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寥寥,客栈幽静,只有庄二拐杖轻敲地面的声音游荡在走廊上,轻轻小小。
“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斐半君的声音突然响起,他依靠在窗户旁,淡定地看着庄二,眼中一片清明,全无半点醉意。
“呵!就知道你是装的。”庄二停下脚步,笑呵呵地揶揄道:“斐家二公子如果就这点酒量,那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被一个不喝酒的人夸赞酒量,可不是什么幸事。”斐半君神情严肃地看着他,“愿赌服输,你想让我做什么就直说,只要是我能做到的,绝不推辞。不过要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也轮不到找你来做。”庄二抢话,他嘴里发出“啧啧啧”的声音,上下打量着斐半君,一副买货看货的样子,看得斐半君一阵心恶。
“就你这幅清贵公子的模样,我能让你办什么大事?放心,作为长辈,我还是有些分寸的。”
“你最好如此。”
“断不会玩死你的。”
庄二说话大喘气,最后突然吐出这句话,直气得斐半君怒火陡升,恨不得一脚将他踢下楼梯。
庄二却是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身处危机之中,继续认真地说道:“我拜托你之事现下还不算着急,等到了上京再说不迟,当务之急是……”
“等到了上京再说?”斐半君开口打断庄二的话,他迷惑地看着对方,随即恍然大悟,“到了上京,到了我家……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
“斐二公子果然聪慧,这么快就猜到了。”庄二笑意盈盈,真心夸奖。
两个人都没有话说透,却都自信地认为对方听懂了自己的意思。
斐半君摆了摆衣袖,将手背在身后,仰着下巴,端得是一派贵公子的模样。
“其实,以你庄家人的身份,断用不上赌约这种伎俩,你想要多少,只要不是天大的价码,我斐家都可以给你,就当是……孝敬长辈了。”
斐半君说道最后,心有戚戚焉,自己当真是“敬老”,然而一声冷哼,打断了他的思路。
“好大的口气啊,斐半君,难不成现在斐家是你做主?”庄二淡淡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然。
“大哥出去云游多年,父母年迈已不管事,当下斐家确实是我在管。”
斐半君说完,不自觉地挺了挺胸口,仿若一家之主,身上多了很多沉稳之气。他看向庄二,期待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些“尊重”,却发现庄二不知何时已经双手抓住拐杖,挺直腰背地看着自己。
“我不知道斐家这些年挣了多少钱能让你这般嚣张。不过,既然是你在当家,那我可就不会手下留情了。”
庄二说完,轻抬拐杖,敲击了一下,轻轻小小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分外清楚。
斐半君心中一震,意识到一丝危险的存在,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庄二,你、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庄二说着突然笑了一下,露出一副“长辈关爱晚辈”的神情,走上前,轻轻拍了拍斐半君的肩膀。
“别紧张,我说过,我是长辈,不会玩死你的。但,你这般嚣张,我说不得也要代你家长辈教训一二,让你长个记性。不过你放心啊。还是那句话,不会玩死你的。好了,这件事等到了上京再说,眼下当务之急是……”
“不行!现在就说!你要到底要干什么!”
斐半君打断庄二的话,他言语焦急,神情激动,然而话刚说完就感到一阵寒气从后背冲入喉头,忍不住咳嗽起来。
庄二一边轻拍他的后背,一边笑意浓浓地看着他。
“你这个孩子啊,急什么,我说了,到了上京再说,长辈说话,听不懂吗?”
斐半君猛烈咳嗽,说不出话来,只能扬起翻红的眼睛看着一脸慈爱的庄二,狠狠地点了点头。
庄二见此,露出满意的笑容。
“这件事说完了,该说当务之急之事了。”
庄二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雀跃,斐半君闻言看着他,心中莫名紧张起来。
“什么是当务之急之事?”斐半君怯生生地问道。
“就是……就是你打算想要我庄家人的承诺做什么呢?你所求之事连斐曲顾都解决不了?连你父母都插不上手?必须要我庄家人出面才能解决,难道事关‘十户人’?难道跟你拉我去上京有关?难道说你惹了什么了不得的麻烦?你要是遇不上我,你打算怎么办呢?哎呀!你这孩子,到底是遇上什么事了,真是让我担忧坏了!”
庄二像竹筒倒豆子一般,刷刷地一口气说完,随即满脸期待地看着斐半君,脸上全然没有一点话语中所提及的担忧,反而全是八卦之火燃烧过的痕迹。
“这、这是你所谓的当务之急之事?”斐半君满目惊诧。
“是啊!”庄二狂点头,“我刚才就想问你了,你却装醉睡着了。”
“你这么想知道,那……我说了,你能答应我吗?”斐半君言语中浮现一丝希冀。
“不能。”
庄二回答得斩钉截铁,脸上却依旧带着笑意。
“那你让我说什么!”
斐半君闻言,再也顾不得考虑长辈的心情,一甩袖子推开庄二,大步向前,头也不回,庄二在后面叫嚷着。
“咱就当闲唠嗑不行吗?你不告诉我,这一晚我可就睡不着了。”
“睡不着更好!”
庄二看着空荡荡的走廊,无奈笑了笑,悠然地叹息着。
“年轻人啊,还是沉不住气,一点就着。”
深夜,乌云遮月,细雨绵绵,急促而来的马蹄声,踏碎了客栈的宁静。
须臾辗转,天际泛白。烟雾缭绕间,客栈喧闹四起,湿漉漉的地面之上,镖师们奔走其间,神情紧张,大声呼喝。
齐德背着手站在屋檐下,面色冷然,凝视着一切,一语不发。
吵吵闹闹的声音扶摇直上,直冲庄二的窗户。这一夜,雨打窗棱,细细密密犹如珠玉落盘,扰得他一晚上辗转反侧,睡得极不安稳。
庄二披着外衣依靠在窗边,一边喝着热茶,一边看着下面忙碌的人群。
“空有一副镇定的皮子,却也压不住这心底的躁动,齐德啊,还是年轻。”
咣当一声,房门突然被踢开,吓得庄二猛地一抖,手里的茶杯应声落地,摔得稀碎。
“二哥,你慌什么?没睡醒吗?”
晓梨端着一盆水站在门口,冷脸看着这一幕,眉头都没抬一下,径直走进来。
“二哥哪里慌了,我这是没吃早饭,手抖。”庄二将颤抖的手收拢在袖子里,面上露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
“女孩子家家的,就不会温柔点。一大清早闯进来,不敲门也就算了,这踢门的毛病……”
晓梨微微侧脸,一记眼刀扫过来,庄二立刻低头开始收拾地上的茶杯。
“这茶杯幸好不贵,不然咱们怎么赔。”
“二哥,擦把脸。”晓梨将手里的湿毛巾拍在庄二脸上。
“凉凉凉凉凉凉凉!”庄二打了一个激灵,弹跳起来,眼中霎时浮现一片水雾。
“晓梨,你要杀了二哥不成!?”
“二哥醒了吗?”晓梨拿着浸泡着冰水的湿毛巾,认真地看着庄二问道。
“醒了。”庄二点点头,脸上浮现少见的乖巧模样,“不仅我醒了,我祖宗八辈应该都醒了。”
“那就好。”晓梨放下毛巾,从怀里掏出一包糖果子塞给庄二,“二哥先吃点垫垫肚子。”
“晓梨还是心疼二哥的。”庄二说着掏出一颗糖果子放在嘴里,不嚼不咽,就含在舌头下面,体会着糖果子散发出来的香甜。
“斐二哥说,齐大哥家里有事,要早点出发,争取今日就到上京。”晓梨一边整理行李一边说道。
“家里有事?”庄二脸色一正,转头看向窗外,“看来齐老爷子不太好。”
“斐二哥也是这么说。”晓梨点头认同,“昨日半夜传来家书,应该说的就是这件事。”
“斐半君跟你说的?他怎么知道这么多?”庄二一边说一边将第二个糖果子放在嘴里。
忽然,他看向一旁的水盆,眼睛瞪得滴流圆。
“这水是他让你打的?”
晓梨乖巧地点点头。
“斐二哥说,二哥怕是一晚上没睡,精神不足,一定要用冰水才提神。冰块也是斐二哥亲自挑的,二哥,你看,是不是又大又冰!”
噗!一颗糖果子从庄二的嘴里吐出,落在了地上。
随即,咳嗽声响彻房间。
院落里,齐德听到咳嗽声仰头看向二楼,只见打开的窗户旁,庄二一边咳嗽一边说着什么,旁边晓梨冷着脸给他拍背。
“难道是起太早了?怪我怪我啊。”齐德皱起眉头,自言自语。
“是忧思过多,一晚上没睡。”斐半君不知何时站在了齐德身旁,接话道。
他仰头看向二楼,正好与低垂眼眸的庄二目光相接,霎时,咳嗽声停止。
斐半君微微点头,贵公子的行礼。
庄二微微一笑,也回了一个点头礼。
两人相顾无话,只留呼呼风声,席卷狂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