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庄二“心理按摩”之后的掌柜豁然有一种人生开朗的状态,仿佛前十几年都白活了,就为等庄二给他“迎头一击”,让他勇敢一把。
但是,在他勇敢之前,他先要讲出庄二想要听的“故事”。
自古,没有一个上门女婿是心甘情愿的,哪怕一开始心甘,慢慢的也会变得不情愿。
人性如此,不必苛责,也不必意外。
回想齐德这一路的谈吐和品行,回想齐家兄弟争执的脉络,回想齐老爷子在这其中的“隐身”。庄二百分百确定,齐德的娘留给他的镯子一定有“故事”,而这“故事”追本溯源,还要回到上门女婿这个故事上。
“岑娘子,闺名秋心。岑家是做家具生意的,岑老爷子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可惜这手艺没有传下去,岑娘子女孩家拿不起那粗重的刀具,岑老爷子又膝下无子,所以岑家就成了上京有名的‘猪肉’。”掌柜一遍喝茶一遍回忆起当年的桩桩件件。
“‘猪肉’?看来这岑家的生意不小啊,人人都想当金龟婿,那这岑家的生意比之今日的德源镖局又如何?”庄二问道。
“哼,德源镖局,庄公子,你知为何今年齐老爷子过寿,要把各地商户请来?”掌柜不答反问。
“齐家兄弟这几年的争执满上京都知晓,据说齐老爷子身子骨不太好了,想来是要在这次寿宴上给个结果,请各地商户过来,那自然是要定下少东家,让大家拜会了。”庄二答道。
“您说对了一半,是拜会,可不是商户们来拜会少东家,而是新任的少东家要得到商户们的认可支持,是少东家拜会商户们。”
“啊!怎么会这样?”旁边的晓梨忍不住开口问道。
“晓梨姑娘,这是因为这些商户们其实是岑家留下来的老关系,当年看的是岑老爷子的面子,而不是如今这位齐老爷子的面子。”掌柜没有打谜语,直接将内情都说了出来。
“那不对呀,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兄弟之争,肯定是要让齐大哥做少东家的。”晓梨越发不解。
按照常理来说,是这样的,但是显然这齐家没有常理。
庄二没有问,掌柜听到晓梨问,也不答,而是继续刚刚的话题。
“德源镖局能起来,靠的都是岑家这么多年在各地打下的基础,想当年岑家的生意不止是在上京鼎鼎有名,在外更是声名赫赫。岑家虽然只是做家具生意,但是岑家的家具和别人家的不一样。除了有岑老爷子的手艺坐镇外,岑家选用的木料也是一等一的好。可以说岑家的东西象征着独一无二和品质上乘,当然嘛价钱也是不一般的。但是只要是买了岑家的箱子装
嫁妆的女子谁家不是大富大贵,谁家又会在意价钱。”
“岑家的箱子,又是箱子……有点意思。这么看来岑家和我庄家的生意有点像,高价但是值得。”庄二夸赞岑家的时候还不忘给自己脸上贴金。
“这些商户当年都是靠给岑家卖家具才起家的,所以对岑家的感情很不一般。当年齐长彪决定不做家具改做镖局之后,很多生意都是靠这些商户帮忙才打开了局面。当然了,这么多年了,物是人非,很多商户也和岑家一样,改换了家主,当家人都变了,这心思变一变也正常。”
“明白,这人世间的事不都是如此,哪有什么长情一说。”庄二答了一句话,掌柜闻言,面色一僵,毕竟他也是换了东家。
“当年我是岑家的账房学徒,在铺子里总能看见岑娘子。岑娘子不善手艺,但算账是一把好手,整个岑家的账都要在她手里过目。”
“那齐老爷子也是账房学徒吗?”庄二问道。
“齐长彪,呵,说来你可能都不信,当年的齐长彪大字不识几个,怎么可能当学徒。他是负责押货的。”
“那怎么这等好事就落在了齐长彪身上。照你说,他大字不识几个,想来会算账的岑娘子也看不上他吧。”
“老天爷有时候想要给一个人好处,才不管合理不合理,就往你脑袋上砸。”掌柜话糙理不糙,听得庄二连连点头。
掌柜喝了一杯茶,擦了擦嘴边的茶渍,眼神渐渐深远,说道:“那些日子连降大雨,听说有的地方都爆发山洪了,可岑家有一车货要运到外地,那是人家装嫁妆的箱子,晚了耽误人家终生。岑家信誉大过天,这货车是一定要出发的。当时岑老爷子本打算跟车,可他身子骨早就不如年轻的时候了,于是岑娘子提出有一笔货款要去当地对账,揽下了这个跟车的担子。”
“岑娘子,真是一个孝顺姑娘啊。”庄二忍不住赞叹道。
“就知道庄公子能听出岑娘子的心声,哪有什么货款要对,无非是替父担忧罢了。只是她和岑老爷子都没想到这一趟旅程,竟然收获了一个女婿。”
“当时押车的是齐老爷子吧。这一路上看来经历颇多,日久生情,患难见真情,也是可以理解的。”庄二说道。
“是啊,齐长彪这辈子就是命好,一个赶车的小子竟然能娶到岑娘子。虽说他当时莽夫一个人,但岑娘子丝毫不嫌弃他,教他认字,教他看账,哪怕他后来说想要岑家换个买卖开镖局,岑娘子都没有说什么。他俩也算是神仙眷侣,让人羡慕啊。”掌柜感叹地说道。
“哎呦,听这语气,难道掌柜年轻的时候也喜欢岑娘子,快给我说说,我不告诉别人。”庄二好奇地凑近掌柜,眼中满是星星。
“不不不不,我没有,我对岑娘子绝对是尊重,没有任何其他感情。我就是、就是有些看不过去眼。”掌柜说道最后,眼中有些许哀愁。
“这话如何说起啊?难道是齐老爷子对不起岑娘子,哦,我听说了,齐老爷子可有两位姨娘呢,而且齐丰泽齐丰梁两兄弟也就比齐德小几岁而已,这齐老爷子胆子够大啊,上门女婿还敢纳妾。”庄二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说出来,无非是想让掌柜再多说几句。
“他当然不敢在岑老爷子活着的时候干,是岑老爷子死后,岑娘子生下齐德三年后,也撒手而去,他这才娶了姨娘。按理说,妻子死后纳妾不算什么事,可我总觉得这事有些别扭。”掌柜念叨着。
“你是觉得曾经那么好的一对夫妻,妻子刚死几年,丈夫怎么就纳妾了呢?”庄二说道。
“是这样,但是吧,这种事也是蛮正常的不是吗?”掌柜说完,有些紧张地看着庄二。
“当然,很正常,男人嘛,我理解,我明白,我也是。”庄二笑眯眯地顺着掌柜说道,但若是细细地看,却能看见他的眼中全无笑意。
不知为何,听到庄二这么说,掌柜微微松了一口气,随即继续说道:“所以其实没有什么故事,也没有什么内情,齐长彪是上门女婿不假,但那都是老黄历了。如今人人都只知道德源镖局,知道齐家,谁还记得曾经风光无限的岑家呢。所以说,这些年齐家兄弟相争,也是人之常情,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让齐长彪怎么选?”
“你倒是很理解他嘛。”庄二肯定地说道。
“都是男人,差不多岁数,有些事不用说也能懂。至于晓梨姑娘刚才问的问题,老朽不知道太多内情,不好说,只能说一句物是人非,当年岑家做主,商户们看岑家面子,如今齐家做主,那自然是看齐家面子,至于曾经的旧物旧人,还能得到多少情谊,就见仁见智了。”
晓梨听到掌柜这些话,微微低下头,这是人之常情,晓梨明白,这些年也见过不少,但每每她都不忍多听多看,人之常情又怎样,依旧是残忍的人情世故。
看到晓梨低头,庄二就知道小丫头又不开心了,于是伸手摸了摸晓梨的头。
“那关于镯子,你还知道什么?”庄二继续问道。
“只知道这是岑娘子留给齐德的遗物,我见过,当年一直在岑娘子的手腕上戴着,除此之外,也没什么特别的了。”
“你不觉得那镯子太大了吗?那么重,岂是岑娘子一个女流之辈戴的镯子。”庄二问道。
“这个……也许是岑老爷子留给她的,这些内情,哪是我们这些下人学徒知道的。”
“好,我明白了,掌柜,多谢你今天的这杯茶,我让晓梨给你‘丈眼’看命。”庄二刚说完,掌柜却一把拉住庄二的手,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能不能,能不能,二十两金子,看两个人。”
“不行,不能坏了规矩。改命看命,二十两金子。”庄二冷漠地拒绝了。
“那,那不改只看的话,是什么价位?”
“不改只看的话,十两银子。”庄二回答完,淡然地看着掌柜,继续说道:“如果看完,过段日子想改,就还要再给我二十两金子,所以里外里还是一笔买卖划算。”
庄二就仿佛是一个替客户着想的体贴的商户,提供了一款物美价廉的套餐。
但只有晓梨知道,庄二是因为对人心拿捏得十分精准才会如此,没有人能在看到自己命数之后,还能忍住不去修改那些瑕疵。
只有两个例外,一穷,二便是自负,就比如当初的齐德。
掌柜听完庄二的话后,思考良久,仿佛是下了一个很大决心后,缓缓抬头。
“先看,看两个人的。”掌柜说完小心地看着庄二,不知为何,明明他才是花钱的人,却总是忍不住去看庄二的脸色。
庄二闻言看着掌柜,不说话,眼神中浮现冷冷的凝视地气息,随即,他忽然一笑,说道:“既然是客户提出的要求,我当然可以满足,不改,只看,看两个人,不过……”
“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掌柜殷勤地说道。
“你为什么突然要加一个人,我想知道理由。”庄二说着朝掌柜身后的屋子望去。
“您刚才说我想不想再拼一把,说实话是想的,可我心里也知道自己的能耐,我这个岁数拼不出什么来了。但,我儿子还可以拼。所以就想让您给我儿子看一眼。他今年十岁了,我想着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前途。”
“什么?你儿子才十岁!”晓梨惊讶地喊道,庄二立即将她拉到身后,笑呵呵地看着掌柜。
“当然可以,年轻人总是更有拼一把的希望。你去把小儿子带过来,我让晓梨准备一下。”
“哎!太好了,太好了,您等着,我马上回来。”掌柜说完,立即转身跑出了院子,那步伐轻快的模样仿若年轻了十几岁。
“二哥,他那个年纪怎么可能有一个十岁的儿子。他老婆病那么重,怎么可能十年前给他生儿子?”晓梨诧异道。
“对啊,就是说,人性嘛,向来如此。”庄二的脸色冷得仿若一块冰,瞬间将小院的气温拉下几度。
他的儿子,不一定是他老婆生的,给他生儿子的,不一定是他的老婆。
人世间的事,哪有长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