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红珊和苏得出车祸了。
施雯在宋昌明的电话里告诉她。
苏予站在第一考场的门前,张了张口好一会儿,问施雯,“人没事吧?”
那头是沉默。
苏予问出之时,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若是没事,宋昌明和这通电话,还有马上要来学校的施雯,又能为什么而来。
室外的风装满她的秋季校服。
苏予下楼,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施雯开车送她回宜城。
几个小时的车程漫长得像是比她脑海中所留存的,过去十六年里关于袁红珊的所有记忆还要漫长。
长得让苏予不得不去重复忖度着袁红珊没了这件事。
突然得像是一个玩笑。
这一程,施雯没有出口安慰她,没有和她讲什么话,只是沉默。
与她离开宜城时的那一段路截然不同的沉默。
五点钟,施雯和苏予到达医院。
天边的阴云层层叠叠地吞噬着黄昏,将最后一寸天光也按入地平线。
时隔许久,苏予又见到了袁红珊。
鲜血,白布。
冰冷甚于去年冬天隔断宜城和宁城的大雪。
苏予伸手想要拉开白布的一角,但手指却在止不住地抖,不由自主地蜷缩。
苏予张了张嘴。
“妈?”
厚重的鼻音伴着颤抖。
回答她的是一片冷寂。
太静了。
她抬头看到施雯红了眼眶。
眼泪砸在挺硬的地板砖上,她才惊觉自己早已满脸泪痕。
“……苏得……还在抢救。”苏奉之开口时声音沙哑。
一贯熨帖整齐的西装此时狼狈混乱,男人颓唐地靠墙蹲着,用极其低沉的语调和熏人的酒气在跟苏予说着话。
今天是周末。
袁红珊送苏得去辅导班。
他们在路上撞了车。
袁红珊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没了生命体征。
“那你呢。”苏予哽着声音问。
“你在干什么?”
她红着眼圈,目光平平地看着苏奉之,似逼问一样重复道,“你在干什么啊?”
苏奉之在外面跟一个老总喝酒,打高尔夫。
孤寂冷清的墙根,苏奉之狠狠抓着自己的头发,终于埋进膝盖痛苦出声。
袁红珊死了。
苏予脑海里剩下这几个字。
她的养母,死在了她三十八岁的这一年春天。
苏予尚记得五岁以前的一些事情。那是袁红珊将一个少女的母性情怀倾注在她身上的短暂时光。
她的确放下过。
她仰着头,连一个苦笑也做不出来。终是为了她心中的那点比较,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了么。
对着那片惨白,对着角落里脱出的几根长发,对着推车上斑斑的血迹。
苏予做了一个“谢谢”的口型。
三个小时后,苏得转入重症监护室。
苏家的爷爷奶奶在重症监护室门口哭得几乎昏厥。因为他们的孙子在里面。
而丧妻的苏奉之并无心去劝说老人。等着他的,是妻子的身后之事。
他带苏予去看了一眼苏得。苏予一步一步跟着他向前,听见医生在说全身多处骨折,骨盆骨折,休克……
一个个字眼像是冰碴子一样往她耳朵里钻。
施雯没过去,站在老人们视野之外的走廊尽头等着。
苏予到凌晨三点才喝了一口水。
泪水和喘息早就让她发渴,嘴唇几乎干涸,还是靠着墙眼神空洞地朝上看。
施雯顺着她的视线去看。
白墙,白炽灯。
-
唐胥站在窗户边点了一支烟。
烟嘴靠近唇边的时候,他已经嗅到了烟草的气息。
他垂手将烟头压灭,转拿了一瓶可乐来喝。
白天他来不及问苏予一句,只能问宋昌明。但是这是学生的隐私,宋昌明没说。
可是苏予今天在考试。
她在考生物,还没结束她就被叫走了。
翌日是周一,苏予没来上学。
周二,苏予回了他的短信。
只有三个字,“见信安。”
苏予是在报平安。
除此之外,只字未提。
唐胥几乎同时给苏予打过去一个电话。
“喂?”女孩的声音轻轻的,有点沙哑。
昨晚她睡在苏家的沙发上。
唐胥喊她,“予予。”
那句你什么时候来上学还有我想你了卡在喉咙里,就是说不出来。
最后他选择问了苏予一句,“吃午饭了么?”
苏予没吃。
但她对着电话“嗯”了一声。
“予予。”唐胥喊她,“我在。”
“嗯……”
她没压住,坐在沙发上抱着自己,哽咽着泪如雨下。
唐胥能清晰地听见女孩的哭声。
他阖上眼睛,坐在空无一人的状元桥上,胸口像是砂纸狠狠摩擦过一样。
心疼。
-
葬礼于袁红珊死后三天举行。
苏予穿着一身鸦黑,站在苏奉之身旁。
苏予抱着她从宜城带到宁城,又从宁城带回来的那个盒子蹲下。最终,把一盒子的东西都当着那副黑白照片放入了火中。盒子是十六岁的苏予仅存的和她五岁之前的生活相关的东西。
她轻轻唤了一声妈妈。
火苗随着风跳动,青色的灰被吹起,最终散落到无人知晓的地方。
葬礼略显仓促。
人人都安慰苏奉之,人人都让他节哀。
苏奉之恸哭,不知上天为什么在他中年之时降下这样一场灭顶之灾。
只有苏予认为苏奉之不配。
苏家的爷爷奶奶在这个时候还是满心都挂着自己的孙子。
而他们养育出的儿子对于自己一直以来认为的,属于男人的自以为是和自我为中心以及今时今日的境况,毫无愧疚可言。
这比他们厌弃苏予这个孙女的任何时候都让苏予觉得恶心。
至此,苏予觉得施雯不嫁给苏奉之是对的。
她甚至觉得袁红珊也不该嫁给苏奉之,不值得。
苏予又去了一次医院,苏得没醒。
上一次还在电话里叽歪着不想去补习班的男孩,现在在重症监护室里动弹不得。他此刻并不知道,那个对他百般呵护甚至溺爱的母亲已经不在了。
听那天开救护车的司机大叔说,袁红珊被抬上车的时候还是有意识的。
“她拉着人还在说话。”
“说要我们救她儿子。”
苏奉之问她还说了什么。
那人摇了摇头,没了。
除了苏得,再无其他遗言。
苏予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如果我弟弟有什么情况,麻烦您告知,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