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承舟的声音并不响亮,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死寂的车间里,砸在调查组每个人的心上。
外科手术,圆满成功。
这八个字,轻描淡写,却蕴含着一种石破天惊的力量。
它不仅是对一项技术奇迹的宣告,更是对赵立新一行人此行目的最彻底的蔑视与颠覆。
我们不是在闹事,我们是在创造历史。
你们要审判的,究竟是什么?
赵立新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转而浮上一层铁青。
他那双藏在金丝眼镜后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路承舟,仿佛要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看穿。
他宦海沉浮多年,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什么样的刺头没碰过?
可他还从未见过如此阵仗!
对方非但没有丝毫束手就擒的觉悟,反而倒打一耙,将一场本该是罪证的胡闹,包装成了一份邀功请赏的捷报!
荒谬!
何等的荒谬绝伦!
“好一个圆满成功!”
赵立新怒极反笑,那笑声干涩而冰冷,像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年轻人,你是不是以为靠着一点哗众取宠的小聪明,就能混淆视听,颠倒黑白了?”
他猛地抬高了音量,手指几乎要戳到路承舟的脸上。
“我告诉你!我不管你们拆下来的是什么狗屁液压缸,也不管你们玩出了什么花样!我只知道,你们目无组织,目无纪律!你们煽动工人,冲击厂区!你们非法拘禁马胜利同志,滥用私刑!这些,是铁一样的事实!”
他霍然转身,面对着那群将路承舟与江卫国护在身后的工匠们,声色俱厉地发出一声断喝。
“我现在以省工业厅联合调查组组长的名义,正式宣布:即刻起,封存八千吨水压机车间,所有人员立刻停止一切作业,原地待命,接受调查!谁敢妄动,一律以破坏国家财产、妨碍公务论处!”
这番话,字字句句都透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那股属于权力本身的巨大压迫感,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朝着在场的每一个人,轰然压下!
然而,他预想中工人们惊慌失措、四散奔逃的场面,并没有出现。
回应他的,是一片死寂。
随即,这片死寂,被一股更加汹涌的愤怒所点燃!
“凭什么!”
人群中,不知是谁吼出了第一声。
这一声怒吼,仿佛拉开了泄洪的闸门。
“我们辛辛苦苦干了一天一夜,不眠不休,才把这宝贝疙瘩救活了一半,你们一来就要封存?”
“马胜利那个王八蛋把厂子都快卖空了,你们不抓他,反倒来抓我们?”
“我们这是在救厂子!救国家的宝贝!你们这群官老爷,眼睛都瞎了吗!”
丁建国更是气得浑身发抖,他一把将手里的扳手狠狠摔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那双布满血丝的老眼死死瞪着赵立新,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
“我丁建国,在九局干了三十年!我这辈子,就认一个死理!谁能让这台机器响起来,谁就是我爹!谁要是敢动他一根汗毛,就先从我丁建国的尸体上踏过去!”
“没错!从我们尸体上踏过去!”
山呼海啸般的怒吼,从上百名工人的胸膛中喷薄而出,汇成一股钢铁洪流,狠狠地冲击着调查组那几张苍白的脸。
他们怕的不是官,他们怕的是这台国之重器,真的死在自己手里!
现在,希望就在眼前,神明就在身边,谁敢掐灭这簇火苗,他们就敢跟谁拼命!
赵立新彻底被这股滔天的民意骇住了。
他脸色煞白,连连后退了两步,他身后的那些干事更是吓得腿肚子都在打颤。
他们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这群工人,分明就是一群无法无天的疯子!
眼看一场巨大的冲突,一触即发。
江卫国那不紧不慢的声音,却再次悠悠地响了起来。
“哎,大家伙儿都冷静一下,冷静一下嘛。”
他笑呵呵地从人群中走出,一边走,一边对着工人们摆手,像个在劝架的老好人。
“领导也是按规章办事,咱们要理解,要配合。我相信组织,相信政府,一定会调查清楚,还我们一个公道的。”
他这番话,如同一瓢温水,暂时浇熄了工人们沸腾的怒火。
赵立新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地看着江卫国,眼神中充满了警惕与疑惑。
他完全看不懂这个老农一样的男人,究竟想干什么。
江卫国走到赵立新面前,脸上的笑容依旧淳朴,甚至还带着一丝歉意。
“赵厅长,您看,工人们情绪有点激动,都是一群粗人,没见过什么世面,您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从怀里掏出了那叠厚厚的、还带着血腥味的供词。
“其实吧,您说的非法拘禁,滥用私刑,这事儿……还真没有。”
他将那叠纸,在手里轻轻拍了拍,发出“啪啪”的轻响。
“马厂长啊,是看到我们热火朝天地搞生产,深受感动,主动要求加入我们的。他觉悟高啊,不但要求从最苦最累的活干起,还主动向组织坦白,把自己过去犯下的一些小错误,都一五一十地写了下来。”
赵立新的眼皮,猛地一跳。
他的视线,死死地锁在了江卫国手中那叠纸上。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江卫国仿佛没看到他那骤变的脸色,自顾自地翻开了第一页,像是要随便念上两段,“比如说,三年前,他私自动用厂里的小金库,花了三十万马克,给他儿子在京城买了一套四合院……”
“住口!”
赵立新发出一声尖锐的厉喝,声音都变了调!
然而,江卫国却仿佛没听见。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而那三十万马克的窟窿,是用一批报废的轴承顶的账。那批带着报废轴承的机床,卖给了西北的一家军工厂。后来,其中一台在加工炮管的时候,主轴轴承突然碎裂……”
说到这里,江卫国顿住了。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一直带着淳朴笑意的眼睛里,所有的笑意都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灵魂都为之战栗的森然寒意。
他看着脸色惨白如纸的赵立新,一字一顿地,吐出了最后几个字。
“……飞出的碎片,削掉了咱们一个年轻工人,半个脑袋。”
轰!
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引爆。
如果说,之前的一切还只是程序与立场的交锋,那么当这件带血的旧案被揭开的瞬间,这场交锋的性质,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
这不是贪腐,不是渎职。
这是谋杀!
那叠写满了罪证的纸,不再是普通的口供。
它变成了一份投名状。
一份马胜利用自己和靠山的项上人头,换取活命机会的、带血的投名状!
赵立新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指着江卫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感觉自己不是站在一座工厂里,而是站在了悬崖的边缘,脚下,是万丈深渊!
他终于明白,对方根本不是在胡闹。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精准无比的、足以将天都捅个窟窿的绝地反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