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康顺平庸无殊,混在人群里,属于容易忽视的存在。其给人观感,是万千大众中最普通的一员。“除夕夜血案”接受讯问神态紧张,心惊胆丧,赵实洞察他性格有点软弱、胆小怕事。
十五年前,孔康顺与两名死者关系密切,五年后徐图伤人自杀,看清本地“吃人”社会环境,惶惶不可终日,三个月后急不可待携妻带子“逃离”老城区。
说他怯懦吧,血案发生后没有仓皇出逃,整日担惊受怕留到现在。说他胆大如斗吧,对警察走访调查,矢口否认。
真是自我内耗,自我矛盾的人。
赵实、魏以春至其家中走访,老两口说刚出门去小卖铺买红纸贴新建好的厕所。两人未等候,去大街找人。二人前脚刚走,穿外套遮住执勤服的蒋良,后脚方言打招呼走进孔家。
福北大街路口前,赶上孔康顺步伐,赵实叫住至一家奶茶店外的遮阳伞下坐下。
孔康顺拘谨,双手放桌下大腿,手指不停交缠,以镇定内心紧张,隐蔽脸上真实情绪。可惜,其面对的是刑侦手段过硬的警察,再遮遮掩掩也白费劲。
“车票买好了吗?什么时候带家人回去?”赵实心平气和,体贴问道。
“……还没。”孔康顺诧然,和李寻环、王白直截了当要病历单不同,眼前女警未逼人太甚,反倒关心起自己来。
“你有多次随时离开机会,一如十年前做出正确判断选择。现在没有马上走的原因,也是潜意识里的决定吗?”赵实不徐不疾,不含攻击性。
是否潜意识作出的决定?孔康顺也想知道。新厕改建好,不必等待晾干时间再盯着工人封旧厕,随时可收拾行李,携妻带子离开压抑苦不堪言的地方。
自从凶怒过女儿,他和妻子、两个孩子中间,划开一道鸿沟,走不过去,对面不愿过来。喜欢时刻黏身边的孩子,变得生分疏远,他不知该如何修补双方关系。连妻子也耿耿于怀,问出“张宝财的死和你有什么关系”,“警察为何总上门”。
他该作出哪种解释,才能修补与妻子、孩子的关系?多次提出离开的想法,难言出口。十年前,他就该一去不返,彻底远离,可冥冥之中,无形力量推着他回来。
“我爸妈孤独,好不容易等到儿子儿媳孙子回家,自然多陪陪他们。”孔康顺合情合理解释道。
“看来,你真的很爱家人。”赵实款语温言,“我到这里时间短,认识的人里,你是我遇见家庭最完整幸福的。”
孔康顺脑海闪过一张张人脸,闭口不言,心口波荡着微妙的愧疚感。
“烧伤的女孩,成为孤儿的孩子,失去爱妻的男人,留下后遗症的人们,老天残忍夺取他们的幸福。倘若没有那场大火相信他们和你一样,一家人幸福快乐,不会有现在发生的事,我不会坐你面前,也许你过完喜庆的春节,准备好车票,与父母告辞踏上回程的车辆。”赵实徐缓说道,慢慢动摇对方,“孩子玩具父母打碎,安慰赔偿是一种结果。冷漠视之不放心上,孩子长期记挂于心,也是一种结果。你看看,不管处不处理,始终会产生结果。不同的是,获取结果的时间有长有短……孔康顺,凡事必有因果,离得再远,始终牵连,断不掉的。”
孔康顺体内翻腾涌动,咽了咽口水。
“幸福是面对守护,不是逃避隐瞒。”赵实谆谆善诱,“逃避隐瞒能够真正带来幸福的话,世间只剩下谎言,所谓幸福,是梦幻泡影。”
孔康顺愧悔无地,低下头颅。
魏以春佩服得五体投地,真不愧是队长,一番感人肺腑的话,连带她也羞愧到没脸见人。
“其实我也收到了这张。”赵实取出自己的病历单打开,“我已成为案件因果的一部分。”
孔康顺定睛纸面熟悉的字体,瞳孔一缩,心脏狂跳。
“说不定下一秒有子弹射进我的心脏,死在你的眼前。”赵实这话涵义是,自己感同身受,和对方处境一样艰难困苦,以此拉进彼此距离。
她的“死亡病历单”,包含震慑、恐吓、威胁,妄图压迫从心理上质疑身边警察。她与队员们几度出生入死,早已成为彼此最信任的人,区区一招挑拨,是打不破他们坚如磐石关系的。
孔康顺心绪如麻,迷踪失路。往日的画面和眼下的情境,剧烈冲击,从心口、从嘴巴欲冲破而出。
赵实静观默察等待,等待其道出一切。
“病历单……我的……”他蜡白的脸颊颤抖,鼓足勇气,一股脑儿全部倒腾出来时,看到两名女警身后,有人叼着烟,拿着吴归外面胡乱散发的纸牌位,打火机点燃烧毁。
纸牌位上名字,是“奠,孔康顺之灵位”,他顷刻魂飞胆颤,冷水浇头般浑身一抖,颤音道:“别再来找我了,我没有病历单,案子与我全然无关。”说罢,起身离开。
赵实转头,看到孔司背靠车子,拿着燃烧的纸牌位点烟,眼神看尸体似的看她们。
眼看涉嫌大火案的当事人开口,却被吓跑掉,魏以春憋屈。手里没有地头蛇涉嫌犯罪证据,没法奈何对方。假吴归装哑巴,聚众斗殴的本地人矢口否认和孔司有关,老城区依赖孔老板过日子的,更不会举报阴暗缺德事。
金汤之固的地儿,孔司真能为所欲为。
赵实未主动上前冲突,警务通联系蒋良,人呢?罢工不干了?
蒋良说在孔康顺家找病历单。
赵实钳口结舌,孔康顺不是危险分子,家里没藏毒、没藏枪支弹药,无搜查证闯入搜查,知法犯法啊?
蒋良理直气壮狡辩,自己又没穿警服,作为本地一份子,上街坊四邻串门,再帮忙收拾一下怎么了?没见新修的厕所有瓷砖裂开,肯定空鼓了!返工,重做!
赵实无话可说,小声警告别违反纪律,结束通话。然后带手下女警,去林氏烧烤店探探话。
孔康顺家中,蒋良从客厅到房间,按最专业手法,摸遍最有可能藏物的地方,未找出“死亡病历单”。他猜测,对方要么随身携带,要么已销毁。依孔康顺害怕麻烦事惹上身看,后者可能性更大。
家里老两口,其妻和双胞胎孩子,全套个遍,不曾见过疑似病历单的东西。
临走前,女孩喊住他问“爸爸怎么了”,满眼忧色。他温和安抚,没多大事。案子未侦破,话不能说死,省得日后这孩子埋怨自己。
离开孔康顺家,蒋良去福北大街与赵实汇合。
林氏烧烤店开门晚,魏以春看招牌上电话联系老板下楼。五分钟后,身穿睡衣,套着羽绒服外套的林老板拉起卷闸门。
二人进店,里边未收拾,桌子地上留有空啤酒瓶和食物垃圾,空气飘荡酒水、烧烤混合的污浊味道。
赵实点名要2009年5月30日晚,孔司、孔耀威、张宝财、孔康顺四人吃的烧烤酒水。林老板想半天,反应过来是做调查。
案子卷宗未记录走访调查孔司四人,那么十五年前警方实际没有找过林老板。现今王白上门,其倒是精准记忆当晚四人店里消费。
赵实好奇,除开四人,另外有谁都在店里消费,好上门拜访问清,孔老板四人喝的哪牌子酒水?点了哪份小菜,撸掉多少串?
赵实咄咄逼人,林老板被扑面而来的凌厉气势逼退一步,手不由得压到桌面,摁到虾壳残渣上。他结结巴巴话不利索,说这么多年过去,只记得当晚四人在店里消费不少。至于喝了哪款酒水,点了啥菜,哪还记得清啊。
既然记得四人在店里撸串,其他客人都有谁总该记得住吧?
这个……真记不太清了。
那怎地偏记得四人?
林老板干巴巴一笑,大概是他们消费多……
消费多少?
一样忘记了。
林老板毫无心理负担扯弥天大谎,赵实愤怒吗?愤怒,可比起激愤的怒火,是难以容忍十五年前惨案埋藏真相背后的人,只手遮天。她要不将过去的、现在的罪案彻底澄清,心头怒气难消。
脱下外套挽放手臂的蒋良,循到烧烤店,看到林老板大冬天额冒冷汗,赵实压迫性十足逼视,魏以春以围拢的方式,阻退林老板去路。
这场面,下一秒要打架似的。
辨出来者脚步声的赵实,转身问找到了?他摇头,孔康顺的病历单大概率销毁没了。除非严刑逼供,不然得不到诊断结果。
魏以春哼唧,咱们是正经警察,不会做出严刑逼供之事。还不忘提醒林老板,这地方有不正经警察,别落他们手里哦。
蒋良怀疑她在阴阳怪气派出所,但没有证据。
随后,三人一起走出烧烤店,去觅迹寻踪吴归所在。
外地人聚集租住的北侧住宅区,王光头所住平房内,李寻环快速看完新元宝大酒店近期监控影像,而后深思熟虑,怎样找到案件幕后者?或以哪种手段,引诱其出现。
他、调查组、孔司三方,彻底陷入僵局,落到完全被动局面。他们心知,束手无策等待第三起案件发生,就真输了。
赵实不容许,孔司也不会坐等发生,他更要下一起罪案发生前阻止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