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乡人负囊至银号,问:“吾翻窖得银,今价几何一斤?”众异之,诡对曰:“百二十吊。”乡人喜,售银一斤而去。及暮,乡人醉至,怒曰:“汝欺我!银岂论斤?吾妻詈我,已杀之矣!”遂出妻首血刀示众,索偿。柜人大骇,赂以五百金,乃去。黎明,邻呼门,见首悬于户,察之乃泥首涂血,始悟其诈,而金已不可追矣。
——古传骗术·翻窖局
2007年,大江南北先后掀起基建热潮,邑城县也不例外,这座铁路边的县城到处都是工地,一年到头都在施工。普通人大多困扰于漫天的粉尘、刺耳的噪声,以及封路带来的出行不便,而精明的生意人却从中看出了难得的机会,郑学武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郑学武废品收购站的铁皮棚子歪在化肥厂后墙根,满地碎玻璃碴子踩着咔嚓响。三辆“时风”农用车正卸货,车斗里压扁的易拉罐瀑布似的往下淌,混着几截偷摸扒来的电缆。门口歪脖树上挂着个喇叭,郑学武蹲在掉漆的办公桌前数钞票,指头蘸唾沫数得飞快,桌腿压着张皱巴巴的抓药方子,上面还粘着老丈人熬中药的渣子,时不时跟着喇叭里的节奏,哼几句“一波还未平息,一波又来侵袭”,盯着空地上新雇的几个散工将新收的彩钢瓦集中过秤。这行当是闷声发财的买卖,铝合金窗框回炉转手就翻番,变压器里拆出的铜线圈论斤称,偶尔“看走眼”收的井盖,砂轮机打掉铭文就是好铁。
黄昏日落,几个散工相继离开,郑学武叫住其中一人:
“大宝,过来。”
“来嘞!”一个肌肉结实的年轻人用浓浓的乡下口音应了一声,他的颧骨上挂着两团皴出来的红,头发剃得极短,他身上套着一件印有“氮肥三车间”字样的旧工装,领口已经被汗渍腌得发黄,脚上一双不合脚的回力鞋,走起路来“吧嗒吧嗒”响。
“喝汽水。”郑学武递给他一瓶旭日升冰红茶,年轻人摆摆手,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塑料水瓶子,晃了晃瓶子里的自来水,郑学武笑着摇摇头,从桌子底下拿出一双旅游鞋,扔到他怀里:
“早上从废品里扒出来的,里里外外都没坏,换上试试。”
“谢谢老板!”大宝鞠了个躬,用塑料袋将旅游鞋装好。
“咋不穿上?”
“这鞋新着嘞,回去带给俺弟、俺妹,哪个穿着合适就给哪个,我天天干活,穿不成这么好的鞋。老板你还有啥要干的活,尽管吩咐。”大宝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农村娃到县城闯荡,只要肯吃苦,早晚能出头,第一个月是试工,钱是少了点,但这是规矩,下个月我给你涨钱。”
“谢谢老板!”憨厚的大宝似乎只会说这一句。
“会骑摩托吗?”郑学武拍拍大宝的后脖颈,大宝点了点头。
郑学武从腰带上解下摩托钥匙,递给大宝:“我中午喝了点酒,脑子有点迷糊,今天还是你送我过去,老地方老规矩。”
“嗡——轰——”不知倒了多少手的钱江125摩托发出一阵猛咳,载着二人直奔火车站后广场,大宝骑着摩托轻车熟路进入一条小巷尽头,这里的霓虹灯管半死不活地闪着“红中麻将”四个字,油腻的玻璃门贴着褪色的“招财进宝”。四张掉漆的折叠桌挤在十平方米不到的屋里,绿色绒布桌面满是烟疤。十几个中年男人叼着红梅香烟,眯眼搓牌,小拇指的金戒指在日光灯下泛着贼光。
看场的是个中年男子,名叫王寸,谈吐举止文质彬彬,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颧骨高耸,两颊微微凹陷,薄嘴唇总是抿成一条直线。他胸前挂着一块玉观音,白衬衫的袖口永远熨得笔挺,他坐在角落的藤椅上,面前摆着一本苏联诗集《酒馆莫斯科》。每当有人闹事,他只需轻轻咳嗽一声,喧嚣的麻将馆便会瞬间安静几分。
最里间的蓝布帘子偶尔掀动,露出几张紧张的脸,那里正在进行“炸金花”的扑克局,赌注比外间大得多。穿校服的半大孩子蹲在门口望风,手里攥着两根冰棒,耳朵竖得老高。
“大宝,八点钟叫我。”郑学武给大宝买了一瓶汽水,让他看好摩托等着自己,随即将一枚硬币抛向空中,“啪”的一下按在手背上。要字来字,要花来花,时来运转,大杀四方。郑学武咧嘴一笑,大踏步走进麻将馆。
“哟!郑老板,今天玩儿点什么?是自己玩儿几手,还是约了朋友?”王寸迎了上来。
“自己瞎玩,我转一转。”郑学武里里外外兜了一圈,正赶上有一桌“二十一点”换庄,他拉过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下,伸手敲桌“要牌”,而后一赌就是五个小时,其间大宝几次来叫他,都被他赶出门去。等到牌桌上的人纷纷离场,郑学武才恋恋不舍地扔掉手里的扑克。
“老板,俺娘说十赌九骗,你要当心……”大宝对坐在摩托后座的郑学武说。
“憨怂!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还用你娃操心。王寸的场子和别家的场子不同,一不放贷二不坐庄,只从赢家手里抽水5%,算是场地和茶水钱,哪个赢钱他都是一样的抽水,何苦费心耍诈?”
大宝说不过郑学武,只能默默闭上嘴巴。眼看前面就是郑学武的家,大宝开始减慢速度,郑学武有些紧张:“我家你姨要是问话,你咋回答?”
“你带着我去看货谈生意,价钱谈不拢没成交。”
“就这么说。”
大宝点点头,靠边停好摩托,将郑学武送进门,不出所料地被郑学武的老婆“侯姨”盘问一通,心惊肉跳地离开了郑学武的家。
第二天一早,郑学武鼻青脸肿地出现在废旧收购站,让大宝先放下手里的活,去给他买一瓶红花油药酒。
“大宝……”
“嗯。”大宝笨手笨脚地给郑学武搓揉后背。
“等你长大些,做牛做马莫做上门女婿。”郑学武吐了口烟。
“侯姨知道你昨天去打牌了?我没有说漏。”
“说漏倒是没说漏,昨天顺手拿了麻将馆的打火机,上面印着棋牌广告嘞,我那婆娘傻兮兮,眼却毒得很!”
“那你今天别去了。”
“不去哪行?昨天几个一起玩的,嚷着要回本,电话都打过来了。少玩儿一会儿就是了,还是老规矩,八点叫我。你接着干活,我去眯一会儿,养精蓄锐。”郑学武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走到一张破沙发上,脖子一歪,身子一躺,扯过外衣一盖,很快便响起均匀的鼾声。
此后一周,郑学武连赌五天,赢多输少,至少捞了三万块。大宝听着半导体里“赌场无好友,暗藏欺诈心”的教育栏目,劝他见好就收,可郑学武却不以为意,高呼“赌场无好友,全是财神爷”,大宝见劝不动他,只得作罢。
忽有一日,废旧收购站正要关门,一只粗粝的大手抵住门扇。
“下班了,改日吧。”大宝摆摆手。
“有硬东西,你收不收。”一个穿着红色挎篮背心的男子凑到大宝身前,脸盘宽大油腻,双下巴叠在领口上。稀疏的头发抹着劣质发蜡,勉强盖住发亮的头顶,蒜头鼻上泛着油光,说话时带着浓重的烟臭味。
“啥硬东西?井盖?现在抓得可严,你去问问别家吧!”
“不是井盖,是这玩意儿。”男子从兜里掏出一截月牙纹钢筋,俗称二级钢,直径12—32mm,成色很新。
“你这……哪儿来的?”
“哪儿来的你别管,小屁孩有20吗?这收购站是你家大人的?”
“是老板的。”
“合着是个打工的,去找你们老板来。”
正在此时,刚刚上完厕所的郑学武叼着烟、背着手迎了过来,一看拿钢筋的男子,霎时间愣住了。
“郑学武?”
“曹平安?”
二人异口同声叫出对方的姓名,曹平安不动声色地将手里的钢筋揣回兜里,转身就要离开,郑学武赶紧跟上去,将他拉到一旁,二人在路边耳语一阵,又钻进曹平安停在路边的夏利车,聊着聊着吵了起来。
“这东西风险太高,我还是不能收!”
“不收!别人不能不收,你不能不收!”
“你还赖上我了?”
“我那是给手底下民工开这月工资的钱,一多半都叫你赢去了,你要是不收……我就让那十几口子民工找你要钱。”
“放你娘的屁!你自己愿赌服输,凭什么找我的晦气?”郑学武气得青筋暴跳。
“哼!我不管,你有理就去跟民工们讲吧,反正我没钱,钱都输给你了。”曹平安扭过头一言不发。
“你这不是耍无赖吗?你拿那东西可是在工地上偷……”
“呸呸呸!借!借!黄总的生意那么大,仅在邑城县就有六个工地,一个工地里像我这样的小包工头有十几个,那钢筋都堆成山,少个一车半车的,谁能发现?我把钢筋半价倒给你,换些钱出来,你得了实惠,民工得了工资,待到工程过半,给我阶段性结款,我再买一批钢筋,在工程竣工盘账前把料补上,神不知鬼不觉,所有损失我独自承担。天上掉馅饼的事,你还犹豫什么?除非你真的想把我往河里推。”
“你刚才说……半价?”郑学武有些心动。
“说半价,就半价,童叟无欺。眼下邑城县到处都是工地,你随便一倒手,净赚50%。我不贪心,就想拆兑5万块钱,标号HRB335正规钢厂月牙条纹钢,一捆2吨,市价5000块,我借黄总20捆,市价10万,你给5万,今晚10点,西河桥下,钱货两清。运费算我的,你接一下车。”曹平安一脸真挚地向郑学武伸出手。
“成交!”郑学武挡不住诱惑,握向曹平安的手,随后二人又进一步商定交易细节。
十五分钟后,曹平安驾车离开,郑学武在路边发了一会儿呆,眼神渐渐坚定。
“老板,晚上还去打牌吗?”
“打个屁!大买卖上门了。走,带你吃肉饼去,吃饱了晚上好下力气干活。”郑学武嘿嘿一笑。
晚上九点,汪记肉饼店,大宝左右开弓,将盘底的残羹剩菜倒在一起,吸溜吸溜地往嘴里倒,郑学武点燃一支烟,静静地看向窗外。
“嗡——”郑学武兜里手机振动,他拿着手机站起身,隔着玻璃橱窗挥挥手,马路对面一辆出租车稳稳停住,车上走下来一个中年妇女,她的牛仔裤绷在大腿根,勒出两圈明显的肉棱,上身套着一件男式条纹POLO衫,领口被安全带磨得起球,袖口卷到肘部,露出晒成酱色的胳膊。一张圆脸被太阳烤得泛油光,短发用黑色发箍胡乱别着,眉毛画得又黑又粗。此人正是郑学武的媳妇——侯霞。
大宝听人说起过,侯霞自小跟着父亲“跑大车”,攒下不少家底,5年前父亲因病卧床,侯霞只能在家照料,其间还招了郑学武这个上门女婿。郑学武吃不了开挂车的苦,侯霞出钱让他办了个废品收购站,经营得有声有色。侯霞左手提着一个黑色塑料袋,大踏步走进肉饼店,大宝赶紧站起身:“侯姨。”
“孩子吃饱没?再加几个肉菜吧。”侯姨坐到郑学武身边。
“谢谢侯姨,吃饱了。”大宝极有眼色,赶紧给侯霞倒水。
“点点吧。”侯霞把黑色塑料袋推到郑学武手边,郑学武拨开袋口看了一眼。
“银行新取的钱,还点什么,你结一下肉饼的账,我俩接车去。”郑学武将一塑料袋现金抱在怀里,带着大宝赶往西河桥下。
十点钟,曹平安准时出现。
河边停着一辆六轴半挂货车,货斗盖着苫布。郑学武给司机递了一根烟,给了大宝一个眼神,大宝手脚并用爬上货斗,拧亮手电筒,足足验看了半个小时。
“没问题。”大宝抹了抹汗。
郑学武点点头,把10万现金交给曹平安后爬上货车的副驾驶,让司机跟上前面骑摩托带路的大宝。
凌晨四点,所有钢筋被卸在郑学武的废旧收购站,整整齐齐码放在一起,用蓝白条塑料布遮挡严实。郑学武兴奋得手舞足蹈,尽管天还没亮,但他已经开始给熟悉的工头们一个一个打电话,扯嗓子兜售钢筋。
三天后,这批钢筋被郑学武以8万元的价格出手,净赚3万,郑学武激动之余,拿着大宝的身份证去银行办了一张存折。
“大宝,你大名叫宋闲?”郑学武念出了存折上的开户名。
“嗯,俺是腊月生的,正是农闲的时候。”
“好好干,只要卖力气,以后有你赚的,下个月给你涨工资,都打到这张存折里。”
“谢谢老板。”
“看天气,晚上又要下雨,早点关门,送我去摸两把牌。”
“成!”
说话间,云低风响,骤雨将至。大宝赶紧把怕淋水的货搬进彩钢棚,就在他忙得满头大汗的时候,曹平安的夏利车直接撞开大门冲进了废品收购站,险些撞到大宝。大宝拎起一根铁棍子,就要上前理论,曹平安迅速掏出电话拨通郑学武的号码,只说了一句话,郑学武便发疯一样冲过来拉住大宝。
“去买十张肉饼。”郑学武从兜里翻出几张百元大钞,胡乱塞进大宝的手心。
“老板,饼店离咱这可远了。”
“废什么话,快去!”
“我去。”大宝见郑学武脸色黑得吓人,赶紧扔掉铁棍子,跑出去买肉饼。
与此同时,曹平安推开车门,走到郑学武面前,张口说道:“给我拿三十万。”
“你当我是吓得?”郑学武皮笑肉不笑,嘴角不停抽搐。
曹平安用颤抖的手点着一根烟咬在嘴角,掀开夏利车的后备厢,里面此时正躺着一卷塑料布,依稀缠成人形,些许鲜血顺着塑料布的缝隙向外渗漏。塑料布顶端磨损处,露出些许头发。郑学武看到这一幕,两股战战浑身瘫软,一个踉跄坐在地上,曹平安扣上后备厢,将嘴里的烟递到郑学武嘴边,郑学武猛嘬两口,呛得直咳嗽。
“我偷钢筋……黄总发现了,他手底下养着几个社会人,专门帮他平事……昨晚有人翻墙闯进我租的那间平房,要剁我的手……幸亏我养了条大狗,我太慌了……我害怕极了,我顺手摸到一把水暖钳子,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准,一下削在他后脑上……”
“你……你把人打死了?”
“要不你再摸摸。”曹平安作势又要去掀后备厢。
“别!别!不……不摸了,要不报警吧?”郑平安扑上去一把按住。
“报警?这是杀人的罪!就算不死,最少也得蹲二十年,我都四十多岁了,搞不好要老死在监狱里。我得跑路,赶紧跑路,家不能再回了,买卖也不能再要了,这事不是我一个人惹出来的,你给我拿三十万封口,少一分都不行!”曹平安面目狰狞,恶狠狠地攥住郑平安的领口。
“人是你杀的,跟我有啥关系啊?”郑平安欲哭无泪,手脚冰冷。
“你不想拿钱对吗?好!我现在就放出风去,我偷的钢筋全部卖给你了,你看黄总会不会剁你的手。还有……如果我被警察抓到,我一口咬定你是我同伙,你就算不跟我一起蹲牢狱,也让你好好脱一层皮……”
“我上哪给你弄三十万啊!全县人都知道我……我就是个上门女婿,兜里就这点烟酒零花,钱都在我媳妇那攥着呢。”
“打电话!就说……五折的钢筋又到货了,这批量大,需要三十万货款,让她送到货场来。”曹平安粗暴地从郑学武兜里翻出手机,让他给侯霞打电话。
郑学武犹豫不决,吞吞吐吐,曹平安再次掀开后备厢,叫嚣着要在郑学武的废品收购站“抛尸”。郑学武吓坏了,赶紧按照曹平安的要求给侯霞打电话。半个小时后,侯霞提着一个黑塑料袋赶到货场。
“这是曹老板,这大买卖就是他介绍的。”郑学武和曹平安并肩站在一起,侯霞见有外人在,也不好多说什么,将钱交给郑学武后,就转身离开了。
曹平安看侯霞走远,伸手从郑学武手里夺过黑塑料袋,一边清点现金捆数,一边说道:“听我一句劝,你也出去躲一躲,起码等黄总在邑城县的几个工程都竣工了再回来。”
言罢,曹平安开着夏利车迅速离去,只留下惊魂未定地郑学武站在风里打着哆嗦。
“哗哗哗——”大雨倾盆而下,打在郑学武的脸上,他此时已然没有知觉,宛如一座木塑泥胎。
“老板?饼买回来了,你怎么淋着雨啊!”大宝一手抱着肉饼,一手拉着郑学武跑回屋内,郑学武兜里的烟全都泡了水,他坐在沙发上点了半天,也没点着一根。
“完了……完了……全完了……”
“什么完了?”大宝听得一头雾水。
“躲躲!对!我也得躲躲!”郑学武猛地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地推开门,跑入风雨之中,大宝抓起一把雨伞追上去,冷不防被郑学武一脚踹倒在泥洼里,大宝刚爬起身,郑学武又一个大耳光将他扇倒在地。
“老板,你为啥打我?”大宝委屈之下,眼圈透红。
“别跟着我!别跟着我!”郑学武歇斯底里地大吼,随后将兜里全部的现金都翻出来扔到地上。
“老板?”
“把这些钱都拿上,回乡下跟你爹种地,滚!”郑学武头也不回地飞奔,大宝鼻子一酸,眼中流下两行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