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青来曲家的时候,是昭平一十二年夏至,曲圆圆刚过完五岁生辰。
彼时,曲家除了当家老爷曲梁钧,三子曲修诚、曲圆圆,竟无其他血缘男性。
曲圆圆的父亲在二月就被朝廷征兵,赴往边疆训敌。
南越使者年初来访时,自作手段将使者之一暗杀在特用御赐馆内。
赫赫有名玉面修罗战将•闻无心断言:不日南越必发兵。
果不其然,事发五月。
过生辰的时候,曲圆圆还惦记着,他爹只堪堪被操练了两月,不知上了战场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陈沛萱训他是个不会说话的,还偷偷当了曲梁钧给他的玉佩,说是要万一战事打过来,她就带着他跑。
曲圆圆问,那阿爹怎么办?
陈沛萱清点家当的动作瞬间停了下来,她眉目间有几分不忍,声音颤抖:我不知道。父亲说阿远会活着回来的,但是上了战场的人,生死由天。
曲圆圆烦死这种等结果的焦躁了,他瞪着陈沛萱,怒问:为什么阿公和三姨夫不从军?
陈沛萱黯然道:父亲的年纪大了……家里还需要一个能考仕的带给曲家更大的繁荣……
曲圆圆本想反驳她曲家更大的繁荣跟他爹有什么关系,但看陈沛萱沉默的落泪,他的怒火一下又卡了壳。
年仅五岁的他还不太懂那些人情世故,所以他只是递了手帕给陈沛萱擦泪。
陈沛萱一边流泪,一边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没事,就算阿远不回来,娘也会叫圆圆吃好的穿暖的,长的又高又壮,跟你爹一样。
曲圆圆心说,谁要和他爹一样,五大三粗的,他更喜欢娘的长相。
陈沛萱只是难过了那么一会儿,就又开始重新清点家当。
曲圆圆见没什么事要他干了,干脆换了利落的能跑跳的衣衫,在曲府里面溜达。
曲府里,曲圆圆最喜欢的地方是小花园的假山。
躲在里面经常能听到许多府里下人的小道消息。
上一次他就是在这里听到,伺候阿公的下人说,他的姥姥秦舒雪又要给他的妈妈生弟弟妹妹了。
不过这个消息他还没跟陈沛萱说,他怕陈沛萱再哭上一次,又变丑了。
毕竟三个儿女里,陈沛萱是最没有存在感的那一个。
老大何子月,端庄贤淑,打小就是当大家闺秀养的。
老三曲修诚,那是个金贵的能做官的男娃娃,秦舒雪爱的不得了……
曲圆圆虽然不清楚人为什么要这样,不过还是对此事诸多鄙夷。
这次又躲在假山后,他倒是听了个新鲜的,不过却叫他异常愤怒。
那些下人们讲,他爹是个种田的农家汉,根本配不上他的娘,所以才叫曲老爷给他上报官府征兵名单上去了。
曲圆圆握紧小拳头,恨不能冲出去把那些说假话的人都打一顿。
他阿爹是这世界上最好的阿爹!才没有配不上他娘!
而且带他去看戏的阿公,是天底下最好的阿公,才不会做这样让人,让人不齿的事情呢。
要是长大的曲圆圆估计想把说后面这句话的自己掐死,但小时候就是小时候,认定的事情都不是轻易可以改变的。
不过不用曲圆圆动手,一个书生模样,穿着葛兰袍衫,看起来光明磊落的男人,路过后一板一眼的“教导”了他们。
那方法有些像简三春的行事风格,只是他的更为规矩,且没有歪理。
曲圆圆见那些下人羞得脸颊通红,当即也顾不得刚才在假山石上蹭上的泥污,踉跄着跑了出去,看着男人的背影,目光有些崇拜。
他后来才知道那个书生叫葛青。
葛青自称是岭南人,在酒楼里与曲老爷一见如故,曲老爷聘他回来做管家。
曲梁钧看见他就笑嘻嘻的,好似几百年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了似的。
事实上,曲梁钧也确实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曲家到他手里的时候,资产已经缩水一多半,他兢兢业业小半生,却也只是在坐吃山空。
眼看着曲家一天天没落,他却没有一点法子,享乐成瘾的曲梁钧怎么能够不焦灼?
他日日在酒楼里喝的烂醉,期盼有什么馅饼能够砸到他头上。
最好是一夜内,曲家就能回到顶峰,门庭若市的那种。
他甚至曾向朝廷送过孩子,以测修仙资质。
但因为曲家过分没落,从京都一直搬到别庄平溪镇上,曲家送人的资格早没有了。
曲梁钧愁啊,趴在酒桌上,眼前都是年轻时候的觥筹交错,曲水流觞,打马穿市而过。
…………
葛青是奔着他的所求来的。
开门见山第一句就是,发财吗?老爷。
看着那张天仙似的出尘俊逸的脸,曲梁钧猛地拧了一把大腿,吃痛又惊喜的回到,发!
两人一拍即合。
葛青叫他服从安排,不要多问。
曲梁钧说,好。
葛青说他的真面目太过招摇,示曲老爷是为了一表诚意与真心,在需要的时候可能会易装而行。
曲梁钧说,好!
葛青说他孤家寡人一个,不信天地,但信缘分,天意叫他流浪到曲家做管家糊口,他不敢不从,所以望曲老爷也信一回缘分,安心的,别怀疑他。
不然有了怀疑,缘分就没有效力了。
曲梁钧想了想说,好!
他想回到醉生梦死的以前想的快要发疯了。
在平溪镇上,没人愿意听他讲话,辉煌的历史只在说书人那里才有趣。
他请人吃酒,人人嘴不离庄稼收成,青楼酒肉。
从来没干过农活的曲梁钧插不上话,平溪的青楼他也看不上,酒肉他品过吃过全昭平最好的,但没人相信衣衫褴褛的曲梁钧,全觉得他在吹牛。
他在镇上天天无所事事的闲逛,乞丐都比他有目标,有追求。
久而久之,连他请吃酒都没人来了。
回到家,秦舒雪只会绣花。
绣花做什么?绣花养儿子呀。
曲梁钧是个花钱如流水的,她却不能叫她的孩子们以后睡大街。
所以秦舒雪也不和他说话。
想当年在京都,两人还在商圈是段佳话。
可如今连晚上办事都没了兴趣。
曲梁钧觉得很憋屈,而葛青就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抓住了,可能活命也可能不。
但就算这不是瞌睡了别人递枕头,就算葛青在骗他……可那不是还有一个万一吗?
万一就真的成功了呢?
瘾君子曲梁钧很是大胆。
葛青说,现在修仙的人最注重的就是法宝。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在修仙世界里,杀人越货都是很常见的事。
我知道对普通人下手,你心里可能过不去。
但修仙世界的规则是大家默认的,我们不需要有这个忌惮,所以我们赚他们的钱,有异议吗?
曲梁钧爽快道,没有。
下一秒又问,怎么赚?
葛青笑了笑,道:我们做一个通天的法宝出来,叫他们都来抢,然后却都因为修行不够,死在这法宝下,那么他们的钱财都是我们的了。你看如何?
曲梁钧眉毛抖动,问:通天的法宝怎么做?
葛青沉默了一下道,这个你不用管。
曲梁钧开心了,不用他管自然更好。
他又问,那我做什么?
葛青说:你办个宴会,尽可能请多的人来吃饭,不管是修仙的还是普通人都可以,当然修仙的更好。
曲梁钧一听要花钱,又垮了脸,为难道:没钱怎么办?
葛青无语了一阵,起身就走。
曲梁钧连忙把人拉住:我凑,我来凑。
葛青满意了,他重点给了曲梁钧几个名单。
上面都是曲梁钧不太知道的散修名字。
虽然他不清楚这些修士的修为到底如何,但他还是诚恳的发问了:我们能打过这些人吗?
刚说完,他就立马更正道:哦不,法宝能打过这些人吗?
葛青沉下脸:你的问题有点多。
曲梁钧讪讪看他。
葛青一会儿又笑了,他说:如果打不过,我们都要死在这儿。
曲梁钧打了个寒颤,果真不再多问了。
寿宴用的是曲圆圆的名义。
曲圆圆刚过一个生日,又要再补一个生日宴。
说实在的,他并不想办这个宴会。
因为陈沛萱的家当,因为这个宴会全部上缴了。
曲梁钧也没有逼人,只是随口在何子月面前提了一句,何子月就冷硬的把钱都收齐了。
那时候的曲圆圆也并不喜欢他的大姨,他觉得大姨是整个曲家里唯一的怪物。
他被陈沛萱哄睡的时候时常想,大姨是不是趁晚上的时候偷偷出去吃人,才会在白天那么恐怖又阴沉。
看她一眼,就觉得心里发毛嘞。
不过大姨虽然恐怖,却并不叫曲圆圆难过。
叫曲圆圆难过的是,他的所思所想影响不了曲家的任何决定,也变不出同样的金子给陈沛萱止泪。
陈沛萱从宴席早上一直哭到晚上,连中午饭都没吃。
葛青在他给陈沛萱送饭的时候,给他和陈沛萱住的屋子外画了一个法阵。
曲圆圆就爬窗看着他在墙上挥墨。
大片大片的黑色里竟然泛出刺眼的金光来。
曲圆圆觉得很有趣,直到葛青差点把笔插进他鼻孔里……
曲圆圆皱着眉又有点不喜欢这个“粗鲁”的男人了,他撇撇嘴,头一缩,拱回陈沛萱的被窝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