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微凉,斐宅寂静的院落里,时不时响起咳嗽的声音,清清淡淡一下一下,仿若是漫不经心地清嗓,但却一直不停。
烛光亮起,晓梨推门走进来,看着桌子旁虚弱的庄二,脸上浮现一丝担忧。
“二哥,咱们明天就去寻落城找他。”
“急什么,咱们才刚到上京,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都还没见识过呢。”庄二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从里面拿出一颗拇指大小的深棕色的丸子,就着茶水一点一点送到口中。
“还剩多少?”晓梨朝纸包里张望,庄二适时地一拢手,收起了纸包。
“放心,够撑到他们出道日,你二哥我啊,不会这么容易死的。”庄二嘴角带笑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水,接着开口道:“这上京有钱有权的人多,他们啊,心都累,都等着二哥我去给他们改命呢,怎么着也得挣完这份钱才能走。”
庄二一副奸商模样,可是苍白的嘴唇却暴露了他的身体状况。
庄二本以为晓梨会像以前一样揶揄自己,骂一句“要钱不要命”,却不想小丫头一语不发,眼睛直直地盯着庄二的眼睛,眼中清澈的审视之光,逼得庄二都躲闪起来。
“二哥,你是不是想把我扔在斐家,自己一个人去寻落城。”
“怎么会?二哥怎么舍得。”庄二看着垂下头的晓梨,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你啊,小小年纪不要想那么多,跟着三闹吃好玩好就行,其他的事,二哥会安排。”
“二哥,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这些话,哄骗不了我。”
“我知道,可晓梨啊!”庄二叹了一口气,悠悠然地看着烛火念叨着:“二哥总想着能多护你一点,就多护一点,毕竟二哥……”
庄二的手一下一下地轻抚着晓梨的头发,丝丝长发划过他的手掌,他仿佛一个老父亲一般,眼中柔爱浮现。
“晓梨,二哥今年已经二十了。”
庄二的声音淡淡的,仿佛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是啊,只是年岁已经长到二十而已,有什么不平常呢。
可,庄家的二十岁确实不平常。庄家命门早死,每一代最多活到二十五、六岁。进入二十岁,就每天离死更进一步,而庄二因为身上的旧伤会更近一点。
哇的一声,晓梨就哭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小的脸上一片泪水。
“二哥,二哥,你别死,我们还没找到大哥呢,还有爹娘的仇……二哥,你别扔下我。”
“二哥也不想,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们庄家改了富贵,这生死就由不得我们了。二哥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灯尽油枯之前,多为你筹划筹划。”
庄二看着晓梨通红的眼睛,思绪飘散,不由得想起了她小时候。
庄家与梨家比邻而居,梨家命门少子,这一代只有晓梨一人。他是看着晓梨出生的,小丫头软软糯糯的一个,刚会走路,就跟在他屁股后面喊“二哥”,从那时起,他有了一个甩不掉的小尾巴,只是这个小尾巴很是不听话。
小时候,晓梨非要骑在庄二的背上玩,被他抓住辫子一把扯下来,按在地上画鬼脸。被欺负的晓梨一边哭一边掉头就跑。庄二以为她是去告状,却不想晓梨是把庄二私藏的桃花酒给偷了。她本想把酒都砸了,报复庄二,却没忍住酒香,一尝二尝三尝,就喝多了。直到晚饭时两家人去寻她,才发现一脸红扑扑的晓梨正抱着酒坛子傻笑。
这件事之后,庄二被罚跪两日,因为他竟然能让晓梨偷到酒,这让庄岑水很是不满。庄二有苦说不出,只能认罚,却不想罚跪的第一天,小丫头就跑过来问他。
“二哥,那酒你还有吗?你再给我一坛,我帮你去跟大哥求情。”
晓梨丝毫没有意识到庄二罚跪是因为自己,庄二也不会跟晓梨计较。他起身拉着晓梨就跑到自己的房间,拿出了一坛他私藏很久的桃花酒。
最后,两人一起都喝醉了,睡了三天三夜。
醒来后,两人一起罚跪,庄岑水守在门口,然而只跪了一天,庄岑水便心软饶了两人。倒不是他心疼弟弟,而是实在扛不住晓梨那可怜巴巴的小脸。
想起过往,庄二忍不住抿了抿嘴唇,他很久没有喝酒了,他现在的身体喝酒就等于是喝毒药。
庄二伸手擦去了晓梨的眼泪,看着小姑娘少见的脆弱的神情,无奈一笑。
“你啊,也就哭的时候像小时候,现在总是绷着脸,哪里有个女孩子的样子。还是多笑笑的好,希望你以后遇到的那个人,能天天让你开心,那二哥就含笑九泉了。”
“二哥!”
晓梨听到最后这句,皱起眉头吼了起来,庄二却不接话,反而开口问起了别的事。
“对了,有件事一直没来得及问你,你给齐德看命,下判词的时候,看到了什么?”
晓梨看命时除了会看到与对方一生相关的人事外,下判词的时候会有一幕判词画面出现在眼前,这幅图是梨家看命的关键。
对于齐德这个人,庄二是越接触越看不明白。因为齐德是少有的打明面的牌却打得迷雾重重的人,这是一个聪明人。庄二喜欢聪明人,他自己就是聪明人。
聪明人才知道聪明人的死穴——自以为是。
庄二不想齐德聪明反被聪明误,他还是想拉齐德一把,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拉住。
“他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抱着个婴儿,脚下都是死人,满地的血。”
“那孩子是死是活?”
“不确定。”
“不确定啊……”庄二闭着眼睛念叨着,“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呢,还是孤独终老无所依呢?亦或是……还有一线生机?”
“命由心定。看他自己怎么选吧。”晓梨一语道破。
清晨,天空微亮,斐家的宅院里响起了不和谐的声音,仿若锯木头一般,丝丝拉拉,吵得庄二闭着眼睛冲出房间,站在院子里怒喝。
“能拉拉!不能拉死去!”
声音戛然而止,整个世界都清净了。
三闹的院落,舒何杜坐在院子里,手还维持着拉二胡的姿势,只是手里却没有任何乐器,斐词晖和贺斋白一边一个拿着他的乐器,一脸沉重。
“你这又是何必呢?”斐词晖问道。
“我大哥吹得那么好,我不想给我大哥丢人,万一哪天老大要听我拉二胡,我不得多练练。”舒何杜一脸委屈地说道。
“就算是想给舒家长个脸,你也不要在他在家的时候练啊。”贺斋白言语淡淡。
“这回好了,脸倒是没长,命差点丢了。”斐词晖也是一脸无奈。
“那我能去哪练?斐家不行,我总不能去筱家吧。”舒何杜有些不满。
“你可以去大街上拉啊,老大肯定听不见。咱们不是现在没钱了嘛,正好可以用你这手艺卖艺挣钱。”斐词晖兴奋地说道。
“老晖,你能不能用用脑子,我这个水平,卖艺?你诚心拿我开心是吧。”舒何杜说着冲过去就要打斐词晖,斐词晖身形轻盈,一个转身就避开了,抬脚就窜上了房顶。
舒何杜有些胖,上不去,只能在下面怒骂他,捡石头朝房顶扔。
两个人一个躲,一个扔,吵吵闹闹,好不欢腾。贺斋白气定神闲地站在一旁沉思,仿若未闻。
“也不是不行。”
贺斋白突然开口,正在吵闹的两人一起停手齐齐看向他。
“老白,你脑子也被他传染了。”舒何杜一脸不解。
“人家卖艺挣钱,挣的是赏钱,给的越多拉得越久,而你卖艺挣钱,挣的是……”
“是清净钱。”斐词晖立马接话,同时从房顶上落下。“老舒,人家给你钱,是不让你拉。”
“没错,我们挣的就是这种清净钱。”贺斋白点点头。
“这是缺德钱吧。”舒何杜点出真谛,但是却没有拒绝,三人互看一眼,眼中都闪出肯定的光芒。
早饭时,庄二一脸怒容地看着满桌的饭菜,迟迟没有开口。斐半君疑惑地看向一旁吃得开心的晓梨。
“起床气,早上不知道哪个不要命的拉二胡,把他吵醒了。”
噗嗤,斐半君没有忍住,直接笑了出来。
“就舒何杜这个水平,叫拉得还行?”庄二一脸不满。
“还以为没什么事能让你这么生气,原来三闹就可以。”
“舒姜梁没有教教他吗?他这水平,怎么用音律诱人心中所想。”
“这不是还没出道吗?你急什么?再说了,他再不行,不还是做成了齐德这笔生意。”鲜少看到庄二动真气的样子,斐半君心中惬意,说起话里也不自觉地悠然起来。
“呵,上京三闹真是大才,是我唐突了。”庄二咬着后槽牙说出了这句话。
“你这怒发冲冠的样子,还真像个长辈,让我刮目相看。”斐半君认可道。
“等舒姜梁来了,我再收拾他。”庄二狠狠地说道,随即开始吃饭,却发现斐半君夹菜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一动不动。
“你怎么了?”
“所以你是打算等他哥哥来了,告状吗?”斐半君有些不相信地问道。
“没错,我欺负他没什么意思,让他哥哥来,兄弟手足之间的残杀才好玩。”庄二一脸理所应当的神情,看得斐半君一阵寒意。
“吃过饭后,咱们便去齐家,三闹的错,总要登门道歉才够诚意。”庄二转换话题到齐德身上。
“什么道歉,我看你是忍不住了,那天听了这么多八卦,你想要去亲自证实一下,是不是?”斐半君直接撕破庄二的八卦嘴脸。
“一箭双雕不好吗?你去道歉,我嘛,去四处看看。”庄二懒洋洋地说道。
“今日太过匆忙了吧。去齐家道歉,我什么礼物还没准备。还有,筱家的当家人一直催我设宴,想要拜见你。我想着今日去如意酒楼定一下。”斐半君一件一件说着,事情虽多,他却并不慌乱。
“筱季晨吗?不着急,等去过齐家再让她来拜见我。”庄二说完停顿了一下,看着斐半君问道,“你刚才为什么愁眉?”
“咱们还没跟齐兄打过招呼,贸然登门,总是不太礼貌。”斐半君不接庄二最后的问话,还是继续齐德的话题。
“三闹买了那么多东西,随便挑两件就行。”
“你怎么如此糊弄。”斐半君不满道。
“齐德哎,他能缺什么呢。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你人到了就行。话说,你刚才为什么皱眉?”庄二再次问道。
“我没有。”斐半君嘴硬道。
“在说道筱家的时候,斐二哥皱了一下。”晓梨突然开口,她说完擦擦嘴,起身离开。
斐半君听到这句话,冷色一僵,不再说话。
庄二一边笑一边吹着白米粥,悠悠然地说道:“原来你当初求我之事,事关筱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