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的车间里,唯一清晰可闻的,是那个年轻干事牙齿上下打颤的“咯咯”声。
他脸色惨白如鬼,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面上爬起来,怀里死死抱着那个沉重的公文包,仿佛那不是公文,而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在江卫国那温和却不容置疑的目光注视下,他迈着两条如同灌了铅的腿,一步一挪地蹭到了赵立新面前。
“啪嗒。”
公文包的金属卡扣被一双颤抖的手打开,那声音在这落针可闻的环境中,竟显得格外刺耳。
一张雪白的稿纸,一支笔尖闪烁着寒光的英雄钢笔,被恭恭敬敬地摆在了赵立新面前。
这不再是审讯的工具,而是一份投降书的载体。
赵立新死死地盯着那张纸,仿佛它是一道催命的符咒。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像是从破旧的风箱里硬生生扯出来的,带着沉重而痛苦的杂音。
他能感觉到身后那上百道目光,那些曾经被他视作蝼蚁的工人们的目光,此刻正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扎在他的背上,滚烫,且充满了审判的意味。
他的人生,他经营了半辈子的权势与尊严,在这一刻,被浓缩成了眼前这一张薄薄的纸。
江卫国就站在他的身侧,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淳朴的笑容,甚至还体贴地帮他将稿纸铺平。
“赵厅长,您是领导,见多识广,文笔肯定比我们这些粗人好。”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魔鬼的低语,清晰地钻进赵立新的耳朵,“报告的开头,就写‘关于三线九局生产自救事件的紧急调查报告’,您看怎么样?”
赵立新没有回答。
他只是伸出手,那只曾经签署过无数文件、决定过无数人命运的手,此刻却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他试了两次,才终于将那支钢笔握进掌心。
笔尖触碰到纸面的瞬间,他浑身猛地一颤。
冰冷的墨水,顺着笔尖流淌而出,在白纸上留下第一个漆黑的字迹。
那墨迹,仿佛带着生命,迅速晕开,像一滴无法洗刷的、浓稠的血。
“经省工业厅联合调查组……现场核实……”
赵立新艰难地写着,每一个字都仿佛要耗尽他全身的力气。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是机械地,将江卫国刚才那三条纲领,用官方的、严谨的、却又无比扭曲的语言,重新组织起来。
江卫国的声音还在他耳边悠悠响起,像一个最耐心的老师,在指导一个愚笨的学生。
“马胜利同志那一段,要写得感人一点。就写他……对,‘痛心于国之重器蒙尘,愧疚于自身管理失职’,然后‘毅然决然,抛下个人荣辱,主动请求加入技术攻关一线’……”
“路承舟同志这里,要突出他的年轻有为和技术上的权威性,他是我们新时代工人的楷模嘛。用词可以大胆一点,‘以超越时代的视野与惊人的技术实力,力挽狂澜于既倒’,嗯,这个好。”
“最后,关于成立特别工作组的建议,一定要强调其‘紧迫性’与‘唯一性’。要写明,这是目前能够拯救八千吨水压机的唯一可行方案,请求省里特事特办,简化一切流程,为项目开辟绿色通道……”
周围的工匠们,从最初的惊愕,到后来的难以置信,此刻,他们的脸上已经涌起了一股难以抑制的、狂热的潮红。
他们亲眼见证了一场神迹。
一场比拆解液压缸更加震撼的神迹!
眼前这个笑呵呵的老农,这个被他们尊称为“江老板”的男人,没有用一拳一脚,只用了几句话,一张纸,就将一群气势汹汹前来问罪的官老爷,变成了一群乖乖为他们写请功报告的文书!
这是何等通天的手段!
这是何等逆天的威势!
丁建国那双虎目瞪得滚圆,他看着赵立新那屈辱的背影,看着江卫国那云淡风轻的侧脸,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快意,混杂着滔天的敬畏,狠狠冲击着他的心脏。
他忽然明白了,路工是那柄无坚不摧的矛,而江老板,则是那面可以抵挡一切明枪暗箭的、深不可测的盾!
有此二人在,何愁大事不成!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赵立新额头的冷汗,滴落在稿纸上,将未干的墨迹浸染开一圈淡淡的灰色。
终于,当最后一个字落下,他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全部的精气神,瘫软在了椅子上。
“写好了?”
江卫国拿过那份报告,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满意地点了点头,“赵厅长不愧是厅长,水平就是高。逻辑清晰,措辞恳切,把我们的功劳写得明明白白,把向省里要政策要资金的理由说得理直气壮。好,很好!”
他将报告递还给赵立新。
“盖章吧。”
这两个字,轻飘飘的,却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赵立新抬起头,那双失焦的眼睛里,终于迸发出了一丝绝望的疯狂:“你不要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
江卫国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他俯下身,凑到赵立新的耳边,声音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
“跟那个被削掉半个脑袋的年轻工人比,跟那个还没出生就没了爹的孩子比,到底是谁,欺人太甚?”
赵立新所有的疯狂与不甘,在这一瞬间,被这句话击得粉碎。
他颓然地低下头,像是认命一般,从那个年轻干事手里接过公文包,拿出那枚沉甸甸的、象征着权力的铜印,沾上鲜红的印泥。
“砰!”
一声闷响,红印落下。
那鲜红的印记,烙印在黑色的字迹之上,像是一份用权力与鲜血共同签署的城下之盟。
自此,再无退路。
做完这一切,江卫国脸上的寒意又如潮水般退去,重新换上了那副和煦的笑容。
他亲手将赵立新从椅子上扶了起来,还帮他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
“赵厅长,辛苦了,辛苦了。”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感激,“您放心,这份报告递上去,省里一旦批准,这头功,就是您的。你想想,在您的英明领导和大力支持下,瘫痪了三年的国之重器重获新生,这是多大的政绩?到时候,我让厂里所有的工人都给您写感谢信,敲锣打鼓送到省里去!”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
“至于马胜利的那点破事,还有他背后那些人……我相信,只要咱们这个项目能干成,干得漂漂亮亮,那些东西,就永远都只是些无关紧要的废纸。您说,对吗?”
赵立新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江卫国。
他终于听懂了。
对方不只是在威胁,更是在给他指一条活路!
一条将他从一个即将被清算的帮凶,变成一个将功补过的功臣的活路!
这份报告,既是投名状,也是护身符。
只要八千吨水压机项目成功,他赵立新非但无过,反而有天大的功劳!
一瞬间,那颗坠入深渊的心,仿佛看到了一线从崖顶垂下的、微弱的光。
绝望的死灰中,重新燃起了一丝求生的火焰。
“我……我明白了。”
赵立新沙哑着声音,他扶了扶自己的金丝眼镜,遮住了眼中复杂至极的神色。
“明白就好。”
江卫国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就不耽误领导回去汇报工作了。我们这里,也得抓紧时间,不能辜负了您的一片苦心啊。”
赵立新深深地看了江卫国一眼,又看了一眼那个站在不远处,从始至终都如同一座冰山般沉默的路承舟,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颓然地一挥手。
“我们走。”
三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来时有多么嚣张,去时就有多么狼狈。
它们甚至没有掉头,只是仓皇地倒着车,在一片复杂的目光中,灰溜溜地驶出了九局工厂的大门。
直到那黑色的车影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整个车间,才在一瞬间,爆发出了一阵足以掀翻屋顶的、惊天动地的欢呼!
“赢了!我们赢了!”
“江老板牛逼!”
“路工牛逼!”
工人们欢呼着,雀跃着,将手中的工具抛向空中,又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那一张张被油污和汗水浸透的脸上,绽放出的,是劫后余生的狂喜,是扬眉吐气的畅快!
江卫国站在人群的中心,感受着这股热浪,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他缓缓展开手中那份还带着墨香与印泥温度的报告。
这份城下之盟,为他们赢得了最宝贵的名分与时间。
政治上的风暴暂时平息,但真正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他抬起头,望向路承舟。
路承舟也正看着他,那双冷静的眸子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震撼与钦佩的复杂情绪。
江卫国将报告递了过去。
“现在,舞台给你搭好了。”
“接下来,该你唱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