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呼声如火山喷发,滚烫的声浪几乎要将车间的铁皮屋顶整个掀飞。
工人们将扳手、榔头、甚至油腻的帽子抛向空中,他们拥抱,嘶吼,用最原始的方式宣泄着那份从绝境中挣脱的狂喜。
那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汗水与泪水混杂在一起,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动人的光泽。
他们赢了,以一种他们从未想象过的方式,赢得了一场看似毫无胜算的战争。
江卫国静静地站在狂欢的人潮边缘,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倒映着一张张激动的脸庞,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他像一位看惯了潮起潮落的老船长,享受着风暴过后的片刻宁静,而他身边的孟山,则如同一尊沉默的礁石,为他隔绝了所有过于汹涌的浪涛。
这场胜利,来之不易。
它不是靠拳头,而是靠人心,靠那份足以将天捅个窟窿的、带血的投名状。
然而,狂欢只是序曲。
真正的战争,在那颗被完整剥离的、如巨兽心脏般静静躺卧的液压缸面前,才刚刚拉开帷幕。
路承舟没有参与庆祝。
他只是拿着那份刚刚签署的、墨迹未干的“城下之盟”,缓步走到了那颗巨大的液压缸前。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冰冷的钢铁外壳,那上面还残留着切割时的高温,触感粗糙而真实。
他的眼神专注而沉静,仿佛整个世界的喧嚣都与他无关,眼中只剩下这颗决定着国之重器生死的“心脏”。
他能感觉到,这颗钢铁心脏内部,那些因长年累月的超负荷运转而产生的金属疲劳,那些因劣质液压油侵蚀而留下的细微孔洞,那些在德方图纸上被刻意隐藏起来的致命缺陷。
它已经死了。
而他的任务,是让它复活。
他缓缓转身,面对着依旧沸腾的人群。
他没有说话,只是举起了手中那份盖着鲜红印章的报告。
一个简单的动作,却仿佛拥有一种奇异的魔力。
喧嚣的声浪,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按下了静音键,迅速平息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份薄薄的、却重逾千钧的文件上。
他们知道,那是他们的胜利勋章,是他们继续战斗下去的合法凭证。
“赵厅长他们,已经回去向省里汇报了。”
路承舟的声音清冷如水,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从现在起,‘八千吨项目特别工作组’,正式成立。”
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低低的欢呼,但很快又安静下去,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下文。
“我,是组长,也是总工程师。”
路承舟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从丁建国那张激动得涨红的老脸,到淬火王赵立本、镗工宗师陈一刀,再到每一个普通的钳工、焊工,“而你们每一个人,都是这个工作组不可或缺的核心成员。”
他没有说太多鼓舞人心的话,只是用最平静的语气,陈述了一个事实。
然而,这个事实,却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能点燃人心!
他们不再是聚众闹事的“暴徒”,不再是被人呼来喝去的苦力。
他们是“特别工作组”的核心成员!
是国家承认的、为了拯救国之重器而战的战士!
一种前所未有的荣誉感与使命感,在每个工人的胸膛里轰然炸开!
“丁师傅!”
路承舟的声音陡然提高。
“到!”
丁建国猛地挺直了腰杆,像个听到命令的士兵,声音洪亮如钟。
“我任命你为钳工组组长,兼任副总工程师!”
路承舟的指令干脆利落,“你的任务,是立刻带领所有钳工,对这颗液压缸进行全面的无损探伤检测。我要在十二小时内,拿到它内部每一条裂纹、每一个损伤点的精确数据!”
“是!保证完成任务!”
丁建国吼得声嘶力竭,那双老眼里迸射出惊人的光彩。
他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了!
“赵师傅!”
“陈师傅!”
“孙长海!”
“周桐!”
路承舟的名字,一个接一个地点出。
每一个被叫到名字的老师傅,都如同接受检阅的将军,昂首挺胸,高声应答。
“成立热处理攻关小组!”
“成立精密加工突击队!”
“成立后勤保障部!”
“成立安全监督岗!”
一道道指令,如同一道道精准的手术刀,迅速将这群刚刚还处于狂热中的工人,重新组织成一支分工明确、令行禁止的钢铁军团。
之前的混乱与自发,在这一刻,被一种崭新的、科学而严谨的秩序所取代。
狂喜的情绪,在不知不觉中沉淀下来,转化成了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坚定的力量。
每个人的眼神都变了。
如果说之前他们是凭着一腔热血与愤怒在战斗,那么现在,他们是在为了一项伟大而光荣的事业而冲锋。
江卫国看着这一幕,欣慰地笑了。
他要的,从来不是一群乌合之众。
他要的,是一支能打硬仗、能打胜仗的铁军。
而路承舟,天生就是这支军队最完美的统帅。
他轻轻碰了碰身边的孟山:“走吧,这里没我们什么事了。去看看马厂长,别让他想不开。”
孟山点了点头,高大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仓库的阴影之中。
当所有的任务都布置完毕,人群渐渐散去,各自奔赴新的战场时,车间里重新恢复了繁忙而有序的景象。
路承舟独自一人,重新走回那颗巨大的液压缸旁。
丁建国带着几个最得力的弟子,已经开始小心翼翼地布置探伤仪器。
各种仪器的指示灯闪烁着微光,映照在路承舟那张年轻而冷静的脸上。
“路工,”
丁建国一边调试着设备,一边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这玩意儿……真的还有救吗?”
这个问题,他憋了很久。
作为厂里技术最好的钳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颗液压缸的伤势有多重。
那就像一个被判了死刑的癌症晚期病人,他们现在所做的一切,更像是一场带着悲壮色彩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抗争。
路承舟没有立刻回答。
他将手掌,轻轻地贴在了那冰冷的钢铁外壳上。
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微观世界里,一股无形的、温和的能量,正从他的掌心缓缓渗入。
这股能量,来自于江卫国交给他的那本神秘笔记,是他最大的秘密,也是他敢于接下这个不可能任务的最终底牌。
能量如水银泻地,无声无息地流淌过液压缸的每一个角落。
他“听”到了。
他听到了那些在数百万次挤压下疲劳呻吟的金属晶格。
他听到了那些在高压下被撕裂出的、肉眼无法看见的细微裂缝。
他甚至听到了,在液压缸最核心的部位,那块因为德方铸造工艺的先天缺陷而变得无比脆弱的区域,正在发出濒临崩溃的哀鸣。
它伤痕累累,奄奄一息。
但它的核心,那份作为“国之重器”的钢铁之魂,尚未彻底消散。
路承舟缓缓收回手,睁开了眼睛。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映着仪器的微光,闪烁着一种近乎神性的自信与笃定。
他看着忧心忡忡的丁建国,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丁师傅,你听。”
“它还有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