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元白矮了身子,蹲在乔松玉面前,轻轻握住他的脚踝。
乔松玉的脸红了,他与姚元白二人虽然是同窗,可是因为姚左相是清流世家,而自己父王乔王爷是个纨绔,两个人关系一直不近不远的,入学到现在也没说过几句话。
乔松玉窘迫地想将脚踝往回收,却被姚元白止住了:“别动,让我看看,好像肿起来了。”他低声说。
姚元白专注而小心的将乔松玉的靴袜脱掉。乔松玉皱着眉,“嘶”的忍着疼。
姚元白听见他倒吸一口凉气,抬头看他隐忍的模样,手上动作更轻:“弄疼你了吗?”
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年,在日光下姚元白肤若凝脂,一双桃花眼灼灼地流动着光华,乔松玉又低下了头去,“没有。不是很疼。”
姚元白细细的检查着,轻轻的按着他的脚,脚踝上有些红肿。“你试着动一下,看看行不行。”
乔松玉试着动了一下,“可以动。”
“如此看来,骨头没有断。应该是崴了,那我扶你出去吧。”姚元白小心的给乔松玉穿上鞋袜,想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但蹲的时间有点长,猛的站起脚有些软。姚元白一个没站稳,反倒将自己摔到了乔松玉的身上,二人扑了个结结实实,他的嘴唇蹭到了乔松玉的面颊。
一向端庄稳重的姚公子摔得红了脸。手忙脚乱的从乔松玉身上爬起来,揉皱了二人的袍袖,乱的像一潭春水。
后面怎么样了?他不记得了,脑子里昏沉得很。只记得当时乔松玉看他的眼神里,炙热有之,克制有之。
姚元白半倚在床头,靠着床头的雕花床柱。低头看着乔松玉,此刻的自己已经分不清这到底是幻象还是现实。
乔松玉替姚元白包上伤口,直起身,“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他声音有些暗哑,似乎在压抑着某些情绪。
但是姚元白此刻已经听不清他说话了,甚至分不清此间何地,他半合着眼喃喃:“家洛,家洛……我头疼的狠……让我先睡一会啊……”苍白的面颊上透着一丝异样的绯红。
看他神情有异,乔松玉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被烫的缩回了手,暗骂一声。
乔松玉扶着他躺下,姚元白迷糊间握住了他的手:“家洛……不必麻烦,我,我睡一会就好。”体温很高,手心很热,烫的乔松玉心中狠狠的痛。
乔松玉将手从姚元白手中挣开。替他解开衣带。姚元白穿着一身朴素的白衣,料子很差,摸在手里很粗糙。顾不上多想,拉上被子替他盖好。
乔松玉冲屋外喊了一声:“纪明,传太医。”纪明原本坐在屋顶上守夜,听到乔松玉的喊声,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乔松玉就在灯光下,细细的看着姚元白的脸。那么的清癯消瘦,眼睛紧紧闭着,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了两道弯弯的月牙形倒影,嘴唇上毫无血色,苍白皲裂,而脸颊却因高烧,泛着一丝不健康的红。
这个人这些年到底是怎么糟践自己的!明明当年他离京的时候还那么的康健,自己虽然从探子口中知道他这些年过的不好,可是亲眼看到,又是另一番感受。乔松玉狠狠地一拳捶在床边。
不多时,太医拎着药箱进了屋,拱手向乔松玉行礼。
乔松玉挥挥手,免了太医的礼,示意太医赶紧给姚元白诊治。
在来的路上,纪明已经叮嘱过,这个公子是个贵客,一定要好好诊治。老太医唯唯诺诺的跟着,纪明习武,脚程快,老太医跟在后头赶了一身的热汗。他抬起胳膊,用袖子拭了拭鬓边的汗水。
太医坐在姚元白床边,把了好一会儿脉,才皱着眉头对乔松玉说:“世子,这位公子身体很虚弱啊。脉象上看是有肺疾,但是一直没有好好调理,现在伤了肺腑,还有脾胃不和,总之,一句话,这个病症得天长日久的好好养着才是。”
乔松玉皱眉,点了点头。太医又给姚元白处理了脚底的伤口,里面还残留着一片碎瓷,取出后敷上了金疮药。便出门去给丫头药方配药去了。
纪明瞧了瞧自己的主子:“主子,您今日在百花楼里劳累了,要不您去休息,我找个丫头过来看着姚公子。”
“纪明,你还记得,四年前这个人中了会员以后,轻蹄快马的样子吗?”乔松玉没有回答纪明,反问道。他坐在桌边,手撑着下巴,就像当年他坐在酒楼里,远远的看着姚元白被押解离京时一样,目光深沉。
纪明想了想,“当年的姚公子可是才华横溢,肆意风流啊。”
“是呀。可是你说,怎么才四年,他就成了这个样子呢。”这个问题纪明不需要回答,宁古塔是什么地方,所有人都知道。像姚元白这样的世家公子,去了不死也得剥一层皮。乔松玉叹了口气,“你下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
纪明领命下去。自己主子和这位姚公子的事,他是隐约猜到过一些。一次他帮乔松玉整理课业的时候,从乔松玉的书里掉出了一张描金小笺,上面用清秀的小楷写着“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落款是元白。姚元白远走宁古塔那晚,世子喝了一夜的酒,纪明从未见过世子那么颓唐过。
算算日子,也就是姚元白走后不久,世子开始沉迷声色,经常和三王爷萧远航在百花楼买醉,夜夜笙歌。
“唉,孽缘啊!”纪明心中叹息着。
屋里又只剩下乔松玉和姚元白。姚元白的病来势汹汹,他像一只没有生气的布偶,苍白安静的躺着,要不是能看到些许呼吸的起伏,几乎要以为是个死人。
乔松玉走过去,坐在他的床边,犹豫了几次,最终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你真狠,这么多年,我不去找你,你连一个字都不给我,当真说断就断的那么干脆,姚元白,我从没见过你这么狠的人。”声音里有压抑着的痛苦和不甘,还有他自己都没听出的怨愤,乔世子就像个怨妇一般,坐在姚元白床头碎碎念着。
姚元白微微睁开了眼,模糊间看到坐在床头的乔松玉,他费力的挤出了一丝微笑,轻轻唤了声“松玉。”他病的混沌,不知今夕何夕,喊了一声后就又昏睡了过去。
乔松玉见姚元白如此虚弱,心中揪着疼起来。本以为自己恨这个人恨得彻骨,见到面却发现所有的恨意都烟消云散。这么久了,他这么轻轻的念自己的名字,还是会让自己心动,心痛。
“真是没出息。”乔松玉忍不住啐了自己一声。
不多时,小丫头捧了熬好的药,递了上来。乔松玉几乎要接过那药碗了,想了想,咳嗽一声收回了手。“这种粗活怎么还要本世子干,你们这些下人越发大胆了。”
丫头吓得一激灵,哆哆嗦嗦的,头低的更下了。
乔松玉从姚元白床头起身,让了位置给丫头。自己走到了桌边,坐下来品着茶。
丫头坐下,舀了一勺药,吹冷了,喂到姚元白唇边。姚元白烧的口干舌燥,一口将药汁喝了下去。乔松玉远远的皱了一下眉头,自己明明记得这个人很怕苦的,总爱吃些甜的,怎么现在连这么苦涩药汁都能一口喝下去,连眉毛都不皱一下。
一碗药很顺利的喂了下去。
丫头离开了屋子。
乔松玉枯坐了一会,看着姚元白睡得渐渐安稳,也熄了灯,转身离开了。
姚元白在梦中朦胧的看见了十七岁的乔松玉,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在大理寺的牢狱里。
那时父亲始终不肯认罪,被关押在里间重囚。而他因为是苏左相唯一的儿子,能撬开他的嘴,苏左相就一定能伏诛。
下狱三日,换了四拨人来审他。姚元白望着高墙上那一处小小的窗,不动,也不说话。
威逼利诱都使了,不管用。碍于案子没定性,又牵扯到朝中重臣,怕落个屈打成招的骂名,衙役们只能做些小动作,拔拔指甲,扎扎针什么的,不敢动用大刑。大家都感叹苏相这个儿子真是块难啃的骨头。
乔松玉来看他了。
姚元白窝在牢房的角落里,地上垫了些稻草。牢房内光线昏暗,分不清早晚。他白色的囚衣上很多破损,血迹斑驳。以前从来都是一丝不苟的头发也散乱的披在肩上。
在黑暗中姚元白默默的抱着膝头,面朝着高墙上的窗。
“元白。”
姚元白听到声音,蓦的回首,看了牢笼外的那个人。十七岁的乔松玉长身玉立,披着狐裘斗篷,站在这污脏的牢狱内,与周围一切格格不入。
光线昏暗,姚元白眯着眼,也瞧不清乔松玉的脸。
乔松玉是乔王府的世子,也是很得当今圣上宠爱的外臣,身份金贵,全邺城人都知道,到哪都有人给他面子。狱卒们将他引了进来,便出去了。独留他一人与姚元白对视。
“松玉,此时你怎么能来看我。谋反是大罪,你还是不要沾染的好。”姚元白仍旧坐在冰冷的地上,脚上的指甲昨日受审时被拔了四颗,现在已经轻微的发炎,疼的站不起来,但是他不想让乔松玉知道,偷偷将脚藏在了裤脚下。
乔松玉望着他,“元白,若是你父亲这个罪名落实了,你们全家轻则流放,重则诛九族。你知道吗?”声音有一丝暗哑,心头像堵了一块棉絮,呼吸困难,。
“我自是知道的。你我是同窗,你知道的律法,我也知道。”姚元白微微笑了一下。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能笑的出来吗!”乔松玉终于忍不住,握着笼柱朝他吼。“你就一点都没有想过要活下去吗?你有没有想过我!没有你,我怎么办!”
姚元白理了理鬓间的乱发,“松玉,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有些事情我相信父亲他没有做。这个时候,能不能活下去,也不是我所能决定的。”他低下头看着地面,“至于你我之间,就……就此了断吧。没有我,相信你也能过得很好。”话说的生硬,斩钉截铁,没有转圜的空间。
“你是不记得那一日,你躺在我身下,和我共同承诺的地老天荒了吗!”乔松玉看着他,流出了眼泪,在他温润如玉的脸上划出了一道泪痕。“就这么断了……断了?姚元白,你好狠的心。”
姚元白嘴唇干裂,他抿了抿唇,“松玉,那日的事情,你我都喝醉了,本就不是所谓的你情我愿,你就忘了吧。你我都是饱读圣贤书的人,都明白这段情是禁断。趁早了断,于你于我都是好事。”
“忘了?怎么能忘?你让我怎么忘?”乔松玉声嘶力竭的吼着。他从没有如此失态过,过去十七年的人生里,他都如一块美玉,温润无瑕,有礼端方。
姚元白心中很痛,但是他不再回话,只默默的坐着,安静的像是一尊泥塑。
“好,好,好,如你所愿。姚元白,以后你我除了同窗之情,再无其他瓜葛。”十七岁的乔松玉负气的背过了身。
从身后传来了姚元白轻微的叹息声,“乔松玉,我祝你以后前程似锦,早日觅得良妻,子孙绕膝,你忘了我吧。”乔松玉背着身,没有看到姚元白脸上的泪。
乔松玉大笑着,走出了大理寺,状似癫狂。
黑暗中,姚元白脸上的泪沾湿了重衫。
病中,总是会比平日更脆弱些,那些原本压在心里深处的经年往事总是会在病中突袭这不堪一握的身体,他将脸埋在枕衾中,一夜寒凉。
若是乔松玉晚走一步,或者,或者当时乔松玉回头看一眼……
可惜,很多事,都没有若是。
乔松玉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四年了,再次看到这个人,还是心绪难平。好不容易等到皇帝松口,他才能将姚元白从宁古塔那苦寒之地买回来,他想过二人之间的会面,以为自己会很冷酷,很无情,但面对这个人的时候总是那么的心软,那么的怜惜,谈何冷酷无情。
如今的姚元白,满身是伤,而如今的自己,混迹勾栏,再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就如当年所说,再无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