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伏尔加，如同一滴悄然渗入清水的浓墨，无声地滑入了红星厂的大门。
它碾过地上斑驳的煤屑，车身稳健得没有一丝多余的晃动，那种沉稳与厂区内随处可见的、颠簸着前进的解放卡车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它不属于这里。
它的到来，本身就是一种宣告。
车门打开，下来三个人。
为首的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身形瘦削，面容古板，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
他穿着一身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深蓝色干部制服，领口的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仿佛连同脖颈的肌肉都一同锁死了。
他手里提着一个黑色公文包，步伐不大，却每一步都精准有力，像是用圆规画出来的。
跟在他身后的两个年轻人，则像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同样的面无表情，同样的挺拔身姿，眼神锐利得如同鹰隼，扫视着周围的一切，那目光里不带任何好奇，只有纯粹的审视与评估。
他们无视了周围投来的惊异目光，径直穿过广场，目标明确地走向了那座依旧喧嚣的铸造车间，仿佛手中握着一张无形的、早已标注好终点的地图。
当这三人踏入车间大门的那一刻，一股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冰冷气场，瞬间扩散开来。
那是一种属于办公室、属于档案室、属于审讯室的，混杂着墨水、铁锈和权力的味道。
它与车间里那股炽热的、充满了汗水与钢铁气息的浪潮猛然对撞，激起了一片诡异的真空。
工人们测量和记录的动作，不约而同地慢了下来。
他们抬起头，用一种混杂着警惕与疑惑的目光，看着这三位不速之客。
为首的中年男人停下脚步，镜片后的目光冷漠地扫过全场。
他看到了那道醒目的黄色麻绳警戒线，看到了警戒线内那块丑陋的凹坑，也看到了如门神般守在那里的孙长海，以及他怀中那个格格不入的木盒。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谁是这里的负责人？”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习惯于发号施令的穿透力，清晰地压过了车间内的所有杂音。
没人回答。
工人们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眼神里的警惕，渐渐多了一丝敌意。
路承舟从人群中缓步走出，江卫国与他并肩而立。
“我叫路承舟，远征项目组的总工程师。”
路承舟平静地迎上对方的目光，“这位是江卫国同志。请问你们是？”
中年男人的视线在路承舟年轻的脸上停留了两秒，随即转向他身旁的江卫国，眼神里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审慎。
最后，他的目光还是落回了路承舟身上，似乎确认了他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事者。
“市联合调查组，组长，周文斌。”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证件，在空中亮了一下，便迅速收了回去，整个过程快得让人看不清上面的字。
“我们接到举报，红星厂存在重大生产安全隐患，并可能引发群体性事件。”
周文斌的语气公式化得像在念文件，“根据指示，从现在起，这里由我们接管。所有无关人员，立刻离开现场。”
他的话音一落，身后两名年轻人便上前一步，作势要去扯开那道警戒线。
“等等。”
路承舟的声音不大，却让那两个年轻人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整个车间的空气，骤然紧绷。
所有工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缓缓围拢过来，形成了一道沉默的人墙。
他们看着周文斌三人，那眼神，像是在看一群试图闯入家园的野狼。
周文斌的眼睛眯了起来，镜片反射出一道冷光。
“年轻人，你是在质疑调查组的决定吗？”
“不敢。”
路承舟的表情依旧平静，平静得近乎无礼，“我只是在履行我的职责。周组长，你说这里存在‘重大生产安全隐患’，没错，我们也发现了。”
他指向那台伤痕累累的冲天炉。
“正是为了排除这个隐患，我们才组织了这次‘红星厂重大生产安全隐患排查专项行动’。在场的每一位工人同志，都是这次行动的参与者和执行者。所以，这里没有无关人员。”
他的逻辑清晰，言辞滴水不漏，瞬间就将对方那句“无关人员立刻离开”的命令，变成了一句空话。
周文斌的脸色，第一次沉了下来。
他没想到，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惊慌失措的技术员，而是一块逻辑缜密、软硬不吃的钢板。
“排查行动？”
他冷笑一声，“没有厂党委的批示，没有上级主管部门的文件，你们这叫私设公堂，聚众闹事！”
这顶帽子，扣得又大又重。
然而，路承舟却仿佛没听见一般，他只是看着周文斌，问出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周组长，你们是调查组，那么，你们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周文斌一愣，下意识地回答：“当然是查清问题，排除隐患。”
“很好。”
路承舟点了点头，“我们的目的，完全一致。”
他转向身后的工人们，朗声问道：“同志们，我们正在做的事情，是不是为了查清问题，排除我们身边的安全隐患？”
“是！”
数百名工人异口同声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在巨大的车间内激起一阵轰鸣的回响。
那股汇聚起来的意志，带着钢铁般的重量，狠狠砸在周文斌三人身上。
两个年轻组员的脸色，瞬间就白了。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团结、如此气势逼人的工人集体。
周文斌的心，也猛地沉了下去。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根本不是一场简单的技术纠纷。
这是一场已经点燃了引线的、工人阶级的集体审判！
“既然目的相同，那就不存在冲突。”
路承舟的声音重新响起，将主动权牢牢握在自己手中，“我们欢迎调查组的同志们监督指导。我们测量出的所有数据，记录下的所有资料，都可以向你们公开。我们只有一个要求。”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
“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任何人，都不能破坏现场，更不能带走证物。”
他的手，指向了孙长海怀里的那个木盒。
图穷匕见。
周文斌瞬间明白了，这才是对方真正的底线。
前面所有的言辞交锋，都只是为了保护那个盒子里装着的、那块致命的铁！
他的任务，正是为了那块铁而来。
“证物？”
周文斌的声音陡然拔高，“谁给你的权力定义‘证物’？你是什么身份？公安还是检察院？路承舟同志，我提醒你，不要把技术问题，上升到刑事层面！你这是在混淆视听，是在制造混乱！”
“是不是刑事问题，不是你我说了算，是它说了算。”
路承舟的语气依旧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绝不退让的强硬，“而要让它开口说话，就需要专业的鉴定。在送去国家级实验室之前，它必须保证绝对的完整和安全。”
“笑话！”
周文斌厉声喝道，“物证应该由我们调查组统一封存，把它交出来！”
“我拒绝。”
路承舟吐出三个字，斩钉截铁。
“你敢！”
周文斌勃然大怒，他指着路承舟的鼻子，“你这是在阻碍公务！后果你承担不起！”
“这个后果，我们红星厂几百号工人，一起承担！”
一个苍老而沉稳的声音，在路承舟身后响起。
江卫国上前一步，与路承舟并肩而立。
他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周文斌，那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看透了世事的淡然与威严。
“周组长是吧？”
老人缓缓开口，“我痴长几十年，见过的事，比你读过的文件要多。这块铁，是从我们工人的心口上挖出来的。今天，谁想从我们眼皮子底下把它拿走，就先问问我们这几百双眼睛，答不答应。”
他的话，说得不重，却字字千钧。
周围的工人们，再次向前逼近了一步。
他们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过激的动作，但那一道道聚焦在周文斌身上的目光，却像数百支上好了膛的猎枪，散发着冰冷的、足以穿透骨髓的寒意。
周文斌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带来的，是权力。
而对方握着的，是人心。
在这座属于工人阶级的神圣殿堂里，他的权力，第一次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死死地盯着路承舟和江卫国，又看了看他们身后那一张张沉默而决绝的面孔，他知道，今天想用强硬手段拿走那块铁，已经绝无可能。
僵持。
死一样的僵持。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钢铁，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就在这时，周文斌身后的一名年轻人，悄悄地退后半步，手伸向了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