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做“知味”的掌柜的人,自然要有两把刷子,东家是斐家,房东是齐家,能在这个场子做“老大”,处变不惊是行事本色。
掌柜听到庄二这意有所指的话,便知来者不善。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庄二,随即看向远处的小二,小二仰着下巴示意晓梨的桌子。一连串的默契配合后,掌柜立马就明白了庄二的来头,是斐半君的客人。于是,脸上立刻堆上了客气又虚假的笑容。
“哎呦,原来是东家的客人,是老朽失礼了,这两天忙着算账,照顾不周。您想吃什么?您跟我说。但……除了馄饨,老朽也奉不上别的什么了。”
人老精鬼老灵,这个掌柜,是同道中人,庄二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既然如此,他也不装了。
“哎,别这么说,您能在这做掌柜的,自然是肚里有货,不然如何能同时服务好斐家和齐家。”
“不敢当不敢当,老朽只是一个有经验的掌柜而已。”
“在斐半君面前,您只是一个有经验的掌柜,可在我看来,您厉害着呢。”庄二说着伸手按住了掌柜扶在算盘上的手。
“我有什么厉害的,客官,您说来听听。”掌柜见庄二没有见好就收,于是只能继续配合。
“您的厉害就在于……”庄二凑近掌柜的耳朵,小声说道:“三姓家奴。”
此话一出,掌柜瞳孔一缩,眉头一皱,扶住算盘的手一下子就抓紧了,满脸浮现着一股怒气。
“不对不对,这个比喻不恰当。”庄二立马改口,接着说道:“您是卧薪尝胆,潜伏于此难道是为了替家主复仇?”
此话一出,掌柜又是瞳孔一缩,眉头皱得更紧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掌柜从牙齿锋里挤出这句话。
庄二看到掌柜一副想怒又强忍的状态,立刻明了自己猜对了。什么潜伏什么报仇,不过都是庄二的猜测,他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诈一诈掌柜,但偏偏就让他诈出来什么了。
世上的事情无外乎那些恩怨情仇、家长里短,随便捡几样说说,总能让很多人破防。
庄二见“鱼儿”有反应,也不打迷糊眼了,直奔主题。
“齐德的镯子不普通吧,不仅仅是岑娘子的遗物这么简单吧?”
“原来客官是想挣这份赏钱,那您是问错人了。这个事情,恐怕要去问齐公子才能知晓内情。”听到庄二是问镯子,掌柜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
“齐德我当然会去问,但是嘛,你人都在这里了,我何必舍近求远呢。”
“那恐怕要让您失望了,老朽只是一个斐家店铺的掌柜,什么都不知道,与岑家没有任何关系,也并非您刚才失言所说的……所说的什么之人。”掌柜脸色憋得通红,终究没有把三姓家奴说出来。
“怎么会是失言呢,我有证据的。”庄二露出一副懵懂天真的神情,但是细细去看他的眼睛,却能在其中看到一丝狡黠。
“什么证据?”掌柜有些紧张地问道。
庄二笑眯眯地看着掌柜,不再言语,手上动作却迅速一起,直接扯过掌柜手里的算盘,一抹金粉从他的手间散落,刚刚好落在算盘框的侧面。
庄二食指一抹算盘侧面,只见,红木之上浮现出一个熟悉的粗狂花纹,一缠一绕皆是风韵。
此花纹与齐德镯子上的花纹一模一样,透着一股粗狂厚重。
“这是岑家的家纹吧。”庄二笑眯眯地点出,掌柜一把抢过算盘,用袖子盖住,眼中满是凶光。
“老朽不认识什么岑家家纹,这副算盘是老朽几年前在路边买的。”
庄二听到这句,微微一笑,就好像他早就料到掌柜会如此回答。
“别紧张,我又没说什么。算盘当然一定是岑家的,但人是不是嘛,就不好说了,毕竟这么多年了,物是人非,没有人规定要一直效力一个东家,更何况这个东家都已经不在了。”
庄二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看着远处晓梨焦急的神色。
“掌柜的,先来一碗馄饨吧,我家小姑娘馋坏了。”庄二说完,掌柜却没有动,依旧死死地看着庄二,以防他再做出什么出格动作。
“我真的不会再做什么了,我只是好奇一些,对镯子好奇,对岑家当年的事好奇,而已。”庄二眼睛亮亮的,说得诚恳,可惜对方并不这么认为。
“老朽这个年纪,已经知道世上很多事没有无缘无故的道理。您特意过来指出我曾经的身份,又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老朽会认为您只是好奇?是齐丰泽齐二公子让您来的?”掌柜说完,用他那饱经风霜的眼睛打量着庄二,期待看到他身份被点破的窘态。
只是可惜让他失望了,庄二依旧是一副笑眯眯吊儿郎当的样子,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这幅淡然神色让掌柜有一种发力打空的挫败感。
“难道是齐德让你来问我?”掌柜猜测着,然而庄二依旧是没给他任何回应。
“知味”的掌柜这个岁数以为自己早就看尽人世间,却不想在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身上看到了“我自岿然不动”的压迫感。
“好吧,不管你身后是何人,我知道我不说,今天应该是过不去了。”掌柜长叹一声。
“我身后?”庄二闻言,回头看了一眼,随即明白了掌柜的话中深意,无奈一笑,天可怜见,他真的只是八卦好奇而已。
“老朽直说了,我确实曾经是岑家的下人,但也仅此而已。岑老爷子死后,齐长彪,也就是现在的齐老爷子,遣散了一些岑家的下人,我倒霉恰巧是被遣散的。离开岑家,不,是离开齐家后,我生了一场大病,幸好斐家收留了我。做‘知味’的掌柜是这几年的事,我也是做了掌柜,才知道房东是齐家。”
“齐老爷子为什么要遣散岑家的部分下人?”庄二从这件事上嗅到了一点微妙味道。
“这我怎么知道,可能上门女婿不愿再见落魄时的旧人吧。”掌柜这话说得很阴阳。
“那关于镯子,您知道什么别的信息吗?”
“我不清楚,不过我知道这镯子不仅仅是遗物,但具体还有什么内情,就不是我一个下人能知道的事了。”
“那说点你知道的,跟我讲讲当年齐老爷子是如何当上上门女婿的事吧。”
“这……都这么多年了,何必再刨根问底呢。”掌柜面色有些深沉。
“就是这么年前的事才要知道。实不相瞒,我问这些事也不仅仅是好奇,而是……我受齐德所托要帮他处理一些事。”庄二话说得十分模糊。
这个时候如果斐半君在旁边,一定会忍不住翻白眼,内心揶揄庄二那张胡说八道的嘴。
“什么事?齐德要查他爹?”掌柜一头雾水。
“你给斐家打工,那我也不隐瞒了,你知道‘十户人’吧,我姓庄。”庄二依旧是一副笑呵呵的容颜,但是在他说出“庄”这个字之后,陡然一股威压从他身上浮现,直冲掌柜脑门而去。
“庄……改命……”掌柜张大嘴巴,手指着庄二,眼中浮现震惊和欣喜。
庄二点点头,按下掌柜的手,稳重地说道:“低调低调。”
“好,好,我都说,我什么都告诉你。”掌柜诚恳地说道。
庄二闻言无奈一笑,早知道一个“庄”字就能让掌柜卸下防备,他就不费刚才那些口舌了,真是浪费感情和演技。
午后,气温陡升,厚厚的云层压着天际。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低压感,让人喘不过气来,忍不住想要伸长脖子去呼吸。
与“知味”隔着一条小街,在一个安静又小小的院子里,栽种着一颗长势还算不错的杨柳树,看上去有四五十年的光景。杨柳树下,一方小桌,三把藤椅,桌子上放着一套不算精致但是颜色却很翠的茶壶,颇为赏心悦目。
翠壶冒着热气,掌柜给三个翠杯里依次倒入滚烫的茶水,随即把其中一杯推到已经瘫倒在藤椅上的庄二。
“得幸能见到庄家人,是老朽的荣幸,我有一件事想求您……”
“哎……”庄二伸手拦住了掌柜的手,微微直起腰来,面上一副淡漠的表情,“说求多见外,给钱就行。”
此话一出,掌柜顿时一愣,随即就明了,笑着摇摇头头,说道:“是是,是我想岔了,我以为‘十户人’庄家为首,看不上那些俗物,所以,我以为还需要我付出一些别的代价才可以。”
“代价?你不会是想要给我你的一条腿或者一个胳膊吧。我可不走那血腥路子,‘十户人’也是人,打开门做生意,就不走那沽名钓誉的路子,你给钱就好,越多越好,而且你最好活得长长久久,把我们的名声散布出去,给我多带来点客户。”
“是是是,您说得对。”掌柜连连称赞,恰在这时,身后的房子里传来一阵咳嗽声。
“屋内是我妻子,常年生病卧床,不宜见人,见谅。”
“无妨,您妻子这病,从什么时候起有的。”
“年轻的时候就有了,以为是小毛病,谁知道一躺就是这么多年。”
“那真是难为你了,这么多年,还不离不弃。”庄二赞叹道。
“应该的,少年夫妻,老来伴嘛。”掌柜说完,又给庄二倒了一杯茶。
庄二端起翠杯溜着杯子的边饮了一口茶,随后淡淡开口继续道:“梨家看命,庄家改命,这些你都是知道的。先说好价钱,二十两黄金,一分都不能少。”
“这、这么贵?!”掌柜有点惊讶,毕竟斐家做生意的价格他还是知道的,没有这么高。
二十两黄金,是“知味”一个月的流水,他有点犹豫了。
“我们庄梨两家和斐家不一样,我们是看命改命啊。命啊!人生在世活什么,不就是活一个命数。”庄二凑近掌柜,像一个神棍一样,眉飞色舞地说道。
“当然,我也不勉强你,做生意讲究一个心甘情愿,但是,不是我说啊,你虽然已经是年近半百了,但是回想你的前半生,就没有什么遗憾、懊悔、不甘的时候?你难道就不想改变一下,让曾经那些嘲笑你的人懊恼不已。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你之后的人生还有没有飞黄腾达的机会,你难道就不想再拼一把!”
“再拼一把!”掌柜被庄二说得也有些热血沸腾。
“对啊,再拼一把!你,这辈子有没有为什么拼过命!”庄二盯着掌柜的眼睛说道,声音低沉,带着蛊惑的味道,另一张躺椅上眯着眼睛的晓梨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翻转了一下身子,拿起椅子旁的木剑,她知道二哥这单生意肯定是做成了。
“我、我一生求稳,我……”掌柜突然捂住脸,仿佛心中有什么痛苦。
庄二拍了拍掌柜的后背,悠悠然地靠在躺椅上。
“我明白,我都懂,你啊,给自己一次勇敢的机会吧。二十两黄金,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很值的。”
晓梨听着庄二这匪夷所思的话术,看着把头埋在大腿里的掌柜,无奈地摇摇头。庄二则对着晓梨,仰着下巴,给出了一个胜利的微笑。
人生,这个课题,对于庄二来说,信手拈来,随便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