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二这个人,最是喜欢琢磨人心,往常和晓梨给人看命改命的时候,他就喜欢看这些客户的面目变化,从淡然到震惊,从克制到崩溃,从落寞到欣喜,人生大起大落全在一双眼眸之上,鲜少有人能藏得住自己的情绪。
刚刚观察齐德,庄二就发现齐德的眼中有了之前不曾有过的一些情绪,浓重而斑驳,曾经爽朗仿若琉璃珠子的眼眸一去不复返了。
庄二说完看向斐半君,期待得到一些认同,却发现斐半君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假山。
“你觉不觉得……这好像不是咱们出去的路。”斐半君摸了摸假山。
“当然不是,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庄二拄着拐杖轻轻敲击了一下石子路。
“你什么意思?”斐半君心中已经猜到庄二要不行好事,但还是期望他能顾得一点自己的长辈尊严,到别人家做客,不要太多“动作”。
然而庄二丝毫没有这方面的觉悟。
“你难道不好奇那对把齐德搞得灰头土脸的兄弟是个什么样子?哦对,你认识他们。”
“谈不上认识,见过几次,是两个清俊公子。你,不是想去会会他们吧?”
“有何不可?进了一趟齐府,总要多见见人,做做生意,拓宽一下我的荷包嘛。”庄二说完,老神在在地就往前方走去,急得斐半君立马跟上。
“你不要乱来,咱们是齐德的朋友,还是不要去接触那对兄弟,做生意不急在一时。”
“你啊,就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你们斐家家大业大,不着急,我不行啊,我得多给晓梨攒攒钱。”
庄二踏步急行,就仿佛他真的赚钱心切,斐半君知道他最多是说说而已,不会真的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但庄二这张嘴,斐半君是没有什么把握的。
要是因为庄二的口不择言,使得本就岌岌可危的齐家兄弟直接分崩离析,斐半君觉得齐老爷子会打死庄二的。
庄二没有迟疑地前行,直奔齐丰泽齐丰梁两兄弟的住处。斐半君跟在后面,心中这才明了,刚刚进府的时候,庄二热络地跟下人说这么多话,其实就是在探路。
“你还真是早有谋划啊。”斐半君忍不住揶揄道。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啊,我得为自己和晓梨多做打算,我和你们这些大家公子比不了。”
“行了,是是,我们是没见过风霜的雏鸟,比不得您久经沙场的老将。”斐半君被庄二气得胡言乱语起来。
庄二笑笑,也不多言,抬头就看见了齐丰泽和齐丰梁从自己的院落里走出来。
斐半君刚要踏步向前,高声打招呼,就忽然感觉自己的衣服被人一扯,倒退了好几步,差点跌坐在地。好在自小的教养,让他没有高声呼喊出来,惹得齐氏兄弟看笑话。
“你干什么!”斐半君用气音怒吼庄二,此时他和庄二隐藏在角落里,视线正好能看到齐氏兄弟的背影。
“嘘,你看谁来了。”庄二眼睛里全是精光,手指向前方,斐半君光看他的眼睛就知道,有八卦,于是抬头望去。
这一望,连素来镇定的斐半君都有些诧异。
“怎么是他?按理说他与他们并没有太多瓜葛。”
“但毕竟是齐府的下人,与二公子三公子见面,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庄二淡然说道,然后神情却依旧难掩兴奋。
因为,来见齐丰泽、齐丰梁的是跟着齐德从江南城回来的福莱。
“你都说了不是什么大事,那我们藏这里做什么?”斐半君很是不满。
“睁开你世家公子的眼睛,好好看看,再来问我这个问题。”庄二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斐半君闻言,凝神望去,这一看就看出一丝“有意思的气息”。
只见福莱恭敬而谨慎地站在齐氏兄弟面前,眼神却四处张望,有一种怕被人看见的紧张感。而齐氏兄弟也是如此,虽然大咧咧地站在福莱对面,但是能明显看出齐丰泽在跟福莱说话,齐丰梁在警惕。
“做贼心虚!”斐半君一语中的。
都说了,齐府的下人见二公子三公子不是什么大事,大大方方就好。但是三人心中有鬼,反而显出一副紧张神态,做实了他们的不轨行为。
“还是没经验啊,越是有鬼,越要坦荡,啧啧啧。”庄二还点评了记起来,恨不得上前指导一二。
前方,三人还在继续“演绎”。
齐丰泽大声训斥福莱不守规矩,见到自己和齐丰梁,连请安都不会,看来眼里只有齐德,没有他们。福莱诚惶诚恐地谢罪,但是神情却十分镇定。他一边下跪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手绢包裹的东西递给齐丰泽,齐丰泽迅速地放入了怀中。
最后,齐丰梁以拉架的方式拉走齐丰泽,才为这桩“无礼奴仆冲撞主子”的戏码收了尾。
“真是无聊。”斐半君摇摇头,拉着庄二就要走,“别看了,戏演完了,咱们也走吧,做生意的事,以后再说。”
“啊呀,这路怎么走啊?”庄二突然开口大声喊,吓得斐半君恨不得捂住他的嘴巴。
“你喊什么,他还没走。”斐半君小声念叨。
斐半君看到还跪在前方的福莱抬头望过来,随即起身,朝两人走过来。
“知道,喊的就是他。”庄二微微一笑,不再解释。
福莱踱步到二人身前,躬身行礼。
“庄公子,斐公子,小的带两位出去。”
“好好,哎你是福伯的儿子对不对,咱们在江南城见过。”庄二亲昵地说道。
“正是小的,小的追随大公子回来了。”
“那你父亲那边……我听说他要留在江南城了。”斐半君说着这句话时,注意着福莱的神情。
“是大公子善心,想着父亲的身体,上京不适合他,还是江南城适合养老。”福莱一脸恭顺,眼中浮现感激之色。
“哦,刚才听到你被人训斥,还好吧?”庄二关心地询问。
“是,是小的做错了事,两位公子,能不能麻烦你们,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大少爷,我、我怕大少爷责罚我。”福莱浑身颤抖地看着庄二和斐半君,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庄二刚要说话,斐半君一把按住福莱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你放心,我们不是那种多话的,更何况,我了解齐兄,他不是那种随意打骂下人的人。”
斐半君握紧了福莱的手,福莱忍不住地一抖,感激地看着斐半君道:“是是,大少爷宅心仁厚,是小的多想了。”
斐半君松开手,微微点头,随即转身走远,庄二看到这一幕,眼神流转,小声念叨着:“高手!”
两人被福莱送出了齐府,看着缓缓关上的漆黑的大门,斐半君叹了一口气,庄二却笑眯眯地拱手对着斐半君一行礼。
“斐公子的演技,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雕虫小技而已。”斐半君摸摸手腕,一副淡然神色。
就在此时,庄二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他笑眯眯地摸了摸肚子,没有一丝尴尬神色。
“刚才喝了一肚子‘飘香’,实在是有些饿了。”庄二说着看向不远处的“知味”,“凭借你东家的身份,能不能让他们早点开门。”
“别去知味了,不方便说话,去西街的上庭吧,那里环境更好一点。”斐半君抬脚前行。
“哦,那里也是斐家的产业?”庄二好奇地问道。
“不。那里是皇家的产业。”斐半君说道这,神情一顿,“前两日,你我进城时,追着三闹打的就是上庭的管事。”
“所以……”
“我在那里存了一些钱,花个几年……都不成问题。”斐半君咬着后槽牙把后面的话说完。
“还真是擦不完的屁股啊。”庄二长叹一句。
上庭明面上只是一家点心铺子,前店卖着各种精致的糕点,后院则是一间一间独立的房间,房间间隔处是岑岑流水,既清幽意蕴又防声防人,当得起一个谨慎。
一个点心铺子,能将心思运用到这个份上,可见上庭的格调不低,目标用户就是上京里的有钱人们,主打的就是一个高贵典雅。
上庭能有这样的格调,一方面是真有钱,另一方面就是那个上京里人人皆知的秘密。
上庭,是皇家的,是宫里的娘娘们合资创办。
但这事,最好不要张扬。
于是,上京里人人都拿上庭当普通铺子看,但人人都会高看几眼。当然,这几眼不仅仅是因为上庭真的上头有人,更重要的是上庭环境真的很好,东西真的很贵,尤其是那道陈皮山楂糕除了贵就没别的毛病了,还每日限量,一人一份。
“所以,三闹当初是怎么惹的上庭?”庄二拿起山楂糕放入嘴里,细细抿着,当真口感舒适。
“还能是什么?因为有人嘲笑了舒何杜几句,斐词晖就把流水间隔给砸了,连带着毁了两个雅间。”
“哎呦,你弟弟还真讲义气,怪不得是三闹的大哥。”庄二说完环顾四周,果然看见一些修补的痕迹,“所以你就被迫包了这个雅间。”
“管事的明事理,没有上报宫里,我也要割些肉,才好回了这个人情。”斐半君神情淡然,但是握着茶杯的手指却微微泛白,显然是在生闷气。
此时,店员进来,将刚刚点好的糕点一一摆放于桌上,庄二看到其中有两份陈皮山楂糕,不禁指着说道:“竟然还有,刚刚我看前店已经挂了售罄的招牌。”
“斐二公子来,没有也得有,厨娘现做的,请您二位尝尝。”
闻此,庄二转头看向斐半君,只见刚刚还喜怒形于色的斐半君此时已经是一副贵公子的派头,那清冷的气质拒人于千里之外。
庄二暗自一笑,这才是斐半君于人前的常态吧。
此时,店员又将一碟糕点推到二人眼前。
“这是店里新出的糕点,枫停梨花。”
听到这个名字,斐半君神情一顿,眼带忧伤地看向糕点,只见糕点通体雪白,只有上面有一抹红,仿若宣纸之上,毛笔扫过一般。
他还来不及伤感,就见庄二直接拿起一块,放入了嘴中。
“好吃!名字也好听!宫里贵人取的?”庄二大咧咧地问道,小二闻言一愣,头一次见到这么明目张胆把上庭背景说出来的人,不禁眉头一皱,却不回答,只微微点头,随即离开。
“她果然不同了。这才进宫几日。”斐半君念叨着。
“人各有命,生意做完了,就不要再想了,除非她能成为我的回头客。”庄二毫不在意地又吃了一块,随即笑眯眯地继续说道,“斐二公子,说说吧,刚才都看出什么来了。”
斐半君喝了一口“飘香”,凝神看着茶杯里的茶叶,淡然道:“他是变了,拿捏下人,真是好手段啊。”
“他也不简单啊,人前人后两幅面孔。”
斐半君疑惑地看着庄二,问道:“你说的不是齐德?”
“我说的是他。”庄二笑眯眯地指着一块写有“福”字的糕点,“刚刚匆匆一瞥,我可看到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