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孟生者,津门富家子也。性浮浪,日事游冶。偶于逆旅遇黄某,自称南中巨贾,挥金如土。孟生甚羡之,询其术。黄伪称:“吾友善作伪银票,与真无异。”遂出真银五两授孟,诡曰:“此赝物也,君试用之。”孟市物皆售,窃喜。
越日,黄曰:“吾友尚存伪票五千两,需银五百易之。”孟欣然取金相付。偕至某客栈,见一黝黑富商,交割之际,忽闻官差查店,孟仓皇携包而返。及启视,惟面页数张为真,余皆冥钞耳。黄某已杳如黄鹤。
——古传骗术·伪银局
昏暗的仓库里,唯一的光源是头顶那盏摇摇晃晃的钨丝灯,昏黄的光线将陶显锋的影子投在水泥地上,像条被抽了骨头的死狗。他被尼龙绳捆在一张铁椅上,手腕勒得发紫,额角的伤口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马邺坐在他对面,慢条斯理地用一块绒布擦拭着一把蝴蝶刀,刀锋在灯光下泛着冷冽的寒光。
“陶显锋。”马邺开口,声音不紧不慢,却像钝刀子割肉。
陶显锋的喉结上下滚动,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混着血水在下巴处汇成一条细线:“马、马哥……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马邺轻笑一声,手腕一抖,蝴蝶刀“唰”地展开,刀尖轻轻点在陶显锋的膝盖上,“那你告诉我,陈文辉让你查的那辆车,是怎么回事?”
刀尖微微下压,陶显锋的瞳孔骤然收缩,声音都变了调:“我说!我全说!是陈文辉让我查的!车牌号平B34324,车主是路经纬,站前派出所的所长!他、他说是情敌,我一开始真不知道是警察啊!”
马邺没说话,刀尖缓缓上移,抵在陶显锋的喉结上。
陶显锋浑身发抖,语速飞快:“后来我发现不对劲,我怕是被警察盯上了……我怕极了,就找他要封口费!20万!他没钱,就帮我在您的贷款业务里做了手脚,找了两个职业背债人套了30万出来!他拿10万,我拿20万!马哥!我真不知道这事跟您有关啊!我要知道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啊!后来……后来……我让人骗了,我着急去拿标书的赏金,我凑不够钱,就让陈文辉……又……又搞了一次,我拿着现金,按着大宝的指示,来到茶楼交易,我是万万不知道这儿是您的地盘啊……我就是借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当着您的面撒野啊。”
他的声音越说越尖,到最后几乎带上了哭腔,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马邺一字不落地将陶显锋的话听进耳中,与陈文辉所说两相印证,二人所交代的情况基本相符。
“你说你被警察盯上了,是怎么回事?”马邺精准捕捉到了陶显锋言语中的关键。
“我也不确定……但就是不对劲……”
“不想吃苦头的话,就把话说清楚。”
“那天……陈文辉给我来电话……”
就在陈文辉、陶显锋里应外合,利用两个职业背债人在马邺账上套走30万的当天。深夜十一点半,修车厂的卷帘门半掩着,昏黄的灯光从缝隙里漏出来,在水泥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影。
陈文辉蹲在拆解到一半的面包车旁,手里攥着一把扳手,指节发白。小武子和彪子缩在角落里,大气也不敢出,只听见角磨机切割金属的刺耳声响,在空旷的厂房里回荡。
突然,门外传来轮胎碾过碎石的声音。
陈文辉的手顿住了。
小武子猛地抬头,脸色煞白:“辉哥,是不是……”
“闭嘴。”陈文辉低声呵斥,站起身,随手把扳手丢进工具箱,金属碰撞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卷帘门被“哗啦”一声推了上去。
马邺站在门口,身后是三个壮汉,像三堵黑墙,沉默地矗立在夜色里。
马邺穿了一件深灰色的衬衫,袖口挽到手肘。他的眼神很淡,像在看一堆无关紧要的废铁,而不是三个活生生的人。
“拆得怎么样了?”马邺询问,声音不紧不慢,却像钝刀子割肉。
陈文辉挤出一个笑:“差不多了,发动机和变速箱已经处理完了,车架明天就能切割完。”
马邺没说话,迈步走了进来。他的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清晰的“咔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陈文辉的神经上。 那三个壮汉也跟着进来,一字排开,站在马邺身后。最左边的光头脖子上文着滴血的匕首,中间的脸上横贯一道蜈蚣状的伤疤,右边的虽然最矮,但粗壮的胳膊上缠着一条青龙纹身,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青光。
小武子和彪子缩得更紧了,恨不得把自己塞进墙缝里。
“最近街面上多了不少人。”马邺突然打断他,从口袋里摸出包软中华,“都是保护你的,别多想。”他抖出两根烟,自己叼了一根,另一根递给陈文辉。
陈文辉连忙在工装裤上擦了擦手才接过。马邺瞥见他上衣兜里揣着的红塔山,眉头微皱:“去车里拿两条烟。”最右边的壮汉转身出去,片刻后拎着两条软中华回来,扔到陈文辉怀里。
“谢马哥。”
马邺笑了笑,没接话。烟抽到一半,马邺忽然说:“有点渴,泡杯茶吧。”
陈文辉立刻起身,将烟屁股捻灭在烟灰缸里:“我这就去烧水。”
他快步走向角落的电热水壶,手有点抖,差点没拿稳杯子。马邺的目光一直钉在他背上,像一把刀,随时可能扎进来。
茶泡好了,陈文辉双手捧着递过去。马邺接过来,吹了吹浮沫,抿了一口,皱眉:“你这茶叶差点意思。”
陈文辉额头渗出冷汗:“我……我再给您换。”
“不用了。”马邺把茶杯放下,站起身,“我该走了。”
马邺走到门口,忽然停住,抬头看了看天:“起风了。”
“风……风?”陈文辉一愣。
马邺转过头,看向挂在椅背上的外套——那是陈文辉的夹克。
“有点冷。”马邺说,“借我穿穿?”
陈文辉的血液瞬间凝固。他的表已经被拿走了,现在又要外套?马邺到底想干什么? 他的喉咙发紧,想说“不”,但马邺的眼神让他把话咽了回去。
“怎么?舍不得?”
“没……没有……”陈文辉干笑,走过去拿起外套,递过去。
马邺接过来,慢条斯理地穿上,还整理了一下领子,仿佛在试自己的衣服。
“改天还你。”他拍了拍陈文辉的肩,力道不轻不重,却让陈文辉膝盖发软。
马邺带着那三个壮汉离开,卷帘门“哗啦”一声落下,修车厂里死一般的寂静。陈文辉站在原地,浑身发冷。
小武子颤声问:“辉哥……马哥这是要干嘛?”
陈文辉没回答,转身走回桌前,盯着烟灰缸。
“烟屁股呢?”
陈文辉清楚地记得自己捻灭了一支马邺递过来的软中华,可烟灰缸里全都是自己平时抽的红塔山。
陈文辉的呼吸几乎停滞。马邺拿走了他的表,拿走了他的外套,现在连他抽过的烟都拿走了。
马邺在收集陈文辉的东西,就像在准备一个完美的“替罪羊”证据链。陈文辉的眼前浮现出水库边的那具尸体,警察在勘查现场时,会不会在草丛里找到一块表?一件外套?一根带着唾液DNA的烟头?
他的腿一软,差点跪下去。
“辉哥!”彪子赶紧扶住他。
陈文辉推开他,踉跄着走到门口,猛地拉开卷帘门,夜色如墨,马邺早已不见踪影。
“决不能坐以待毙!”陈文辉跑回二楼办公室,关好房门上窗帘,再次拨通陶显锋的电话:
“喂,路经纬的事,继续给我查。”
“你疯了?还是我疯了?你要死也别拉上我啊!”陶显锋破口大骂。
“酬金翻一倍。”
“翻一倍……你翻不翻的……这不是钱不钱的事……”
“你不查我就找别人查。”
“查!可以查!”陶显锋一听到手的酬金要“飞走”,马上换了口气。
“三天内,我要知道路经纬出事当晚为什么要去水库。”说完这句话,陈文辉就挂断了电话。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陶显锋为了赚钱,使尽浑身解数,打听到路经纬人在邑城上班、家在市里居住。工作单位这边,他没有突破口,只能从他的家庭寻找蛛丝马迹。
次日正午,空气中弥漫着烤冷面与热狗肠混合的气息。陶显锋站在市第三小学锈迹斑斑的铁门外,手里举着一张硬纸板,上面用黑色马克笔歪歪扭扭地写着“路小晨”三个大字。
放学的铃声刺破黄昏的宁静,孩子们如潮水般涌出校门。陶显锋眯起眼睛,在人群中搜寻着目标。他穿着不合身的西装,领带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刻意营造出一种落魄商人的形象。这是他精心设计的伪装——一个知恩图报的生意人,前来寻找曾经帮助过自己的恩人。
“我们认识吗?”
一个声音从身侧传来。陶显锋低头,看见一个圆脸小胖子正仰头看他。男孩穿着深蓝色校服,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圆润的脸颊上点缀着几颗雀斑,眼神却出奇地沉稳,不像个十二岁的孩子。
“你是路小晨?”陶显锋故意露出惊喜的表情,声音提高了八度,“哎呀,可算找到你了!”
男孩警惕地后退半步,眉头微蹙:“你是谁?”
陶显锋迅速调整表情,摆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去年冬天,在K238次列车上,我钱包被偷了,是你爸爸——路所长帮了我。”他边说边观察男孩的反应,“不仅给我买了盒饭,下车时还塞给我五百块钱路费。我这辈子都忘不了这份恩情。”
路小晨的眼睛眨了两下,嘴角绷紧。陶显锋注意到男孩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书包带,指节发白。
“我爸爸已经去世了。”男孩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陶显锋假装震惊,手中的硬纸板“啪”地掉在地上:“什么?不可能!路所长那么好的一个人……”他弯腰捡纸板时,余光扫视着周围,确保没有老师或家长注意到这边。
“车祸。”路小晨补充道,眼神飘向远处,“他们说是酒驾。”
陶显锋敏锐地捕捉到男孩语气中的异样:“他们?他们是谁?”
“一些虚伪的大人。”
“虚伪?”
路小晨突然直视他的眼睛:“我爸爸从不喝酒。”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带着超乎年龄的笃定。
陶显锋心跳加速,他假装没听懂言外之意,从内袋掏出一个信封:“这一千块钱,是我的一点心意。本来想当面感谢路所长,现在……”他做出悲痛状,将信封递向男孩,“请你转交给你妈妈吧。”
路小晨没有接。他摇头时,下巴的软肉轻轻颤动:“不用了,谢谢。”
远处几个结伴而行的小学生朝这边张望,路小晨明显不自在地挪了挪脚。陶显锋知道必须抓紧时间。
“你吃饭了吗?叔叔请你吃肯德基怎么样?”他露出自认为最和善的笑容,“就当是替我完成一个心愿。”
“我要等李叔叔。”路小晨看了看手表,陶瓷表带上印着卡通图案,与他老成的语气形成奇妙反差,“他是爸爸的朋友,来接我去他家吃饭。”
陶显锋神经瞬间绷紧:“李叔叔也是……警察?”
男孩点头,目光突然变得明亮:“你认识我爸爸的同事?”
“不不,随口问问。”陶显锋干笑两声,不自觉地摸了摸后颈。秋风吹过,他这才发现衬衫后背已经湿透。警察随时可能出现,这太危险了。
“奶奶住院了,妈妈在医院照顾她。”路小晨继续说道,不知是解释还是试探,“李叔叔这周每天都来接我。”
陶显锋瞥见校门口保安正朝这边张望,立刻决定撤退,“那我先走了,代我向你妈妈问好。”陶显锋后退两步,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对了,你爸爸……去世前有没有提起过什么事?任何小事都行。”
路小晨的眼睛眯了起来,这个表情让他圆润的脸庞突然显出几分锐利:“你为什么问这个?”
“就是……想知道恩人最后的日子……有什么心愿未了。”陶显锋结结巴巴地编造着,感到汗水顺着太阳穴滑下。
“没有。”路小晨走到校门旁的梧桐树下,背对着他,明显结束了对话。陶显锋攥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这小子比他想象得难对付得多。他快步离开学校,拐进对面一家小卖部。透过沾满灰尘的玻璃窗,他继续监视着路小晨。男孩站在树下,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安静地看,偶尔抬头张望,显然在等人,陶显锋不敢久留,将手里写着路小晨名字的硬纸板塞进垃圾桶,转身迅速离开。
已经走出两条街,但陶显锋后脖颈一阵阵发紧,总觉得似乎有一道有如实质的目光聚焦在他的后脑勺上。
“不对!不对!”陶显锋转身向来路狂奔,他掀开自己丢弃写有路小晨名字硬纸板的垃圾桶,桶内尚有其他的废纸箱、矿泉水瓶,唯独不见了自己手写的这一张,冷汗瞬间浸透陶显锋的后脊梁。
校门口的人流渐渐稀疏。陶显锋从小卖部的窗户望出去,那棵梧桐树下已不见路小晨的身影。他心头一紧,手中的矿泉水瓶被捏得咯吱作响。
“被接走了?”他喃喃自语,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小卖部老板娘正用怀疑的目光打量这个陌生的面孔。
陶显锋猛地直起身子。太冒险了,万一那个李叔叔真是警察……他抓起公文包冲出门,差点撞翻门口摞着的饮料箱。老板娘在身后骂了句方言,他充耳不闻,大步流星走向停在拐角处的黑色桑塔纳。
停车场是块用白线划出的空地,树冠微风中摇摆,在地上投下斑驳的树影。陶显锋掏出车钥匙时,金属碰撞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他拉开车门坐进车,在即将发动车子的瞬间,一只戴着劳保手套的手突然按在了车窗上。
“家长?”声音从头顶传来,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陶显锋浑身一颤,抬头看见一件深蓝色保安大衣。对方身量瘦高,他坐在车里只能看到大衣下摆。心脏在胸腔里狂跳,陶显锋强作镇定:“有……有事?”
“这片是接送孩子专用车位,不是家长,停车费5元。”那只手移开车窗,转而敲了敲车顶,咚、咚,每一声都像敲在陶显锋神经上。
“我是家长!”陶显锋声音有些发尖,“来接孩子的。”
“孩子是哪个班的?”保安紧接着询问。
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淌。陶显锋瞥见对方胸前别着的工作证——照片被反光遮住,只能看清“第三小学”的烫金字样。
“我是路小晨的舅舅。”陶显锋脱口而出,“孩子在四年级八班。”
保安直起腰,大衣下摆扫过车门,五指张开伸进车内:“你是真能放屁啊,三小四年级一共六个班,哪儿来的八班,为了不交停车费,你是一点脸都不要啊,挺大个人,开这么好个车,连5元钱停车费都想赖账。交钱!快点!”
陶显锋手忙脚乱摸出钱包,抽出一张5元递出去。纸币在风中抖动,像片枯叶。
“收据,签字。”保安变魔术般从大衣内袋掏出三联单,复写纸的紫色格外扎眼。陶显锋签字时,发现收据台头印着“市第三小学车辆管理科”,纸质粗糙,绝对是小印刷厂出品。
“字写得不错,人是真抠。”保安对着光检查签名,陶显锋三个字在复写纸上泛着诡异的蓝光。陶显锋发动车子时,后视镜里映出保安的背影,他还站在原地,高举着那联收据,像举着一面旗帜。开出两百米后,他猛踩刹车,轮胎在水泥地上发出刺耳声响。
“不对……”陶显锋喘着粗气,摇下车窗。路边西瓜摊的摊主正给一个穿睡衣的女人称西瓜。
“师傅!”陶显锋探出头,“这儿停车有人管吗?”
摊主头也不抬:“保安老张吃饭去了,两个小时内开走就行。”
“就一个保安?”
“一共才管多大点地方,一个保安都多。”
“老张……多大年纪?”
“六十多吧,假牙亮得刺眼。”女人插嘴,接过找零,“老张可较真了,上回我超十分钟,追着要了两条街。”
陶显锋的血瞬间凉了。他哆哆嗦嗦摸出那张收据,对着路灯看——编号是手写的00487,但墨迹新鲜,不像积压票据。最可怕的是,他突然意识到那个“保安”要的根本不是钱,而是他的签名笔迹!
方向盘被汗湿的手掌打滑。陶显锋咬紧牙关,掉头往回开。岗亭孤零零立在停车场入口,门虚掩着。陶显锋用脚尖拨开门缝,霉味混着烟味扑面而来。椅子上搭着那件保安大衣,桌上赫然摆着他刚交的5元纸币和签过名的收据。
收据一式三联,陶显峰手中一联,保安这里应该有两联,但桌上只有一联、
“上当了。”陶显锋抓起收据,复写纸的紫色痕迹在灯光下触目惊心。他突然明白过来——一式三联的收据,对方拿走了最清晰的那联,很可能是要和他举的“路小晨”牌子上的字迹作比对!
一定是路小晨告诉那个“李叔叔”,自己遇到了主动攀谈的举着写有自己名字的硬纸板,并主动上前攀谈的陌生人,“李叔叔”起了警觉,在附近垃圾桶找到了纸板,他想确认举着纸板的人是谁,附近除了熟悉的小商贩,都是来接孩子的家长,没有孩子跟在旁边的生面孔寥寥无几,李叔叔很快就锁定陶显锋,为了验证身份,李叔叔披着保安的外衣,拿到了陶显锋的签字,以便比对字迹。
恐惧如潮水般涌来,陶显锋跌跌撞撞跑回车上,发动时三次没插进钥匙。在发动机点火的一瞬间,他猛踩油门,桑塔纳像受惊的野兽般蹿出去。转过两个路口后,他才发现收据还攥在手里,已被汗水浸透。
“冷静……冷静……”他摇下车窗,夜风灌进来。五十公里外的邑城此刻成了安全港湾。他打开手机,删除了所有与路小晨有关的照片和通话记录,又抽出SIM卡折成两半:“陈文辉这个狗日的,给再多钱老子也不干了,哪怕是金山银山,有命赚也得有命花才是。”
马邺吐了一口烟,一手按着陶显锋的额头,一手在他脸上捻灭烟头。
“啊——”陶显锋惨嚎不断。
“然后呢?”马邺继续追问。
“没有然后了……我把情况跟陈文辉说了,告诉他我可能被警察盯上了,不能再往下查了,给多少钱我都不查了。”
“再然后呢?”
“没有再然后了,从那天起,我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惴惴不安的日子,我停了所有的生意,不敢再接单。直到标书的悬赏挂出来,我觉得这么长时间都没人找我的麻烦,应该是安全,于是……”
“于是又来套我的钱是吗?”马邺眉毛一挑,抓起一根藤条,浸透盐水,劈头盖脸地抽打陶显锋,陶显锋抱着脑袋缩在地上左右翻滚,没过多久后背便皮开肉绽。
“嗡——”马邺手机振动,他扔下藤条,接通电话。
“大先生,我是马邺。”马邺瞪了陶显锋一眼,嫌他的惨叫太过吵闹,两个大汉按住陶显锋的头,将一团破布塞进他的嘴里。
“黄金虎敬酒不吃吃罚酒,饵不要再喂了,该收线了。”韩笑襄言简意赅地交代道。
“是。”马邺虽未在韩笑襄身前,但仍旧弯腰而立,极度恭敬。
黄金虎近期加快了扩张脚步,在邑城县,黄金虎的名字就是一块活招牌,不是因为他信誉好,而是因为他手段狠。短短半个月内,他的新公司“金虎建材供应链有限公司”迅速垄断了当地的建筑钢材市场,吞并了三家小型建材商,控制了五个工地的材料供应,甚至让几家竞争对手“主动”退出市场。他的扩张策略简单粗暴,可以概括为:威逼、利诱、垄断、消化。
第一步:货源垄断——“要么跟我合作,要么滚出邑城。” 黄金虎很清楚,想要控制市场,必须先控制货源。邑城县建筑钢材的主要来源有三个:外地钢厂直供、本地经销商批发,以及部分工地闲置余料。黄金虎带着几个“业务骨干”,直接找到本地最大的钢厂,要求对方以低于市场价5%的价格独家供货给他。钢厂起初不同意,结果第二天运输车队就“意外”起火,损失了三十多吨螺纹钢。第三天,黄金虎再次登门,这次钢厂痛快地签了合同。邑城县原本有五家小型建材经销商,黄金虎直接登门“谈判”,提出“合作条件”,让他们的货全部走他的渠道,承诺按市场价收购。对于不配合的,直接派人堵门、砸车,甚至威胁家人。半个月内,三家经销商被迫关门,另外两家成了他的分销商。而黄金虎的“建筑工程余料优化”业务,说白了就是低价收购工地上的剩余钢材,甚至直接派人去偷。他雇了几个“夜间巡查员”,专门在商场对手的工地附近转悠,看到堆放的钢材就直接拉走。如果工地老板追究,他就笑嘻嘻地说:“兄弟,你这钢材放这儿不安全,我帮你保管,要的话可以低价买回去。”
第二步:价格操控——“我说多少钱,就是多少钱。”控制了货源后,黄金虎开始操纵市场价格。他做了两件事: 先是低价倾销,先以低于成本价10%的价格出货,挤垮竞争对手,等市场被他垄断后,突然提价15%,让其他建筑公司不得不接受。霍老板的建材城,原本是邑城县最大的螺纹钢供应商,黄金虎直接派人每天在他店门口摆摊,同样的钢材便宜卖。霍老板坚持了五天,客户全跑光了,最后只能关门。 对于不接受涨价的建筑公司,黄金虎直接断了他们的本地供货,让手下人在国道路口守着,见到从外地调拨建材运输车,直接“碰瓷式”制造车祸剐蹭,搅扰勒索,阻止运货。工地被迫停工后,老板不得不低头,以更高的价格重新采购。
第三步:人力资源整合——“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黄金虎的“建筑员工技能培训”部门,实际上是个打手招募中心。他专门收留社会闲散人员、刑满释放人员,甚至从周边乡镇招揽地痞流氓,美其名曰“培养专业建筑人才”。这些人主要做三件事:一是市场维护——谁不听话,就去“谈一谈”;二是项目协调——遇到竞争对手,就去“劝一劝”;三是物流运输——从其他工地上“协调”来的钢材,需要人手“搬一搬”。例如,黄金虎新招募的得力干将乔彬伟,刚出狱的混混,黄金虎给他月薪20000,还给他搭配了一个“服务团队”,专门去对家工地上“开展慰问”。
第四步:强拆强占——“所到之处,唯有残垣断壁。”黄金虎的“建筑场地平整及障碍物清除”业务,本质上就是强拆。他专门接一些棘手工作,比如:对于违规建筑的拆除,不管合不合法,先拆了再说;对于正待处理的征地纠纷,谁敢不搬走,先断水再断电;对于和黄金虎抢生意的对手,忽然某个夜里,对方的仓库突然就着火了。上个月,城南棚户区改造,黄金虎直接开挖掘机推平了两户还没谈妥的房子。事后赔了点钱,但工程进度一点没耽误。上个礼拜,建材商老刘不肯合作,大骂黄金虎派来谈判的人,当天夜里,他的门面房就被“酒驾的醉汉”开车撞碎了门头,从此老刘再也不敢跟黄金虎抢生意。
就这样,黄金虎的公司从零起步,迅速成为邑城县最大的建材供应商、最大的拆迁承包商、最大的“人力资源”输出方。邑城县的建筑公司想买钢材,只能找黄金虎;想拆房子,也得找黄金虎;甚至想雇工人,还得看他的脸色。
但是,黄金虎的声势,唬得住旁人,却唬不住韩笑襄。世人皆视黄金虎人马雄壮,唯独韩笑襄视之如土鸡瓦狗、插标卖首。一来在邑城县这一亩三分地,韩笑襄决不允许这样一股以暴力为核心的势力做大做强,这显然威胁到了他对整个县城江湖的掌控;二来此前与李蝉一番赌斗,韩笑襄做的局太大,引来多方关注,此事绝不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急需一个体量合适的替罪羊;三来黄金虎此人贪得无厌、短视逐利、狂妄自大、四处树敌,又手握财富,简直是“行走的提款机”,不骗他骗谁?古语云:贪嗔必招祸,寡智误终身。黑财如流水,不取是痴人。刮起三分利,反助世间仁。横财天赐予,莫负祖师恩。
韩笑襄的局,早已埋下伏笔。此前李蝉借黄金虎的势,坑了王寸一局,王寸一直心有不甘,既恼恨李蝉,也迁怒于黄金虎,王寸水平有限、能力单薄,扎不了能装下黄金虎的局,他便几次三番来求韩笑襄出手。韩笑襄告知王寸:“时机尚未成熟,你且静心等待,届时有你忙的。”
蓝长富的“长富建材”原本是邑城县的老牌钢材经销商,经营了十几年,虽不算大富大贵,但也算稳扎稳打。可自从黄金虎的“金虎建材供应链”开始扩张,蓝长富拒绝了黄金虎“兵合一处将打一家”的“邀约”。此后,蓝长富的日子就一天比一天难熬。黄金虎以低于市场价15%的价格倾销钢材,蓝长富的客户纷纷转向金虎建材,蓝长富的仓库半夜被人泼红漆,送货的卡车轮胎频繁被扎,工人被恐吓不敢上班。蓝长富咬牙坚持了两个月,资金链彻底断裂。债主天天堵门,银行催收贷款,工人讨要工资。走投无路之下,他只能挂牌卖厂。
鉴于黄金虎的威慑,无人敢接蓝长富的厂子。就在这时,王寸出现了,此时他不再是火车站后巷小棋牌室的老板,而是资本丰厚的温州商人。王寸踏入蓝长富办公室时,皮鞋踏地的声音清脆得像银元落地。他穿一件深灰色羊绒西装,意大利手工定制,袖口处隐约露出百达翡丽腕表的铂金光泽。领带是爱马仕的暗纹款,领带夹却朴素得过分——纯金打造,无任何花纹,只在夹扣内侧刻着“寸金难买寸光阴”七个蝇头小字。
他摘下墨镜时,蓝长富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戴着枚翡翠扳指,水头极好,在灯光下泛着老坑玻璃种的幽光。这扳指传闻是某位南洋侨商抵债给他的,价值抵得上半间厂房。王寸抽烟不用打火机,只用特制的长梗火柴。火柴盒是镀金的,印着“温州商会”的烫金徽记。门外停着他的“虎头奔”,车牌尾号三个8。司机腰杆笔直地站在车旁,手里捧着王寸的鳄鱼皮公文包。包里有三样东西永远不会少:一盒古巴雪茄、一本瑞士银行支票簿、还有一把老式黄铜算盘——王寸说电子计算器没有“财气”,带在身边“差着点意思”。他说话带着淡淡的温州口音,习惯性地把“生意”说成“桑意”“钞票”念作“抄票”,每说完一段就要用真丝手帕擦擦嘴角。当他把支票簿拍在蓝长富的办公桌上时,钢笔笔帽上的那颗缅甸鸽血红宝石,在夕阳下像滴凝固的血,最终王寸以200万元的价格,拿下了蓝长富的建材厂,价款三年内分两期支付,首笔款100万元即刻签支票。
火车站,王寸送别蓝长富全家,驾车直奔“鼎泰轩”酒楼。
放眼全县城,“鼎泰楼”算得上是最拿得出手的酒楼。三层小楼贴着金灿灿的瓷砖,门口蹲着两只石狮子,脖子上系着红绸子,既威武又气派。
王寸包下了三楼的“富贵牡丹厅”,二十人的大圆桌只坐了六个人——这是他的精明之处,既显得排场大,又确保谈话私密。包间里挂着一幅《清明上河图》的仿品,水晶吊灯明晃晃地照着桌上的转盘,上面已经摆好了八道凉菜。
“黄总到!”服务员拉长声调喊着。
王寸一个激灵站起来,小跑着去迎。黄金虎穿着件鳄鱼牌POLO衫,肚子把衣服撑得紧绷绷的,脖子上小指粗的金链子随着步伐一晃一晃。他身后跟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寸头,圆脸,穿着不合身的西装,乍看像个老实巴交的村农民工。
“黄总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啊!”王寸弓着腰,双手握住黄金虎的右手,力道恰到好处——既显得热情,又不至于让这位爷觉得被冒犯。
黄金虎哼了一声,目光在包间里扫了一圈:“就这几个人?”
“知道黄总不喜欢吵闹,没敢多请。”王寸赔着笑,眼睛却瞟向那个沉默的男人。
“这是老乔,乔彬伟。”黄金虎随意地摆摆手,“信得过的兄弟。”
乔彬伟憨厚地笑了笑,眼角堆起皱纹,活像个邻家大叔。但王寸注意到,他站的位置始终在黄金虎左后方一步半——正好是个既能保护又能突袭的距离。更让王寸心惊的是这人的手,指节粗大,布满老茧,右手虎口处有道月牙形的疤。
“乔哥好!”王寸热情地伸出手。
乔彬伟握手时力道很轻,甚至有些拘谨。众人落座,黄金虎大剌剌地坐在主位,乔彬伟坐在他左手边,看似随意,实则挡住了门口。王寸心里一紧,这架势,分明是防着他玩花样。
“上菜!”王寸对服务员喊道,又转向黄金虎,“听说黄总喜欢茅台,我特意备了两瓶十五年陈。”
黄金虎眉毛一挑:“现在假酒多,喝坏肚子可不好。”
“我办事,您放心!”王寸从脚边拿出个红木盒子,“您看,这防伪标识,这瓶盖,绝对保真。要不,让乔哥先验验?”
乔彬伟接过酒瓶,动作熟练地检查起来。他看酒的方式很特别——不是看标签,而是盯着瓶身的玻璃看,手指在瓶口处轻轻摩挲,打开瓶盖给自己倒了一杯,呷了一口咂咂嘴。突然,他憨厚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黄总,真货。”
王寸松了口气,赶紧给黄金虎斟酒。酒液金黄,在玻璃杯里荡出诱人的光泽。
“先敬黄总一杯!”王寸站起身,酒杯举得低低的,“感谢黄总赏脸!”
黄金虎坐着没动,只是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说吧,什么事?”
王寸心里暗骂,脸上却堆满笑:“不急不急,先吃菜。今天特意让厨房准备了野生黄鱼,空运来的。”
随着一道道热菜上桌,包间里渐渐热闹起来。黄金虎吃得满嘴流油,不时点评几句。乔彬伟却吃得很少,每次新菜上来,他都会先夹一筷子,细细咀嚼后才让黄金虎动筷。酒过三巡,王寸觉得时机差不多了,随即捧出个文件袋。
“黄总,这是蓝长富厂子的股权转让书。”王寸把文件推到黄金虎面前,“四成干股,已经公证好了,您签个字就转到您名下。”
黄金虎筷子一顿,油乎乎的嘴角扯出个冷笑:“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王寸搓着手,“就想跟黄总交个朋友。我那厂子虽然小,但设备齐全,位置也好。只要黄总在供货渠道上……行个方便……”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乔彬伟不知何时放下了筷子,右手搭在桌沿。黄金虎拿起文件翻了翻,突然哈哈大笑:“王老板,四成干股?按现在的行情,你这厂子要是正经做建材,连本都回不来吧?想拿咱老黄当生瓜蛋子糊弄?”
王寸额头渗出细汗。他早听说黄金虎粗中有细,没想到算账这么精。咬了咬牙,他压低声音:“黄总明鉴……我做的东西……都是特供料……”
“哦?”黄金虎来了兴趣,身子前倾。
房间里静得能听见茅台酒液在杯壁滑动的声响。王寸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压低声音道:“黄总,我的渠道都是市面上最抢手的‘特供料’。”
“特供料?说具体点。”
“有‘非标厂货’钢筋,正标厂螺纹钢添加0.02%~0.05%钒提高强度,非标厂用0.01%钛+0.003%硼替代,短期强度达标,疲劳寿命降低40%,但外观一模一样,3个月检测强度显示合格,出厂价只要1600。”
“1600?除了钒,怕是别的地方也做了手脚吧?”
“当然,含锰也少了点。”
“锰上偷工减料,质检能过得去?”
“用表层扩散渗锰技术,在钢筋表层渗入0.15mm厚锰层,质检用手持光谱仪检测穿透能力有限,就这一层锰足够了,我们做过实验,无论怎么测,仪器显示锰含量1.5%,符合标准要求。”
“芯部呢?”
“芯部……也有0.3%。”
“还有别的吗?”
“有‘工程通货’水泥,PO42.5标号的水泥,正厂货380一吨,我掺20%粉煤灰,成本压到220。凝固时间慢点儿不多,但28天强度报告有运作空间,手续同样保真。”
“钢筋水泥风险比较大,还有别的吗?”
“你是行家,我就直说了吧,风险最低利润最大的是‘副牌特供’保温板,正规厂家的阻燃B1级挤塑板,一立方卖1300。我用的回收料加阻燃剂,成本400不到,贴个XX副牌的标,一样能当正品卖。送检样品做成‘三明治结构’,表面贴0.5mm厚合规材料,中间填充劣质回收料。验收时只允许对样品边缘钻孔检测,钻头触及的全是合规层,除此以外,这里头还添加了一些氯化石蜡,温度达到180℃时释放阻燃气体,在300—400℃的检测喷枪火焰温度区间内能短暂阻燃……”
“那要是实际发生火灾,你这材料……”
“时间超过1分钟,温度高过400度,迅速滴融。”
“你倒是坦诚。”
“当着您的面,不敢说假话。”
“质检方面,你真的有把握?”
“这三类产品我都有把握,质检、消防这些关窍,都有通关的经验。黄总,这买卖的关键在‘量’。我算过了,您供应的这5个工地,每月少说用2000吨钢筋、5000吨水泥、3000方保温板,不算您凭四成干股带来的分红,每月稳赚15万……”
黄金虎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目前建材供应的净利润还不到5个点,利润核算下来,还不到王寸这个方案的三分之一。
乔彬伟突然憨笑着插话:“王老板,要是楼塌了……”
“塌不了!”王寸拍胸脯保证,“11.5mm的钢筋盖6层以下绝对够用,水泥掺灰的只用于非承重墙……”
黄金虎摩挲着金链子,放声大笑,王寸殷勤斟酒时,没注意到乔彬伟正用指甲在股权文件上,悄悄划出一道月牙形的刻痕。乔彬伟突然咳嗽一声。黄金虎会意,站起身:“上个厕所。”
等黄金虎离开,乔彬伟憨笑着给王寸倒了杯酒:“王老板,好胆识。”
王寸刚要客套,突然感觉脚踝一痛,桌下,乔彬伟的皮鞋正碾在他的脚踝骨上,力道大得惊人。更恐怖的是,这老混混脸上还挂着那副人畜无害的笑容!
“乔哥……您这是……”王寸疼得冷汗直流。
“王老板别紧张。”乔彬伟声音温和,“我就是想问问,你这个供货……出过事吗?”
“从……从来没有!”王寸强忍着痛,“我们有专门的技术,保证用的时候不出问题。”
乔彬伟松开脚,拍了拍王寸的肩膀:“好,很好。”
不多时,黄金虎转回来,大马金刀地坐下,端起酒杯:“王老板,合作愉快!”
王寸如蒙大赦,赶紧举杯。酒过三巡后,黄金虎已经醉醺醺地搂着他的肩膀称兄道弟。只有乔彬伟依然清醒,那双浑浊的眼睛在包厢昏暗的灯光下,时不时闪过一丝冷光。
酒足饭饱,王寸去前台结账,黄金虎打着酒嗝,让乔彬伟拎起装着股权文件的袋子。走出酒楼时,夜已经深了。黄金虎的宝马车就停在门口,王寸弓着腰送他们上车,直到尾灯消失在街角,才直起腰,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远处,黄金虎的车里,乔彬伟正在打电话:“对,黄总让先接触一下,小规模好几批货试一试,看能不能通过质检。”
车窗外的霓虹灯一闪而过,照亮了乔彬伟憨厚脸上那一闪而逝的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