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松玉在自责和煎熬中度日如年。
那方小小的后院里，偶尔行过几个家仆，也都是垂头丧气的样子。
“世子，已经五天了。圣上都派人来传过两回，今日您还是去一趟吧。”周管家站在乔松玉身后，搓着手，为难的劝道。
乔松玉短短五天时间，瘦了一圈。修长的手指更加骨节分明。他攥着姚元白苍白的手，“这个时候让我去，他意不过敲打我一二罢了。”
“世子，您看您这几日，瘦了一圈。小人斗胆说一句，要不还是起来去宫里一趟，权当散散心吧，否则姚公子还没醒过来，您倒是先倒下了。”
乔松玉垂眸看着那个丝毫没有动静的人，干燥的嘴唇划过二人紧握的手指，“我出去，他怎么办。”
姚家洛赶忙接话：“世子，您去了我一定好好照顾公子。”
“是呀是呀，这不是还有家洛呢嘛。还有个太医在西厢住着，也没走。世子您就放心去吧，万一圣上传您是真有事儿呢。”周管家顺坡下驴，劝道。
乔松玉被他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劝的心烦，又想想乔王爷这事儿确实是没完，如果此时不进宫表一下态，恐怕会更让那隔壁的王府嚣张。“成，去给我准备衣物，我马上就去。”
待乔松玉穿戴一新，从后院出来的时候。漫天金色的阳光洒下来，桂花香气扑面吹过来，乔松玉多日在那黑暗的屋子里陪着姚元白，此刻被这仲秋的阳光一照，确实眼睛花的厉害。他抬手挡在额前，深深的呼了一口气。
还有几日就要中秋了，也不知元白能不能在这好日子前醒过来。
这次来传召的人是庆帝身边那个有头有脸的太监，胡公公。那老太监本来也不指望能将那乔世子接进宫里，谁都知道乔世子是个有主意有性子的，他已经拒绝了两次。可是庆帝又实在想他想的厉害，非得派胡公公来，胡公公也没法子，谁让圣上是他的主子，也是他唯一的依仗呢。
老太监远远地看到一身墨绿色的袍子自后院的屏门间走出来，仿佛画里的翩翩贵族佳公子一般。“哎呦，世子，您可终于出现了。”胡公公赶紧迎了上去。
乔松玉看着他这出乎寻常的热情，冷着脸，“嗯？看到本世子这么激动做什么？圣上今日还特地派了您胡公公来，看来真是对我照顾有加呢。”
胡公公谄媚的奉承，“那是，圣上对世子一向是最好的，连宫里那两个皇子的圣恩都不如您呢。这已经五六日，世子您都没进宫看看圣上，他老人家向您想的紧，这不就派老奴来了。”
“行了，被那么多废话了，赶紧去吧。”乔松玉有些不耐烦这老太监的阿谀奉承，迈动长腿从胡公公身边越了过去。
纪明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的随着乔松玉的脚步走。
胡公公叹了口气，终于请动了这尊大佛。原本想着这乔世子怎么也不会露面，没想到居然给了面子。老太监心里高兴地狠。
尽管已经来了两拨人了，今日自己就算请不到也是正常，可是回去难免会受到庆帝指摘办事不利。此刻乔松玉愿随他进宫，他就能在庆帝面前大大的涨上一回脸面，到底是首领太监，别人办不成的事儿他胡德全就能办成。
胡公公看着乔松玉的背影，心头不禁感谢了乔松玉一阵。
庆帝早已经在花厅里候着了。
皇帝穿着很随意，不似平日里上朝那么中规中矩。只穿着明黄色绣金龙的常服，头发绾了个髻在头上，上头簪了一支碧玉雕龙簪。
他看了一眼坐在下首的乔松玉，这孩子几日不见清瘦了一圈。原本就不胖，此刻更是瘦的看起来可怜。苍白的面色，眼下的眼圈发着青黑色。活脱脱大病了一场。
“松玉，朕派人几次去你府上传你，你怎么都不来？”
乔松玉也不看他，只拿了盘子里的石榴籽在眼前看着。那石榴红的像玛瑙，透着光。又不禁想到马上中秋节了，处处都在提醒着他前阵子要和姚元白共同过节的应允。
庆帝见他不说话，也不生气。乔松玉自从十七岁那年陈王妃死后就这么不羁，见到皇帝都不卑躬屈膝。庆帝也一直容忍他，从未治过他得罪。刚开始还让身边的公公带着宫规去乔王府别院申斥，后来这乔松玉软硬不吃，让手下将那去申斥的公公一顿乱棍打了出来，庆帝就再也不想管他这破脾性了。
他二人之间说话总是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他说的多，乔松玉听到想回的就回两句，不想理的就当没听到。
“朕听闻你府上那个姚元白中毒了，你那日在宫里疯了一样的带了十多个御医回府？”庆帝揣摩了一下，觉得乔松玉应该挺想聊聊家事，又转了话题。
果然，乔松玉眼睛从那石榴籽儿上移了过来，看了一眼庆帝。“这事儿怎么传到您耳朵里了？”
庆帝笑，“这宫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很多，朕两只眼睛两只耳朵顾不过来，不过你乔松玉只有一个，那朕肯定要时时刻刻盯牢。”
“差点死了。”乔松玉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
“嗯？”
“我说，姚元白差点死了。”乔松玉呼出一口气，将那石榴籽儿捏碎，鲜红的汁水溅到了袍子上，在那松绿色的长袍上留下一点暗色的印记。“那日，我写的折子，皇上您看到没有？”
庆帝点点头，宽袖在膝头扫了扫，“自是看到了。你的折子都是不用过内阁，直接送到朕手头的。朕已经派人将你府上的药材和饮食供应都提成和皇子一般待遇，都是从宫里运出去，你不用担忧了。”
乔松玉冷笑一声，“何为治标不治本，圣上应该比我更清楚。”
“其实，没有外人的时候，你大可不必叫我圣上，你应该知道朕更想听你叫我什么。”庆帝微微顿了顿，慢慢说。
乔松玉也了一眼端坐在上首的皇帝，光线从门口透进来，将他脸上的皱纹映的更深，头发也有了丝丝银色的痕迹。他忽然想到之前听人说过，庆帝在宫里经常用那黑豆膏染头发，就有点好笑。这个一直注重自己外表的皇帝也真的老了。
“哦？圣上您说的臣不太懂。”乔松玉略带嘲讽的说。将手指尖捏碎的石榴籽儿丢的老远。
花厅的地上是上好的水磨石板铺就，那碎烂的石榴籽儿滴溜溜的滚在地上，看起来很扎眼。
庆帝有些不悦，“你别总是装糊涂。明知道朕在说什么。朕这么多年怎么对你的，你难道不明白？非要往朕心窝上捅刀子么！”
乔松玉真的笑了，“圣上，微臣是有好男风之癖，但是也只是好年轻貌美的，如您这般的，微臣真是消受不起。”
庆帝伸手将案上的杯子砸了过来，正砸在乔松玉椅子的扶手上。那杯子四碎开来，里头盛着的茶水在乔松玉袍摆上氤氲出一块块水痕。他不急不慢的伸手掸了掸袍子上沾着的茶叶，嘴角的嘲讽之意更深，微微抬头瞥了一眼庆帝。
庆帝气得一口老血差点喷了出来。“庶子无状！”
“子不教，父之过。我那好父王乔王爷只知道吃喝玩乐，我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乔松玉反唇相讥。
胡公公赶紧拍着庆帝的背，又让人重新上了热茶。“圣上息怒，圣上息怒。乔世子还年轻，你就饶了他吧。”
乔松玉冷笑着看他们主仆二人，按下了话题。接下来肯定就是胡公公劝，庆帝就着坡下驴。肯定不可能轻易的罚他，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这样。
又要在他面前树威风，又要担心他乔松玉突然暴走。作为一个皇帝，乔松玉觉得庆帝做的真是挺失败的。
庆帝在胡公公劝说中逐渐稳定了情绪。他端着杯子，押了一口茶。“下次这些浑话还是少说。你我毕竟是君臣，虽然朕平日里对你多番宽容，可是你也不能恃宠而骄。”
乔松玉脸上的戏谑之色还未褪去，含着笑点了点头。“臣明白。”
“你府里日日都守得和铁桶似的，怎么会出这等纰漏？”庆帝缓缓，忽略了乔松玉的神色，摆足了君王的架子问。
“那些太医回来肯定禀报过了。圣上是忙人，何必总让我说这些废话。”乔松玉冷冷的看着庆帝。
庆帝点头，“是，太医是说了。朕也没想到那乔守成会做出这等事情。他这么做，意在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知道的，他肯定也都知道。所以，圣上您说，他这是为什么？”乔松玉顿了顿，冰冷的吐出剩下几个字，“给别人养儿子，但凡有点血性的男人都受不了，您说对不对？”
庆帝显然不想接他的话。咳嗽了两声，“这乔守成，朕每日看他安分守己，只在那王府里吃喝玩乐便没有收拾他，没想到他自己往枪口上撞。松玉，你说说看朕要如何处置他才合适？”
庆帝这么说，显然是在逼乔松玉拿出态度和那乔王府决裂。乔松玉出生于乔王府，十七岁之前一直长在乔王爷膝下，此刻庆帝这么做，无非是想让乔松玉自己拿出态度和那乔王府一刀两断。
“圣上，您这话微臣听不太懂。纵然是天子，也没有道理鼓励人家儿子打老子的。”乔松玉装傻。
屋里静了静。那墙角摆着几盆新开的菊花，丝丝缕缕的金黄，衬的一屋子明晃晃的。和这屋子里奢华的装饰很是匹配，奢华的冷冰冰，让人心里不踏实。
“你被装傻了，朕的意思你不懂吗！”庆帝语气很冷。
乔松玉敛了眸子，他思考了前后，还是决定不要和庆帝死磕下去。“圣上，实话实话吧。臣在乔王府长到十七岁，那父王虽然没有对我如何关照，却也是拿我当亲儿子待的，就到最近都是如此。臣少年时，他没有别的孩子，每每逗着臣玩儿。那王府里不管多贵重的东西，只要臣喜欢都能得到。臣记得，六岁的时候，在父王屋里拿了一柄羊脂玉的如意和小厮打闹，一下子将那如意摔碎了。母妃要打臣，是父王护住了。后来才知道那如意是父王的母妃传给他的，他爱惜的紧。如此的事情很多。就算这些年臣搬出乔王府住，父王也没有什么对我不好的地方。臣实在不能给您答复，他是臣的父王一日，臣就不能忤逆。”
一番话说得有情有义，却让庆帝听得心中闷燥。
这孩子居然口口声声的叫那人父王，叫的那么亲热。如今人家将刀都伸到他脖子上了，他还傻愣愣的管人家叫爹。他一直知道乔松玉这个混世魔王脾气怪异，却也只当他是小孩子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快意恩仇，不会有什么羁绊。
但是最近乔松玉因为姚元白的反常让庆帝心中敲响了警钟。此刻他又口口声声和庆帝说乔王爷是多么疼爱他。让庆帝觉得以往这个自己了解很深的人一下子仿佛变了，变得他很陌生，丝毫不认识一般。这种感觉让他很不安。
“松玉，你明白，他对你的那些都是因为，咳，因为他不知道实情。”庆帝思索了半天，一字一顿的说，仿佛有些难以启齿。
乔松玉说完那些话，若说心头没有触动那都是假的。他曾经也真的拿乔王爷当过亲爹，但是自他母妃死去那日，这人就和他没有关系了。若是他当日还有一点眷念，他都不会搬出去。听老皇帝这么说，他抬眸看向他，“哦？什么实情？”
庆帝脸涨红了，他指着乔松玉，“这些你明明都知道，为何非要明知故问。如此嵌朕的心，你觉得好受吗！”
乔松玉似笑非笑的说：“既然圣上不想说，臣也不问了。至于乔王爷如何处置，全凭皇上一句话，臣什么都不知道。”
“行了行了，朕知道了。朕会给你讨个公道，你且回去吧。”庆帝看着眼前这个油盐不进的人，有些疲惫的揉着额角。
乔松玉起身，拍了拍袍子上的褶皱准备出门。刚跨出步子，脚就停顿了下来。
庆帝看他行动有恙，以为他要说什么大事，遂充满期待的看着他。
“圣上，记得帮臣问乔王爷要一下信笺。都被他扣了，那里头有当年姚元白写给臣的信，臣这么多年一直没见着，心里头想的抓耳挠腮，不知他对臣诉了什么衷情。望圣上成全。”乔松玉目光灼灼的看着庆帝。
庆帝无力的挥挥手，“行行行，朕知道了。明日就要来给你送过去。你且回去陪你的姚元白吧。”
乔松玉心满意足的离开了花厅。
庆帝叹了口气，对着身后的老太监说：“老胡，你说这孩子随谁呢？”
胡公公轻笑，“随圣上啊。您看那眉眼鼻子，和圣上您年轻的时候简直一个模子刻下来的。不过下巴还是像陈王妃。”
“你说他长得这么像朕，怎么性子一点都不像呢。整天什么都不知道怕，这孩子都让那乔守成教坏了。”
老太监叹了口气，“圣上您也别这么说。陈王妃走的早，世子一个人长了这五年不容易，您就多多包涵他吧。马上九月初二他就要过生日了，到时候圣上别忘了给他准备一份大礼。”
庆帝点头，“马上二十二了，是该成家的年纪了。天天和一个男人混在一起，听探子的口气，早在那时候金圣书院就有苗头了。这些年朕居然不知道，冤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