯。他身上那件粗布麻衫是县城裁缝老姜的手艺,靛青色的确良布料洗得泛白,领口却浆得挺括。

  “大先生!”红姐有些焦躁。

  “续水。”韩笑襄轻叩桌面,微微一笑,那神色初看像个刚批出满分作文的欣慰老师,可镜片反光时掠过的那道冷芒,又活似老猫盯着梁上老鼠的幽光。

  雅间门外,马邺和王寸同样坐立难安,短短一周内,邑城县的江湖风起云涌,他俩和红姐,作为成名多年的三大老月(骗子头),被人挨个骗了个遍,却对对方的底细一无所知,对方扎局的手法如雪泥鸿爪了无痕迹,他们无计可施,只得来找韩笑襄报信、求援。

  “都进来!”韩笑襄放下茶杯,马邺和王寸推门进屋,垂手而立。

  韩笑襄既是管理整个县城骗棍的“大先生”,也是他们三人的“授业恩师”,多年积威之下,韩笑襄稍有厉色,手边三人便体若筛糠。

  “茶有三沸。”韩笑襄轻声说道,他细长的手指摩挲着杯沿,“一沸如鱼目,二沸似涌泉,三沸若腾波——扎局亦是如此。”

  他用尾指在水中一点,拈起一片浮叶,青翠的叶片尚未完全泡开,“初沸如棋手布局,贵在耐心。《孙子兵法》云:多算胜,少算不胜。设局之初,需如煮茶观火,火猛则茶苦,火弱则味淡。马邺的假银局,败在太急——鱼未咬实,就追着收线,平白丢了饵料。”

  马邺老脸一红,赶紧低下头,不敢发一言。茶汤渐成琥珀色,水面泛起细密蟹眼泡。韩笑襄执壶高冲,水柱在杯中旋出涡流。

  “二沸似戏子登台,重在分寸。《茶经》言:沫饽匀停,华彩焕发。既然已经亮相开嗓,便不能畏畏缩缩,王寸的翻窖局,本意是以恐吓谋财,却因对方虚张声势,先弱了底气,以至于被玩儿个倒卷帘,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王寸嘴巴抿成一条线,指节攥得发白,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口。

  茶汤已呈老金色,韩笑襄忽然盖住杯盖,“三沸若龙颔摘珠,妙在果绝。《茶录》有云:汤老则香散,嫩则味短。阿红在发现另有人在陈永升身上做局的时候,便应该果断放弃,另换目标,稍一犹豫就被人家的局套个正着。”杯盖掀起,茶香早已散尽,只剩涩味萦舌。窗外惊雷炸响,韩笑襄却笑了。他往残茶中注入新水,叶片在二次冲泡中竟回甘。“看见没?真正的‘火候’,是让被骗的人……”他轻啜一口,“明明舌底发苦,还道是自己不懂茶道。”

  茶渣沉底时,三个徒弟才惊觉,大先生哪是在讲茶,分明是把他们被骗的局,从头到尾复盘了一遍。

  “大先生,是我们学艺不精,失了钱财是小,丢了您的面子是大。”三个徒弟悔恨不已。

  “钱财?面子?你们到现在还没勘破对方的局!”

  “什么?”

  “他扎的局,既不图钱财,也不为扬名声,而是为了……我!你们三个不过是敲门砖罢了。”韩笑襄站起身,轻轻推开窗子,茶馆门外,雨中三道身影撑着三把伞,站得如旗杆一般笔直。

  赫然正是李蝉、宋闲、罗俏。

  “他们做局骗我们,是为了跟着我们找到您,他们怎么知道我们背后有您在?”红姐不解。

  “还能因为什么?因为你们的拙劣。”韩笑襄一声冷哼。

  “我去打发了他们。”马邺伸手入兜,抓住刀柄。

  “见见吧!来都来了!躲是躲不掉的……自古英雄出少年啊!”韩笑襄哼了一段戏腔念白。

  茶室内,韩笑襄和李蝉相对而坐,王寸、马邺站在韩笑襄身后,宋闲和罗俏站在李蝉身后,红姐一袭旗袍,煮水煎茶。

  桌上一套成化年制青花压手杯,盏壁绘缠枝宝相纹,莲瓣开窗处墨分五色,鹧鸪斑釉里透出“天青过雨”色。盏托裂釉如冰片,分明是前明老窑器,江湖人称“过山龙”,只因茶汤倾入时,青花纹竟似游龙逐水。

  韩笑襄指尖轻敲桌面三下,红姐会意,取来五只白瓷茶盏,在乌木茶盘上排出一个“五虎下山”阵。五只茶杯呈倒V字形排列,形如五只猛虎从山上扑下,此意名为“严阵以待、摆开兵马,谈不拢就打”。

  李蝉嘴角微扬,右手食指蘸了茶水,在茶盘边缘画了道半弧,将五只茶盏圈在其中,这一手名唤“青龙盘柱”,意为“山水相逢,事有余地”。

  “后生,好俊的春点(江湖暗语)。”韩笑襄眯起眼睛,将最中间的茶盏往前推了三寸。

  “江宽水急,几位从哪处码头起锚?”

  这是江湖“问路茶”,推盏三寸代表追问来历。

  李蝉左手拇指与无名指捏住茶盏,右手食指在盏沿顺时针抹过一圈:“浪打天门山,鱼跃九江湾。”(自长江以南而来)

  宋闲从袖中抖出三片青树叶,飘落在茶盘上排成“品”字形——这是“三才阵”(表示三人同进退)。

  屏风后的阴影里传来金属摩擦声,十余个黑影悄然逼近。罗俏的右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被李蝉一个眼神制止。

  “茶凉了。”韩笑襄突然道。红姐立刻将第一泡茶汤全部泼在地上,滚水在青石板上嘶嘶作响。

  李蝉面不改色,从怀中取出一枚乾隆通宝古钱币,压在茶盘正中央:“借贵宝地讨一口水,暖暖身子。”

  这是江湖上最重的“压帖”礼,表示拜山门的诚意。

  韩笑襄盯着那枚泛着铜绿的钱币,忽然笑了:“后生可畏啊。”他抬手示意,屏风后的杀机稍敛。

  李蝉递给宋闲一个眼色,宋闲从随身背包里拿出三个报纸包,一一打开放在茶台边缘,第一个纸包内是五根带“福”字吊坠的金项链、第二个纸包内是3万元钱(王寸骗走郑学武30万,其中27万元已被宋闲交还郑学武)、第3个纸包内是2万元(罗俏卷走红姐的钱)。

  “后生,你这是在打我的脸呀?”韩笑襄皮笑肉不笑,茶室内落针可闻。王寸的指节捏得发白,马邺握着匕首的手想掌心已经浸出冷汗。

  “非也,此三局不为取财,只为求见。老元良(德高望重的前辈)的江河水(势力范围),我们不妄自下钩(谋财取宝),无意中让各位阿哥阿姐露了白(骗局被识破),丢了的花纸(损失的钱财)都在这里,泰山金面照四海(您成名已久、名满江湖),龙麟鸾凤座下春(您的弟子也是人中龙凤),还望各位海涵则个。”

  “好一张巧嘴,我若捏着此事不放,倒显得韩某人小气了。既然懂春(会说江湖话),那咱们就按规矩来——师承哪座庙?拜的哪尊佛?”

  李蝉不慌不忙将三只空盏排开,分别倒入不同深浅的茶汤:“井深三丈师开眼,江湖路远记恩深。头盏茶,敬引师,赛诸葛,陈三眼;刀山火海保名姓,生死关头护一身,二盏茶,敬保师,千面佛,赵无咎;手把手教绝活艺,一盏心灯照夜行,三盏茶,敬代师,玉神算,白小何。三茶敬过三师恩,名号永刻骨血深。”

  每说一个名字,韩笑襄的眉毛就跳一下。这三个都是十年间震动江湖的大骗子,论辈分都算他同辈。

  “好大的口气。”韩笑襄冷笑,“鬼抬轿(赌博出千)的陈三眼流亡东南亚,埋地雷(将赝品埋入古墓伪装出土)的赵无咎死于非命,玩金点(算命诈骗)的白小何蹲进了大狱,三个此时恨不得坟头草都三尺高的主儿,也敢拿来充门面?”他突然将茶壶重重顿在桌上,滚水溅到李蝉手背。

  李蝉纹丝不动,任由皮肤烫红:“您若不信,可以去上海卧虎桥监狱问问白师父,上月十五我送去的龙井可还合口?”

  窗外惊雷炸响,电光将李蝉半边脸照得惨白。茶汤第三次沸腾时,韩笑襄终于问出最关键的问题:“三位少年英雄,师出名门,邑城县穷山恶水,值得三位摆这么大阵仗?”

  李蝉突然将三盏茶倒扣,叠成塔状:“江湖一碗饭,南北各自端。”(我要分地盘)最上方的茶盏突然裂开一道细纹,茶水渗出在茶盘上画出蜿蜒痕迹。

  马邺猛地拔刀,刀尖抵住李蝉咽喉:“找死!”

  “慢。”韩笑襄抬手,“少年郎有大志是好事。”他忽然将茶刀横在叠起的茶盏上,“就凭你们三个雏儿,也配在邑城分杯羹?”

  李蝉竟迎着刀锋向前半步,血珠顺着脖颈滑落:“十天为限,各扎一局,钱多者胜。”他沾血的手指在桌面画了个圈,“若我输,留手,您输……”

  “如何?”

  “分我们三成码头。”

  屏风后传来一阵骚动。红姐的茶壶差点脱手——这是要动韩笑襄经营二十年的根基。

  韩笑襄突然大笑,笑声震得窗棂嗡嗡作响。他抓起那枚乾隆通宝弹向空中,钱币旋转着落在茶盘中央,竟竖着卡在缝隙里。

  “好,好,好。”韩笑襄连说三个好字,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十天后,在此交割。”他猛地拍桌,五只茶盏同时跳起半尺高。

  暴雨拍打窗棂声中,李蝉三人倒退着离开雅间。直到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尽头,红姐才颤声问:“大先生……”

  “闭嘴!”韩笑襄一把捏碎茶盏,瓷片扎进掌心鲜血淋漓,去把‘投名册’取来。

  “是。”红姐进到里间,取出一本90年代常见的塑料皮工作日记本,深蓝色封面已褪成灰白,边角卷曲,内页泛黄,里面记载着“骗行三录”。

  一曰名录,本县“在谱”骗子的性别、年龄、真名、化名等全在其中,分“一、三、六九”的层级等进行管理,“一颗印分金定秤”,韩笑襄独掌生杀赏罚大权;“三宝骏帐下驱驰”,马邺、王寸、红姐既是韩笑襄的徒弟,也是他的得力干将,帮他打理生意;“六九五十四草鞋”,陈文辉、曹平安等是草鞋(执行命令的骗子),三个层级五十八人共同组成邑城县的诈骗“团队”。

  二曰案录,本县骗行操办的大小骗局,分红白两案,红案是指牵扯到人命的骗局,如:1995年“沉江局”记载,外地古董商周维汉至县城,验看“战国玉璧”发现为假,高呼有诈,扬言报警,情急之下将其推入急流,一周后周尸浮于下游;白案是指未牵扯到人命的骗局,如:2003年“秘方局”,向退休工人,用“维生素、钙片研磨成粉末”,冠以“宫廷秘方,送水冲服,滋补五脏”,两年未穿帮,后因十几名工人集体写感谢信登报,遂主动收手。

  三曰金录,详细记载着本地骗行每一单“生意”的分红情况,如:2000年扎飞(装神弄鬼)局,王寸“扮鬼”分红1.2万元,马邺“装神”分红1.1万元;2003年,梁玉红“仙人跳”折本,赔偿5800元,与柜上三七担账。

  骗子这一行,自古便有之。不知自哪朝哪代起,曾传下诗文一首:大千一局幻如尘,百相登台戏始真。局若星河分北斗,掌中因果不由人。骗行要想做大,骗局必须要做大,要幻化出一方“大千世界”,使人堕入其中,在这个过程里,需要众多骗子“登台亮相”“假戏真做”,扮演不同的角色,骗局越大,需要的角色越多,对“掌局”者的要求也就越高。骗行风云变幻,人人都想在竖大旗做大局,有的“旗”货真价实,有的“旗”虚张声势;有的局运转严密,有的局一触即溃。何以分辨?全看有没有这样一本投名册?投名册看似只是一本零敲碎打的账本记录,但它却是邑城骗行的管理制度、利益枢纽、赏罚凭据,是韩笑襄半生心血网罗起的“嫡系班底”,想在邑城县吃一碗骗行饭,就要投名入册,否则要么人离开,要么命留下。唯有如此,才能确保团队忠义、高效协作、进退有序、如臂使指。

  “呼——”韩笑襄深吸一口气,手掌一翻,原本空无一物的手心内出现两枚铜钱。他将两枚铜钱夹在指间,轻轻一弹,铜钱旋转着落在紫檀木案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叮——”

  铜钱在案几上旋转,烛火将它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墙上投下诡异的图案。一枚立着旋转,另一枚却平躺在案上,纹丝不动。

  “坎上艮下,水山蹇。”韩笑襄盯着卦象,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红姐凑近细看,只见那枚铜钱正好压在另一枚铜钱之上,形成一个奇特的叠影。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大先生,这卦象……”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见险不止,方得始终。我的局就要转起来了……”韩笑襄缓缓抬头,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危险的光芒,窗外突然炸响一道惊雷,闪电照亮了他半边脸庞。那一瞬间,他儒雅的面具似乎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底下深藏的狰狞。

  

  两天后,邑城火车站,候车厅。

  灰蒙蒙的天花板上,吊扇吱呀转着,搅动着浑浊的空气。塑料座椅上,谢老憨佝偻着背,额头上渗出冷汗,一只手死死抵着翻江倒海、绞痛不休的胃部。

  “唉呦——”他咬着牙发出一声呻吟,却还是忍不住往旁边瞥。

  三步开外,三个男人围着一张缺角的折叠桌斗地主。

  穿皮夹克的胖子甩出一对K,咧嘴一笑:“兄弟,你这牌不行啊!”他对面的瘦子装模作样地叹气:“手气背,没办法。”而坐在中间的那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正紧张地捏着牌,额头上全是汗。他的脚边横放着一个编织袋,里面塞满了皮货。

  谢老憨看得入神,甚至忘了胃里的绞痛。

  胖子在桌子底下用脚尖碰了碰瘦子的鞋帮——这是他们的暗号。瘦子立刻会意,假装挠头时,小拇指在耳垂上轻轻一蹭——意思是“我有炸”。中年男人浑然不觉,还在为手里的一对A沾沾自喜。

  “跟不跟?”胖子眯着眼,手指敲着桌沿。

  眼镜男咽了口唾沫:“跟!”

  谢老憨看得直咂嘴,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身后,一个秃顶老头正慢悠悠地翻着报纸。老头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衬衫,皮带松垮垮地勒在啤酒肚上,活像个退休教师。但那双浑浊的眼睛,却时不时从报纸边缘扫向牌桌。

  “啪!”

  瘦子突然甩出四张Q:“炸!”

  中年男人脸色刷白:“你……你哪来这么多炸弹?”

  胖子哈哈大笑:“愿赌服输啊兄弟!”

  谢老憨也跟着咧嘴,却突然听见身后“哗啦”一声,秃顶老头的报纸掉在了地上。

  “哎哟,手滑。”老头弯腰去捡,动作慢得像树懒,在直起身的瞬间,他的手在瘦子胳膊肘上一搭一抓,将他的撸了起来,两张扑克牌如落叶一般飘落在地。

  “你出千!”中年男子就算再傻,也能看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伸手去抓桌上的钱,胖子眼疾手快按住了他的手腕。

  “你们是……一伙的!”中年男子疾声大呼。

  “对咯,他们俩既在牌上做了记号,又在暗中换牌。看你这样子,也是走南闯北做买卖的人,怎么能不懂十赌九诈的道理呢?”秃顶老头看着中年男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老东西,找死!”瘦子揪住秃顶老头的领口,秃顶老头从后腰摘下一副手铐,“当”地一下扔在牌桌上。

  “站前派出所,范英俊。”

  “二尺五(警察)!扯呼!”瘦子掀翻桌子想挡住范英俊,却被一把抓住后脑勺留着的“狼尾”长发,胖子推倒中年男子,迅速钻入人群。瘦子发起狠来,猛然向前一挣,范英俊手中徒留一把头发。

  “啊——”瘦子疼得龇牙咧嘴,范英俊跟上去又想抓他的肩,瘦子反手就是一肘,直奔范英俊心窝子捣去

  “唔!”范英俊闷哼一声,六十岁的身子骨到底不比当年,这一肘撞得他眼前发黑。他踉跄后退两步,后背“咚”地撞在候车厅的立柱上,喘得像个破风箱。

  “呸!”瘦子揉着头皮,啐了一口,转身就要往人群里钻。

  电光石火间,范英俊猛地一个前扑,双臂死死箍住瘦子的大胯,两人“咣当”摔倒在地时,他老腰“嘎嘣”一声脆响,疼得他眼前直冒金星。瘦子疯狂挣扎,手肘往后猛击。范英俊硬挨了两下,嘴角渗出血丝,却咬紧牙关不撒手。他右腿一别,卡住瘦子的膝盖,左手从后面绕上来,用手铐往瘦子腕子上磕。第一下没铐准,砸在了瘦子手背上。瘦子惨叫一声,另一只手往后胡乱抓挠,指甲在范英俊脸上刮出几道血痕。老警察眯着被血糊住的眼睛,铐子再次往下一砸。

  “咔嚓”

  这次终于铐住了瘦子右手腕。范英俊喘着粗气,用全身重量压住瘦子,哆嗦着去抓他另一只手。瘦子拼命扭动,两人在油腻腻的地板上翻滚,撞翻了好几排塑料椅。

  “松手!松手!”瘦子嘶吼着,被铐住的手腕已经磨出血来。

  范英俊不说话,只是死死压着他,花白的鬓角全是汗。他颤抖着摸出另一只铐环,往瘦子左手上套。瘦子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差点把他掀翻。

  “当!”范英俊一个头槌撞在瘦子鼻梁上,趁他发懵的瞬间,终于把另一只铐环扣在了自己左腕上。

  “小兔崽子,现在……咱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范英俊瘫坐在地上,一边咳一边笑,从上衣兜里摸出一盒降压药,倒出一片扔进嘴里。

  “别动!警察同志,我来帮你!”中年男子突然一声大吼,扑到瘦子身上,死死地将他压住,范英俊一脸苦笑:

  “你有这本事,早点出手啊。”

  话分两头,胖子刚扎进人堆里,一只铁钳般的大手瞬间抓住他的腕子,胖子扭头看去,一个话分两头,胖子刚扎进人堆里,一只铁钳般的大手瞬间扣住他的腕子。胖子扭头看去,正对上一双铜铃般的牛眼。

  “站前派出所,余杭。”对方黢黑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警服下的肌肉将布料撑出清晰的轮廓。

  胖子猛地往下一沉,二百多斤的体重突然坠在警察的手臂上。余杭的手臂纹丝不动,青筋在手背上蜿蜒凸起。胖子又突然发力前冲,却像撞上一堵水泥墙,自己反而踉跄着倒退两步。候车厅的嘈杂声仿佛突然远去。余杭向前跨出一步,左手按住胖子肩膀,右手往腰间一抹。胖子眼中闪过一丝慌乱,突然使出蛮力扭身挣脱,却见余杭一个箭步上前,铁塔般的身躯完全封住去路。两人的影子在地上纠缠了一瞬。余杭突然矮身,肩膀顶住胖子腹部,双臂一较劲,二百多斤的躯体竟被整个扛起。胖子在空中徒劳地挥舞四肢,像只被掀翻的甲虫。

  伴随一声闷响,胖子被按倒在地。余杭的膝盖压住他的后背,单手就将他两条胳膊反剪到身后。手铐咬合的声音清脆利落,整个过程不超过十秒。胖子喘着粗气,脸贴着冰凉的地砖。余杭站起身,拍了拍制服袖口,黝黑的脸上连一滴汗都没出。他掏出对讲机,指尖在按键上按了三下,然后静静站在胖子身边,像一尊黑铁铸就的雕像。

  谢老憨蜷缩在候车厅的塑料椅上,双手死死抵着腹部。冷汗顺着他的太阳穴往下淌,在油腻的夹克领口洇出深色痕迹。他看见余杭在十步开外按倒那个胖子。手铐的金属反光刺痛他的眼睛。胃部突然一阵痉挛,喉头涌上酸水。他咬住后槽牙,把呻吟声憋回胸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人群开始骚动。有个女人尖叫着往后退,撞翻了谢老憨身旁的垃圾桶。他趁机滑下座椅,像只虾米般弓着背往检票口蠕动。每一步都像有刀片在肠胃里搅动,眼前泛起黑雾。他不得不停下来,靠在柱子上喘气。

  “嘶——”谢老憨深吸一口气,强打精神突然发力,混进往站台涌去的人流。他的步伐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在小跑。经过洗手间时,他拐了进去,跪在隔间里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当当当——”卫生间外传来敲门声。

  谢老憨紧紧捂住嘴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同志?站前派出所民警,我叫花妮。你还好吗?您的鞋掉了。”一个温柔的女声在门外响起。

  谢老憨低头一看,自己右脚的皮鞋不知所踪,袜子的脚跟处也漏了一个大洞。

  “我方便进来吗?”

  “不……不方……”谢老憨话未出口,已然痛晕过去,脖子一软,脑子“当”地一下撞在马桶边,再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隐约看到一个二十出头的娃娃脸女警,一手搀住他的胳膊,一手抄起对讲机:

  “余杭!老范!候车站男卫生间,有旅客晕倒,叫救护车!”

  

  邑城县人民医院,灰白色的三层小楼立在城西,墙皮剥落,露出里面发黄的砖块。正门口的水泥台阶被磨得发亮,两侧的冬青树蔫头耷脑,叶子上覆着一层灰。自行车棚里歪七扭八地停着几辆生锈的“永久”和“凤凰”,范英俊那辆二八杠往边上一靠,车筐里的铝制饭盒“咣当”响了一声。

  他拎起饭盒,走进门诊大厅,浓郁的消毒水味呛得他直撇嘴,挂号窗口前排着七八个人,有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正在长椅附近搜集空瓶子。

  水泥楼梯的扶手锈迹斑斑,台阶边缘磨成了圆弧形。范英俊一步两阶往上走,警裤膝盖处磨出的毛边随着动作一颤一颤。

  坐在楼梯口的花妮看见范英俊,赶紧迎了上来:“老范!”声音脆生生的,在满是咳喘声的走廊里格外清亮。

  “趁热吃。”范英俊把饭盒递过去,铝盒盖上凝着水珠。花妮接过饭盒,左右看了看,凑到范英俊耳边,小声说道:

  “余杭呢?”

  “所里就剩咱仨人了,不能没人守家,你先吃一口。”

  “别让胡院长久等,你先过去,我得在这守着。”

  “好。”

  院长办公室在三楼西头,胡院长的门牌歪着,漆面剥落成地图状。范英俊敲门时,听见里面传来“哗啦”的翻纸声。门开时涌出一股烟味,混合着陈年文件柜的霉味。胡院长站在窗前抽烟,白大褂下露出皱巴巴的西装裤,皮鞋上沾着泥点子。烟灰缸里堆满“大前门”的烟蒂,个别烟屁股还未燃尽。

  “来了?不好意思,一天三台手术,不抽根烟实在顶不住了。坐,快坐。”胡院长把烟按灭,从一旁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档案袋递给范英俊,范英俊打开档案袋,从中抽出一张X光片,对着阳光端详起来。

  “这边朝上。”胡院长把范英俊手中的X光片调转了一下。

  “您别让我看了,您直接告诉我吧。”

  “不久前,花警官送来一名病人,38岁,男,入院时昏迷,吸氧后转醒,上腹部剧痛伴呕吐,呈进行性加重,伴冷汗、面色苍白及非喷射性呕吐胃内容物2次。自述有胃溃疡病史,否认近期外伤史。查体发现腹肌紧张,上腹部压痛,急诊腹部CT显示,其胃小弯侧可见3处直径约2.5cm的类圆形高密度影、胃壁局部水肿增厚、腹腔少量游离气体及渗出液。病人意识不清,无法通知家属,考虑到其病情已危及生命,在花警官的见证下,我院对其实施手术。全麻插管,上腹正中切口,腹腔内约200ml浑浊渗液,胃前壁近幽门处3处直径约3cm的紫红色缺血区,其中一处已出现1cm破口,可见乳胶碎片溢出,扩大胃壁破口至3cm,我用卵圆钳依次取出3个破裂的塑料包装物,随后我开始修剪坏死胃壁组织,采用双层缝合法修补胃壁,再用大量生理盐水冲洗腹腔,并留置腹腔引流管,人现在还没醒,取出来的东西……你们一会赶紧拿走。”

  “塑料包裹物?”

  “好像是电工胶带缠着的什么珠子、首饰,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像是古董,具体是什么,你们自己带回去找个专家给看看吧?在这病案上签个字。”胡院长将一沓厚厚的病案递到范英俊面前。

  “这……我们新所长还没来……”

  “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我这后面还有手术呢。”胡院长催促着范英俊赶紧签字,随后把他推出了办公室。

  206病房,谢老憨仰面躺在病床上,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呻吟。胃部手术后的剧痛像一把钝刀在腹腔里慢慢搅动,镇痛泵似乎失去了作用。他的眼皮沉重得像是灌了铅,却还是强撑着不肯完全闭上。模糊的视线里,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管周围晕开一圈圈光晕,像是漂浮在水面上的油渍。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橡胶鞋底与地胶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

  “该换药了。”一个温柔的女声在耳边响起。

  谢老憨费力地转动眼球,看见一个戴着口罩的护士站在床边。她穿着标准的淡粉色护士服,胸前别着工牌,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护士帽里。但不知为何,那双露在口罩外的眼睛让他感到一阵寒意——那眼神太过平静,平静得不像是在看一个活人。

  护士动作娴熟地检查着输液管,橡胶手套在塑料管上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她的手指修长白皙,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完全符合医院的规定。但当她转身去拿药盘时,谢老憨注意到她右手小指上有一道几乎不可见的细疤,像是一条白色的丝线。

  “先打一针止痛。”护士说着,从药盘里拿起一支预先装好药液的注射器,弹了弹针头。

  谢老憨试图抬起手臂,却发现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术后肌松药的余效让他的身体像一摊烂泥。针尖在灯光下闪着冷光,越来越近。就在针头即将刺入静脉的瞬间,谢老憨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甩头,撞翻了床头柜上的玻璃输液瓶。瓶子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生理盐水在地面上迅速洇开一片水渍。

  护士的动作顿了一下,口罩上方的那双眼睛微微眯起。走廊上立刻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怎么回事?”花妮推门而入,目光迅速扫过病房——摔碎的玻璃瓶、站在床边的护士、病床上神色惊恐的谢老憨。

  花妮的瞳孔骤然收缩。她看到护士手中的注射器针头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蓝光。

  “退后!”花妮大喝一声,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护士的反应快得惊人。她将注射器往白大褂口袋里一塞,同时侧身闪过花妮的第一扑。花妮收势不及,撞在了病床护栏上,金属栏杆硌得她肋骨生疼。护士左脚在前,右脚微微后撤,双手半举,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猫。花妮一记右勾拳朝对方面门打去。护士低头避过,同时右手如刀,直取花妮咽喉。花妮勉强侧头躲开,却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护士的指甲在她脖子上留下了三道血痕。花妮抓起地上的不锈钢托盘朝护士掷去。护士轻盈地闪到病床另一侧,托盘砸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这声响似乎惊醒了谢老憨,他开始拼命挣扎,试图扯掉身上的各种管线。心电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警报声,屏幕上原本规律的波形变得杂乱无章。花妮抓住这个机会,绕过病床扑向护士。这次她改变了策略,双手成环,想要抱住对方的腰。护士似乎早有预料,突然一个后仰,同时抬起右膝,狠狠顶在花妮腹部。花妮闷哼一声,踉跄后退,撞翻了输液架。她感到一阵剧痛从腹部蔓延到全身,呼吸都为之一滞。但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谢老憨——那他正用尽最后的力气,试图按动床头的呼叫铃。

  护士注意到了花妮的视线,冷笑一声,突然从药盘里抓起一把手术剪,朝谢老憨的气管扎去。花妮顾不得疼痛,猛地扑上前去,用肩膀狠狠撞在护士腰侧。两人一起摔倒在地,手术剪滑到了床底下。

  花妮趁机骑在护士身上,挥拳朝她脸上打去。第一拳击中了口罩,花妮感到指关节撞上了坚硬的牙齿;第二拳被护士偏头躲过,只擦到了太阳穴。护士突然一个挺腰,同时双手抓住花妮的衣领,利用核心力量猛地翻身。两人的位置瞬间调换,花妮的后脑勺重重磕在瓷砖地面上,眼前一阵发黑。

  “多管闲事。”护士冷冷地说,同时右手成刀,再次朝花妮喉结劈去。花妮本能地偏头,那一记手刀砍在了她的锁骨上,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但她没有放弃,双腿猛地抬起,夹住护士的腰部,用力一拧,两人再次翻滚,同时撞上了病床。谢老憨发出微弱的呻吟,他的手已经够到了呼叫按钮,却因为肌肉无力而无法按下。

  护士率先爬了起来,她的护士帽已经掉了,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她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床头的心电监护仪上。突然,她伸手扯断了电源线。

  “滴——”监护仪发出长鸣,屏幕暗了下来。

  花妮趁机从地上爬起,她感到温热的液体从额头流下,模糊了右眼的视线。她胡乱抹了一把,看到手掌上全是血,一定是刚才摔倒时不知在哪里划破了头。

  “你逃不掉的。”花妮喘着粗气。

  护士突然从口袋里再次掏出了那只注射器。花妮想都没想就扑了上去。她知道自己可能挡不住她,但她必须争取时间,此时走廊上应该已经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支援马上就到。

  注射器的针头在灯光下划出一道银线,直刺向花妮的眼睛。花妮勉强偏头躲过,针尖擦着她的耳廓划过,留下一道火辣辣的伤口。她趁机抓住护士的手腕,用力一扭。

  “啪嗒——”注射器掉在了地上,针头断成两截,护士暗骂了一句“倒霉”,左手攥拳重重击打在花妮的太阳穴上。世界突然天旋地转。花妮踉跄着后退,撞上了墙壁。她的视线变得模糊,只能看到护士的身影在眼前晃动。她拼命眨眼,试图保持清醒,但双腿却不听使唤地软了下去。花妮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看到护士已经转向了病床。谢老憨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盛满了恐惧。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微弱的“咯咯”声。

  护士捡起地上的电源线,如毒蛇般缠上谢老憨的脖颈,谢老憨枯瘦的手指抠进电线,指甲翻起带出血肉。电线深深勒入皮肉,在他脖子上刻出一道紫黑色的沟壑。喉结在压迫下发出几不可闻的碎裂声,他的脸迅速涨成酱紫色,太阳穴青筋暴起如蚯蚓。花妮挣扎着爬起,看到谢老憨的脚尖在地板上疯狂抽搐,病号裤裆部渗出尿液。护士单膝压在他背上,双手交叠缓缓施力。

  “砰——”范英俊撞开大门冲进病房,护士一跃跳上窗台,直接跳了下去,病房在二楼,窗台距离地面高度约有4米,护士落地后一个侧翻,向熙熙攘攘地人群中钻去,范英俊看了一眼花妮,也跟着跳了下去。

  “啊——”窗外传来一声惨叫。

  十分钟后,骨科急诊,范英俊躺在床上,右脚腕高高肿起:

  “大夫,206那人抢救过来了吗?”

  “救得及时,这口气算是保住了,ICU躺着呢,人还没醒。”

  “好好好,白衣天使妙手回春啊,大夫,我这脚……”

  “别乱动,骨质疏松使骨骼抗扭转力下降,着地时足部外翻引发三踝联合损伤,现在需要使用锁定钢板和空心钉系统重建踝穴,准备手术吧。”

  “手术?得多久能好啊?”

  “16周起。”

  “这么久……跟我一起来那个女孩她怎么样?”

  “皮外伤,简单处理一下就走了。”

  “走了?去哪了?”

  “说是先回工作单位了,骑你自行车走的,别动,躺下,能配合一下吗?”

  “能。”范英俊满怀忧虑。

  

继续阅读:第八章:讼棍诡辩脱双骗 青龙过江惊地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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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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