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小院,人间风雨。
一株杨柳树下,掌柜领着十岁的儿子站在了晓梨面前,而晓梨也不过才比对方大几岁。
掌柜满脸欣喜和期待,他的儿子则是一脸懵懂,疑惑地看着面前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同龄的小女孩。
“爹爹,他们要干什么?”男孩问道。
“给你看命,小桐,不要怕。”掌柜也没有亲眼见过梨家人“丈眼”,嘴里说着不怕,但其实手都有点抖了。
庄二悠哉地躺在一旁的躺椅上,看着三人,他一边喝茶一边说道:“不用紧张,要是害怕就闭上眼睛。”
掌柜闻言,点点头,伸手捂住了小桐的眼睛。
晓梨拿出木剑,轻轻一提就将木剑横亘在手掌,随即一个手腕翻转,就见手指上出现了一丝血线。她慢慢抬起手,把手指上的血线抹在自己的眼皮上,随即闭上了眼睛,三秒后,缓缓睁开,凝视着小桐。
小桐懵懂地看着晓梨,眼神渐渐失焦,脸色越来越白。随风荡漾的杨柳树在这一刻也仿佛停止了动作,刚刚还有些喧闹的鸟声虫鸣也毫无声息,只有庄二微微吹茶的声音响起。
呼!
银瓶炸裂,翠杯放在桌子上的声音,宛如一支响脆的箭羽,划过空气。
庄二递给晓梨一杯茶,晓梨一饮而下。
“如何?我儿这命如何啊?”掌柜有些焦急地问道。
“父慈母爱难依靠,心比天高才华溢,唯苦家门不登高,机关算进福妻门。”晓梨淡淡说完,转身坐在躺椅上休息。
话音落地,杨柳飘荡。
三个人沉默着,不言不语,当事人小桐在这一刻仿佛是一个局外人。他年纪小小,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有些焦急地左顾右盼。
看着稚嫩的小桐,庄二心中微微一软,这个孩子啊,他不知道他这一生经过刚才的“丈眼”,已经定下来一条并不好走的人生路。
“难依靠,不登高,福妻门。这个意思是?”掌柜学识不多,但看这样的判词,多少还是能猜出来一二的,只是这判词并不合他的心意,或者说没有那么十全十美。
“这孩子有个好父母,只可惜父母对他助力不算多,这一点,想来你心中有数。”庄二难得温润地解释。
庄二不看父面看孩面,以他见惯人事的经历,当然早就看出来掌柜并非只有这一房妻子,这孩子的母亲另有其人。他当然也早就看出来掌柜其实是一个沽名钓誉之人,嘴上说着看不上齐老爷子上门女婿的样子,但其实他很羡慕,他之所以一直对妻子不离不弃,这其中的情分有多少,庄二不知道,但是他能确定,挣个“贤名”这个理由一定占很大部分。
掌柜只是一个普通的世俗人,有缺点有优点。而小桐,以后也会变成一个有缺点有优点的普通世俗人。
只是现在,他还是一个简单的孩子,在听到自己的命运判词后,他也就是一副懵懂的样子,这幅景象让庄二不自觉地就想到了自己。
他在和小桐差不多的年纪时就知道了庄家早亡的命门,知道自己终究是活不久的事实,知道即使活不久也要去给很多人改命来不断消耗自己的事实。
这种挣脱不开命运的无力感,在小小的庄初云的心里翻转了很多年。
“他是个聪明孩子,你们帮不了太多,让他自己去折腾吧,他会找个好妻子的,只是妻家强大,你最好心里有个准备。”
“难道,我儿要当个上门女婿?”掌柜眼中的惊恐溢出。
“也许吧。”庄二并不多说,只是淡淡地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休息一会,让晓梨再给你‘丈眼’。”
庄二说完,掌柜久久没有出声,他还沉浸在他的儿子要当上门女婿的震惊中。
人生啊,不就是这样,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庄二见得多了,不足为奇,他闭上眼睛,感受着清风拂面。
黄昏渐至,微雨细细。
庄二和晓梨各撑着一把油纸伞走在安静的街巷里,晓梨身上背着木剑,手里吃着一块糖糕,眼神淡淡,毫无波澜。
细细密密的雨落在油纸伞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像是密密麻麻的针脚在庄二的心上缝来缝去。
“一会回去,记得跟斐半君说,咱们今天在‘知味’吃饭了,让他给咱们把账抹平了。”
“二哥,咱吃斐二哥的住斐二哥的,出来溜达还要斐二哥给咱平账,是不是不太好。”
“晓梨,你要记住二哥的身份。”
“‘十户人’之首庄家人?”晓梨一脸懵懂。
“不,是不要脸的庄二,这种便宜,必须占。”庄二信誓旦旦地说完,晓梨眉头立即紧皱。
忽然,雨势大了起来,一泼一泼的雨砸下来,小小的油纸伞已经无法承载。
晓梨拉着庄二,一路小跑,随即就看到一个略微宽敞的屋檐,两人立即走了进去。
“慢点慢点,哎呦,二哥我这身子骨可禁不起这样的狂奔。”庄二气喘吁吁拄着拐杖,虚弱地说道。
“二哥,你这么虚还是先别说话了。”晓梨向来知道如何怼得自家二哥说不出话来。
“这雨怎么突然就大了,好像人生啊,人生无常。”
庄二抖了抖衣服上的水珠,看着屋檐上掉落的水帘,倚老卖老地继续说道:“泥来泥去露新芽,一种心思两家愁,叠叠垒垒片瓦遮,终叹红颜带金离。不知道这判词他能不能看出关键啊。”
“他看不出来的,他一直以为他有今天的财富是自己努力‘叠叠垒垒’得来的。”晓梨坚定地说道。
“殊不知,他能得财是因为他有一个命中带财的好妻子,别看她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可只要她活一天,那他就有一天的财命。”
“有些人是叫不醒的,二哥。”晓梨仰着头看着庄二。
“说得没错,人各有命,他又不想改,我才不替他操这心呢。”庄二说完,倒吸了一口冷气,忍不住地咳嗽了起来,晓梨立即给庄二拍背。
“年纪轻轻,怎么这么虚。”
忽然,一把子雄厚的声音响起,带着历经世事的沧桑却也带着久经风雨的稳重。
庄二和晓梨一扭头,就看到角落里坐着一个老人家。原来这屋檐还有一个往里弯曲的小斗,空间不大,只够一人,但只要站住一人,那边仿佛隐身一般。
老人拄着拐杖从小斗里走出来,他一身干净的粗布衣裳,面色红润,头发花白,一看就是中气十足,吃两碗大米饭还能徒步一天的厉害老头子。
“老人家,不是人人都如你这般好命的。”庄二笑着说道。
“我吗?我不过一个普通的老头子而已。”老人也笑呵呵地回应。
“你说普通就普通好了,其实这世间众人都是普通人,就连在高高在上之人,也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老人原本只是客气一番,却不想庄二突然把话题拔高到了另一个层次之上,还说出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这让老人有些惊讶。
“这话……有些大逆不道啊,九五至尊哪里是普通人。”
“他当然是普通人,因为他也要吃饭、如厕、睡觉、生病,他再厉害也会死,也会归于尘土。”
庄二的话让老人一瞬间愣住了,随即一想确实如此。他看向庄二,炯炯有神的眼睛中迸发着审视的目光,庄二也不躲闪,就这么大大方方地任他打量。
一老一小,俩人都拄着拐杖看着对方。
“你年纪轻轻,怎么说话如此老成。”
“老成不以年纪论,而以经事论。我虽年纪轻轻,但我却身体孱弱,你虽垂垂老矣,却还精力旺盛,所以有些事不能只看表面。”
“确实,不能只看表面。”老人点点头。
庄二抬头看了看依旧下得犹如天破洞的大雨,悠悠然地靠在了墙上。
“老人家,这雨还要下一会,不如我们做笔生意,如何?想来,您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吧。”庄二说话不藏半分,老人仰头一笑。
“没错,我其实并不想出来,只是听见你们刚才说话,觉得有点意思,就想见识见识。”
“跟我们做生意,可不仅仅是有点意思,老人家,看命十两银子,看命改命二十两黄金,承蒙惠顾。”
庄二说完一伸手,朝老人示意。
老人也不废话,直接从怀里掏出十两银子放在他手里。
“不改吗?”
“我这个年纪,改有意义吗?”
“说的也是,不过,你这掏钱痛快的手法,我很喜欢。”
庄二收起银子,看了看晓梨,眼中浮现一丝心疼,但是随即流露出一股奸商的气质。
“你今天吃了很多馄饨。”
“二哥,我能干。”
“那就好,二哥回头带你去吃更多好吃的。”
晓梨点点头,她很简单的,只要有好吃的,她会给庄二干到死。
晓梨将最后一块糖糕放在嘴里,囫囵地吞下,随即拿起木剑一扬手,血线露出,一抹眼皮,闭上三秒,一呼一吸间,缓缓睁开。
忽然,狂风大作,无数雨水仿佛长了眼睛一般涌向屋檐之下的三人。
风雨交加之间,庄二、老人、晓梨都岿然不动,仿佛感觉不到一般。
须臾,风雨渐渐消退,又淅淅沥沥地在屋檐外洒落,晓梨眼神悲悯地看着老人,久久不说话。
“但说无妨。”老人开口。
“少年恩情断魂路,力拔山兮气势足,奈何愧疚终难消,送终之子是为杀。”
晓梨最后一个字说完,屋檐下顿时安静了。
庄二扶着晓梨,眼神幽幽然地看着老人,老人笑呵呵地拄着拐杖,思考良久。
“这听上去杀气腾腾的。我没什么学问,前面三句还能听个明白,这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啊?”
“这个啊,很好理解。”庄二就像一个耐心的商家,笑呵呵地说道:“人都说养儿防老,儿子送终,但是这一句的意思却是,送终的儿子也是杀你的人,就是儿子又杀你又给你送终。”
“哦,是这样啊,我知道了。多谢。”
庄二用轻佻的语气说着残忍的话,老人用舒缓的语气说着失望的话。
两个人都口不对心,显示出成年人的虚伪和无奈。
“这么看呢,确实不太好,但是你要是再给我二十两黄金,我就能帮你把最后一句改了。”
“可以这么厉害吗?”
“当然,拿钱消灾,我干的就是这种买卖。”
“原来如此。”老人说着长叹一口气,“庄家人果然好本事。”
“那还改吗?老爷子。”庄二丝毫不惊讶身份被看破。
“不改了,就这样吧。”老人家缓缓说道。
“齐老爷子,果然好气魄。”庄二说着,对着老人一拱手。
“怎么认出来的,难道也是看命看出来的。”齐老爷子好奇地问道。
“齐德长得很像您,当然,更重要的是,你们给钱的豪爽做派一模一样。”庄二笑呵呵地说道。
“齐德像我……希望不要太像我啊。”齐老爷子悠悠然一句话,听得庄二心里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