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夭静静等待家门口,她双眼不再红肿,内里仍木然空洞,槁木死灰。晚上回到家,没有一口热饭,家人也不关心她白天在哪,是死是活。得知八竿子打不着的酒店经理找她,便茫然站外面等候。
倘若如张宝财所说,自己早已死去,为何依然痛心切骨。身体带来的暴力伤害,人格上的欺凌虐待,灵魂深处的糟践,让她在今日看清,活得比家里的母鸡还不如。至少父母好吃好喝供着母鸡长肉下蛋。看看她,活到二十岁,不敢去爱人,不被人所爱,成为浪费家中粮食的累赘。
犹记得,十六岁那年,父母为她相信一门亲事,男人四十岁,是个不识字的苦力。她发疯了似的,惊恐抵抗,却被关在房间里警告老实点。
那几个晚上,她抠断指甲,十指血肉模糊,想要抠开门口逃跑。所幸的是,男人看了她一眼,吓得不敢娶。
之后四年,又为她找了好几门亲事,那些年纪可以当她父亲的男人,都被她恐怖的面容吓跑。时至今日,父母仍不死心,年后又为她找一个相亲对象。
她有喜欢的人,也清楚对方不可能爱上她,可人啊总是心存幻想,唯有这样才能刚韧不屈,膝盖跪不下去。可是,这份意志能坚持多久?她的未来伸手不见五指,每往前走一步,临深履薄,假使深深爱慕的人能够紧握她的双手,那么,往后的日子不再惶悚不安。
不可能的,她永远不敢说出喜欢的话语。
蒋良的深情,停留在十年前那起事件里,谁也无法再撬动他的内心。
这样就好,谁也无法得到。
为此卑劣的想法,她忍不住自嘲一笑。
巷子尽头传来脚步声,昏暗的路灯映照匆忙赶过来的孔耀威。这位自诩上流社会人士,眼神看谁都是鄙夷不屑,包括看她也是一样。
楚夭早已习惯投在身上蔑视的目光,她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脑袋,只露出一双病恹恹的眼睛。她嗓音嘶哑,情绪灰冷问对方有什么事?
孔耀威沉思熟虑,和她聊起昨晚发生的事,瞋目切齿低声吐露张宝财被杀害,凶手是他寻找过的人。
楚夭莫名其妙,她怎么可能知道啊……等一会……她记得,张宝财逼迫她说出,想要害死他的人是谁?她当时也和现在一样不解,怎么可能知道凶手是谁……
“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孔耀威沉心静气,耐着性子等待她记起。
如果张宝财的话是对的,那么……那么……她真的有可能和凶手接触过。想到这,楚夭忍不住一颤。
是谁?
她接触到的凶手是谁?
忍不住地,她控制不住发抖。
“楚夭,你有没有……想要杀害过他?”孔耀威旁敲侧击,凶手只可能是手上名单上相关的人,楚夭是其中之一。
“你、你在开什么玩笑?”楚夭颤抖退后一步。她就算想杀张宝财,也没有理由啊,且不说,无缘无故地,哪来的杀念。对这个人渣,她至多内心诅咒其赶紧暴毙街头,绝没有存在过杀害心理。
真有杀意的是林稚……
孔耀威看她状态不太对,明显是有事的,看来她的确是知道点什么。于是露出面对客人时礼貌性的虚伪笑容,手指放在唇边轻轻“嘘”一声:“你不要害怕,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可以帮助你。哪怕你昨天晚上在他家里,这个秘密也只有你我知道。”
不对,不对!她没有杀人!她和张宝财不存在任何深仇大恨,除非对方害过她,就像性侵侮辱过林稚那样……伤害过她……伤害过她……楚夭手指抚到戴着毛线帽的脑袋上,还晃了晃。
是因为头部脑震荡缘故么,刺疼刺疼的,还闪现出一直以来,自己极力回避的记忆画面。
猛然地,过去可怕记忆剧烈冲击而来,她身体一晃,手撑到墙壁支撑,头疼得不行。
好疼……好疼……不要去想,不要去想。
着火了,身体着火了,好热,好热。
她呼吸变重,浑身颤抖,双手解开围巾,扯掉帽子,露出那张大量瘢痕组织的恐怖面容。
“你干什么?”孔耀威吓一大跳,忍不住退后。
“好热,好热,我要烧起来了。”她嗓音嘶哑颤抖,手指用力摁在墙壁,指甲几乎断裂外翻。
天气这么冷,哪里热了。孔耀威怀疑,不会是犯病了吧。
“好热……呜呜呜呜……我好怕……”楚夭双眼布满泪痕,缭乱的记忆撕裂冲击着脑袋。
孔耀威与她拉开距离,寻思要不要带人去孔家逼迫说出真相。可接之而来事态,刺激到身上每一只细胞,吓得他慌张失措,落荒而逃。
痛不欲生的女孩,抬起骇人的脸庞,泪水控制不住大量流淌,表情极为狰狞,怨入骨髓地说出“大火”两个字,随后扑过来切齿痛恨嘶吼“我看到了,我全都看到了”,“是你们害了我,害我变成这样”。
孔耀威寒意从脚底窜起直冲脑门,身体僵硬般无法避开。下一秒,他反应过来是何意思,仿佛脏东西碰到自己般,一巴掌打中楚夭的脸挣脱,步步后退。为突如其来的信息,他心脏剧烈跳动,一时慌乱心神难以冷静,连忙转身逃走,跑去找孔司。
看着仇人身影消失长夜黑暗里,楚夭背靠墙壁瘫坐在地。她嘴巴发出如野兽般,渗人的哭泣和笑声。
时而哭泣,时而发笑,在茫茫黑夜里,极为诡异恐怖。
她笑声悲怆,哭尽内心悲苦。从她身上蔓延开的黑暗,与黑沉沉的夜晚融合成为一体,仿佛要被吞噬消失。
当天晚上,受到记忆强烈冲击,加上头部受伤带来的脑震荡,她抱住垃圾桶跪地用力呕吐,空无一物的胃部,只吐出胆汁和胃液。
吐够了,忍着头部晕眩躺回床上,她睁眼看着狭小的天花板。因脑震荡后遗症原因,天花板怪异地旋转扭曲。
只容得下一张床,一张小桌子的房间里,如同墓地般死寂。
“逃”往孔家大宅的孔耀威,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病历“真相”在楚夭身上,她一旦控诉出当年之事,那么迎接而来的是,他丢掉体面的工作,失去贤淑的妻子和乖巧的儿子,指不定要在牢狱里度过余生。
越想心头越慌,现在的他已不是过去的他,也不是和张宝财一样扶不起的烂人。他辛苦所得来的一切,岂能让别人摧毁,他要保护、保护现有的一切,谁也别想破坏。
他快到孔氏中式大宅院时,渐渐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楚夭拿不出证据,他和孔司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对方不会不管,一定能有办法解决。
敲开孔氏大门,穿行装修古典的院子,他去待客室见孔司。里面,孔司正电话张正义联络感情,约定初三上门来喝一杯。
孔司客套话说完,手机一扔,问道:“找到宰了张宝财的人了?”
孔耀威一屁股坐下,给自己倒杯水一口喝下。顺了口气,他脸色阴郁说出刚刚的事。
孔司听了,手指挠了挠脸,脸色比今晚夜色还黑——真是怪了,楚夭当年为什么不说,偏偏这时候想起。可想想,当年她才几岁啊,还被烧成那样,十五年来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换成他八成也想不起当时事情。
凶手还没找到,却给人刺激起记忆,孔耀威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真想抽丫的一巴掌。
他抽出花瓶里的一朵花,咂摸着和赵实这个女人比起来,楚夭很好解决。但是吧,不能做得太过分,刑侦大队的人还在老城区,赵实要是顺着楚夭查到这里,他们都会被盯上。
孔耀威干笑着等待他指示。
“楚夭苦了十五年,还暗恋着蒋良。”孔司手指捏住花瓣,再用力拽开,“只要出手帮助她,告诉她不仅能做手术整容,还可以摆脱眼下环境,改头换面过生优渥的生活,就可轻而易举拿捏住她,让她嘴巴闭得紧紧的。”
“大哥这办法好!”
“到那时,我们还可以完成她最大的愿望。”
“想办法撮合她和蒋良!”
“对,这么好的条件摆在眼前,不怕她不心动。”
拽落的花瓣,无声无息飘落在地,再被男人一脚踩烂。
“孔耀威,这件事交给你办,你能完美办好吧?”
“当然,我一定办得妥当,挑不出一点毛病。”
“好,我等你好消息。”
鲜花折断,再插回花瓶,与其他娇嫩艳丽的花儿一起。
正月初一老城区午夜,偶尔冒出一两道烟花升空炸出灿烂夺目色彩。府中路老城派出所,会议结束,调查组成员打着哈欠回宿舍和家里休息。
市刑侦大队人员开车回公安局宿舍,由王白驾驶,其他五人闭目休息。后座里,魏以春双眼疲惫紧闭,微微张嘴流着口水,头歪靠在队长肩膀上。
“王白,下午和晚上的工作怎么样?”赵实低声问道,指的是,与派出所民警的调查工作。
“他们挺好使的。”王白这句话透着嘲讽的意味,“这应该是我见过的,和本地人关系最深的警察了。”
“说说。”
王白遂谈起追查吴归行踪的工作,作为本地人的张乐乐,可轻而易举地从本地人口中探听到吴归情况。非本地户籍警察的陆今,游刃有余地和租住于此的外地人套话。至于他嘛,本地人和外地人态度都挺冷淡的。
莫名其妙的,与此地格不相入,让人浑身不舒坦,可又难以说清楚这种感觉。
当车子越过老城区与市区交界线,回到灯火辉煌的庞大都市,那种难以言喻的不舒服感消失,身后幽沉的老城区渐渐远去。
话语聊到这一组调查,通过老城区居民了解到,吴归年纪二十五至三十岁之间,帮助过眼睛不好使的老太太换水龙头,送迷路小孩回家,深夜驱赶被流浪狗撕咬的醉汉等。
人们评价,是个有趣的年轻人。这一番评价,不像杀人犯。可又偏偏,张宝财被杀后,人藏得死死的,加上死者生前寻找联系,不免让人起疑。
除非主动现身说明情况,否则很难将其排除在外。
翌日,正月初二早上,技术室的同志联系赵实,死者手机已解析提取完毕。
来到技术室,技术室的同志交过一沓提取打印好的文件,赵实接过翻看几页,当看到某张照片,与那双深沉杀意的眼眸对视上时候,不免愣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