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一种比喧嚣更具重量的死寂，沉甸甸地压在九局工厂的上空。
那句“削掉了咱们一个年轻工人，半个脑袋”，像一枚引爆的深水炸弹，掀起的不是声浪，而是足以让灵魂都为之冻结的真空。
每一个字，都化作了刺骨的寒流，钻进在场所有人的骨髓。
工人们的怒火凝固了。
他们怔怔地看着江卫国，那一张张朴实的脸上，愤怒被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悲怆与惊骇的情绪所取代。
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听说过那场多年前的事故，却只当是一场不幸的生产意外。
原来，那不是意外。
那是一场用同胞的血肉，去填补贪欲窟窿的谋杀。
赵立新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风化了千年的石像。
他脸上的血色早已褪尽，只剩下一片触目惊心的惨白。
金丝眼镜下的那双眼睛，不再有任何官威与倨傲，只剩下被巨兽扼住咽喉般的、最原始的恐惧。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人用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每一次收缩，都伴随着濒临窒息的痛苦。
江卫国没有再看他。
他缓缓地、一页一页地，将那份沾着血印的供词重新折叠好，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收藏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然后，他将它小心翼翼地揣回怀里，轻轻拍了拍，仿佛在安抚一个躁动不安的魔鬼。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抬起头，脸上又挂上了那副人畜无害的、老农般的淳朴笑容。
“赵厅长，您看，这事儿闹的。”
他搓了搓手，语气里满是歉意，“都是些陈年旧账，本不该拿出来给领导添堵。马厂长也是一时糊涂，我相信他现在已经深刻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正在用实际行动来赎罪嘛。”
他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在打圆场，可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在赵立新的神经上。
赎罪？
这种足以枪毙十次的罪行，怎么赎？
拿什么赎？
赵立新不是傻子，他瞬间就明白了江卫国的意思。
这份供词，对方根本没打算现在就交出去。
它是一柄悬在无数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而剑柄，就握在这个看起来像个老农民的男人手里。
“你……你这是在威胁国家干部！”
赵立新身边的一名年轻干事，终于从惊骇中找回了一丝勇气，他色厉内荏地指着江卫国，声音却在发抖。
江卫国闻言，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他只是转过身，对着那群已经彻底化作他忠实信徒的工人们，朗声问道：“大家伙儿说，咱们这是在威胁领导，还是在帮国家清除蛀虫啊？”
“清除蛀虫！”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谁敢包庇杀人犯，谁就是人民的公敌！”
山崩海啸般的怒吼，再次炸响！
这一次，工人们的吼声中，不再只有愤怒，更增添了一股替天行道的正气与决绝！
他们看向赵立新一行人的眼神，已经不再是看什么领导，而是在看一群与杀人犯沆瀣一气的帮凶！
那名年轻干事被这股气势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脸色比赵立新还要难看。
赵立新深吸了一口气，又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涌入肺里，却丝毫无法平息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以从未有过的速度飞快运转。
他知道，从江卫国拿出那份供词的瞬间起，这场对决的性质就已经变了。
他不再是审判者，而是被绑上谈判桌的俘虏。
他唯一的选择，就是听清楚对方的价码。
“你……想怎么样？”
赵立新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说出这句话，就等于彻底放下了所有的伪装与尊严。
“赵厅长言重了。”
江卫国的笑容依旧和煦，他走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音量，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不想怎么样。我只是一个想为国家做点贡献的普通老百姓。我们，也不想怎么样。我们只是想让这台国之重器，重新响起来。”
他的目光，越过赵立新的肩膀，望向了那颗静静躺在托架上的巨大液压缸。
“赵厅长，您是工业厅的领导，您比我懂。这台机器，它不只是九局的，它是国家的。它瘫痪一天，国家就损失一天。我们现在，有能力让它活过来。但是，我们缺名分，缺政策，缺资源。”
赵立新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听懂了。
对方的价码，清晰得令人发指。
“所以……”
江卫国脸上的笑意，终于带上了一丝冰冷的、商人般的精明，“我们不需要赵厅长您做什么难办的事。我们只需要您，实事求是地，写一份调查报告。”
他伸出一根手指。
“第一，关于马胜利同志。报告里要写，马胜利同志在关键时刻，幡然醒悟，深刻认识到自己过去工作中的不足，主动让贤，并投身一线，以戴罪立功的方式，协助技术团队攻克难关。他是浪子回头的典范，是值得肯定的。”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关于我们。报告里要写，九局工厂广大工人，在没有上级命令的情况下，不等不靠，发扬主人翁精神，展开生产自救。尤其要表彰以路承舟同志为首的技术攻关小组，他们力挽狂狂澜，创造了技术奇迹，为国家挽回了不可估量的巨大损失。”
最后，他伸出了第三根手指，那双看似浑浊的老眼，在这一刻，闪烁着洞悉一切的锐利光芒。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报告的结尾，要以省工业厅联合调查组的名义，向省里正式请示：鉴于八千吨水压机修复工程的重大意义与技术复杂性，建议成立‘八千吨项目特别工作组’，由省厅直接领导。工作组全权负责项目的一切事宜，任命路承舟同志为组长，兼项目总工程师。同时，请求省里特事特办，立刻下拨第一批专项资金，用于采购急需的进口元件与设备。”
江卫国的声音很平缓，像是在与老友商量一碟下酒的小菜。
可听在赵立新的耳朵里，却无异于一字一句的最后通牒。
这份报告，哪里是调查报告？
这分明是一份投名状！
一份让他赵立新，从审判者，彻底沦为同谋者的投名状！
它将把所有人都绑在同一辆失控的战车上。
一旦签订，他赵立新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
要么，跟着这群疯子，一路冲向一个未知的辉煌；要么，就在未来的某一天，被那份带血的供词，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赵立新闭上了眼睛。
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
他想到了那份供词背后牵扯到的、省里那位他一直引为靠山的大人物。
他想到了自己这些年，经由马胜利之手，办过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
他想到了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前途……
他没有选择。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选择。
良久，他缓缓睁开眼，那双眼睛里，所有的神采都已熄灭，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绝望。
“笔和纸。”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吐出了这三个字。
江卫国笑了。
那笑容，灿烂而真诚，像雨后初晴的太阳。
他转过身，对着不远处那个被吓傻了的年轻干事，和蔼地喊道：“小同志，别坐地上了，凉。快，把你手里的公文包拿过来，给你们赵厅长。领导要现场办公，为我们解决实际困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