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是人类文明的第一束光，也是此刻铸造车间内唯一的慰藉。
然而，这原始而温暖的盟友，正以一种沉默而冷酷的方式，与它的创造者争夺着最宝贵的资源空气。
江卫国那句关于通风系统停止的提醒，如同一块无形的巨石，骤然投入众人刚刚因光明而稍稍平复的心湖，激起了名为窒息的、更深层次的恐惧。
工人们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却仿佛只能吸入一片粘稠而灼热的虚无。
那原本支撑着生命的每一次吐纳，此刻都变成了对生命倒计时的无情确认。
他们这才惊觉，车间里那股混杂着机油、汗水与金属气息的味道，不知何时起，变得异常浓郁，沉甸甸地压迫着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即将燃尽的滞涩感。
这是一座被彻底封死的钢铁坟墓。
敌人甚至不需要动用一兵一卒，只需静静等待，时间与物理法则便会成为他们最忠实的刽子手。
恐慌，比二氧化碳的浓度攀升得更快。
几名年轻工人的脸色，在火光摇曳下肉眼可见地变得苍白，眼神开始不受控制地四下乱瞟，像是在寻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逃生出口。
刚刚被火光强行凝聚起来的意志，在这无形的、来自生理本能的终极威胁面前，再次出现了崩解的迹象。
“都慌什么！”
路承舟的声音，如同金石交击，清脆而强硬，精准地斩断了那正在蔓延的恐惧神经。
他站在火光最盛之处，目光如炬，冷静地扫过每一张惶惑的面孔。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反而带着一种属于工程师面对技术难题时的、奇异的专注与兴奋。
“一个简单的流体力学问题而已，就把你们吓成这样了？”
他微微挑眉，语气里带着一丝轻蔑，那不是对工人们的轻蔑，而是对眼前这个“难题”本身的藐视，“我们是干什么的？我们是把一堆死气沉沉的铁疙瘩，变成能上天入地的机器的人！现在，连让空气流动这么简单的事情都解决不了吗？”
这番话，与其说是安抚，不如说是一种刻意为之的挑衅。
它巧妙地将众人的注意力，从“我们快要死了”的绝望，转移到了“我们是专业的”的职业荣誉感上。
果然，许多老师傅浑浊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丝不服输的光。
路承舟没有给他们太多思考的时间，他转身，用一根烧得半焦的木棍，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迅速勾画起来。
“热空气上升，冷空气下降。这是初中物理。”
他的木棍在地上画出一个巨大的长方形，代表车间，“我们现在有几百个人，几十支火把，还有一个正在不断散热的冲天炉。我们这里，就是一个巨大的热源。”
他指向长方形的顶部：“这些热空气，带着我们呼出的废气，会全部聚集在车间顶部。而相对新鲜的冷空气，则会沉在下面。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去凿开那几扇被锁死的大门，而是在最高处，给那些废气，开一个天窗！”
他的计划，简单、直接，充满了属于工程师的暴力美学。
“只要顶部有了一个出口，内部的热空气就会因为密度差，形成一股强大的上升气流涌出去。根据伯努利原理，高速流动的气体会造成负压，这种负压会主动把外部的新鲜空气，从我们能找到的任何一个低处缝隙里，源源不断地抽进来！”
他用木棍在长方形的底部画了几个箭头，又在顶部画了一个巨大的、代表着气流涌出的箭头。
一幅简陋却清晰的“自然通风系统”示意图，就这样出现在众人眼前。
原本玄奥而致命的生存危机，被他用几条线、几个箭头，瞬间解构成了一个可以被理解、可以被战胜的工程问题。
工人们看着地上的图，眼中的恐惧迅速褪去，取而代代的是一种恍然大悟的兴奋。
他们或许不懂什么伯努利原理，但他们看得懂那简单明了的箭头那是求生的方向！
“丁师傅！”
路承舟站起身，目光精准地锁定了人群中的八级钳工丁建中。
“在！”
丁建中一步跨出，声音洪亮。
“车间北墙顶部，离地十五米高的地方，有一排用于夏季通风的百叶窗。那是二十年前的老式设计，用的是手摇式拉杆开启，早就锈死了。我要你带上你最得力的徒弟，用最快的速度，把它给我撬开！”
路承舟的命令不容置疑。
丁建中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瞬间舒展开来，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
那是一种被委以重任的、属于顶级工匠的自豪。
“路总工，您就瞧好吧！”
他拍着胸脯，一口唾沫啐在掌心，转身吼道，“我那几个兔崽子，都跟我来！带上家伙，让厂里这帮孙子看看，什么叫八级钳工的手段！”
“刘师傅！”
路承舟又转向另一位沉默寡言的老人，九级焊工刘福生。
“嗯。”
刘福生只是点了点头，算是应答。
“我需要一个足够稳固的攀爬工具。用我们能找到的脚手架、钢管，以最快的速度，在北墙下给我搭一个十五米高的平台出来。要快，更要绝对安全！”
刘福生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是用那双仿佛能焊合一切的眼睛扫了一眼周围的材料，便带着人沉默地走向了堆放钢管的角落。
他的行动，就是最可靠的承诺。
“其余的人！”
路承舟的声音传遍全场，“分成两组！一组，负责照明，把所有的火把都集中到北墙，给丁师傅和刘师傅提供最好的视野！另一组，跟我来！我们要给新鲜空气，开辟一条畅通无阻的入口！”
他大步走向那几扇被铁链锁死的沉重铁门。
工人们轰然应诺，整个车间再次高速运转起来。
这一次，不再是出于愤怒，而是源于一种解决问题的纯粹渴望。
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工匠，而此刻，他们正在打造一件关乎所有人性命的、最精密的作品。
路承舟带着人来到大门前，他蹲下身，火光照亮了他冷静而专注的脸。
“这扇门，我们不必打开。”
他指着铁门下方那道不足两指宽的缝隙，“但我们要让它成为我们呼吸的肺叶。把所有的碎布、油泥，都给我清理干净！把缝隙扩大，哪怕只能多扩大一毫米！”
求生的意志，在这一刻化作了最强大的生产力。
整个铸造车间，变成了一个紧张而有序的巨大工地。
北墙下，刘福生指挥着众人，一根根沉重的钢管被迅速而精准地拼接、固定，一座通往“天空”的钢铁阶梯，正在黑暗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地而起。
而在阶梯的尽头，丁建中和他那几个徒弟，已经背着沉重的工具包，像经验丰富的登山者，等待着冲锋的号角。
另一边，几十名工人趴在冰冷的地面上，用手、用铁片、用尽一切办法，疯狂地清理着门底的缝隙，那专注的神情，仿佛是在雕琢一件艺术品。
江卫国站在人群外，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看着那个站在中心指挥若定的年轻人，看着那些重新找回了灵魂的工匠，看着那在黑暗中冉冉升起的钢铁高塔，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浮现出一丝真正的、发自内心的震撼。
他本以为，自己是在“招魂”。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他招来的不是一群失意的魂魄。
他招来的，是一群被尘埃掩盖了光芒的、真正的神魔。
而路承舟，就是那个将他们从沉睡中唤醒，并为他们递上武器的人。
“哐！”
最后一根脚手架扣件被锁死。
刘福生抬头，对着上方已经准备就绪的丁建中，简洁地吐出一个字。
“上！”
丁建中不再犹豫，带着两个徒弟，身手矫健得不像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顺着那座刚刚建成的钢铁阶梯，向着十五米高空那片代表着希望的黑暗，决然攀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举着火把，仰头望去。
那三道向上攀爬的身影，在熊熊火光的映照下，仿佛是三位正向着封闭天国发起冲锋的、盗火的普罗米修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