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到傅家，傅华京总是忙碌，没有片刻休息。他灵巧粗糙的双手利落削竹篾，熟练编织成祭祀马、纸人、房屋等，再由妹妹选用微微发黄，祭祀所用的纸张，剪刀剪出马的毛鬓，一条条随马身线条贴上，祭祀马匹双眼使用切割开成两半的白色鸭蛋壳，黏贴上去，毛笔沾墨，画上黑瞳。
时至今日，傅家兄妹仍保持最传统的手工编织制作祭祀品。殡葬市场上充斥着机器印刷纸扎，批量生产制造，早已蚕食民间手艺市场，没几个人能坚持下去。
傅华京保持手工编织原因，是有钱人更喜欢手工制作的，用孔司的话来说“高级感”，市面机器印刷的纸扎，廉价难看，适合烧给没钱的鬼使用。
无法批量生产，每一件订制品，从选取竹子，到编织成型，再贴“纸肉身”上色，画出五官一步步成型。
要不是孔司照顾纯手工纸扎生意，给出无法拒绝的价格，傅华京早放弃转干别的。十五年来，十二岁到二十七岁，靠着傅家传下来的纸扎手艺，顺利送妹妹读书上大学，单是这点，也会坚持做下去。
警察再三上门，傅华京猜测，与闹得沸沸扬扬的案件有关。他停下手中活，直言无讳说：“警官是为那个吴归来的吧。”
这番话，让赵实沉思默想——牵连十五年前案件的人们，到底知道多少？
“虽说还未完全传开，但我们已经知道了。”傅华京小板凳上站起，“警察调查接触的人，几乎是康乐医院大火案的遇难者家属和幸存者，而且——”他转身面向十三具完成，仿若有生命力的纸人面前，“那场火灾后，有人一次性支付我十万元，让我每年清明节，医院原址上烧十三具祭祀纸人。”
靠这笔钱和伯父帮助，才顺利继承家业，妹妹没有辍学。
起初，每到清明节，和妹妹送十三具纸人至烧毁楼房内，摆上贡品，插上香烛，亲手烧纸人为灰烬。后来医院原址建新元宝大酒店，每次过去祭祀，总被驱赶，报警他乱烧东西放火。接警的人是蒋良，劝说不要在酒店大门前烧祭祀品。
经他提及，蒋良想起，确实有这回事。
傅家兄妹父母死于那场火灾，他误以为是祭祀双亲，每年清明酒店前摆贡品烧纸人，从未数过纸人数量，更想不到背后有人主使。
“让你这样做的人是谁？”没来由地，赵实面部表情紧绷。
“不知道。”傅华京注视与父母最像的两具纸人，“某天带妹妹回家，房间床上有装钱的纸袋子和一张纸条，纸条上面写明要求。看完后，我便烧了。”
“对方字体，是否这样？”赵实取出自己的“死亡病历单”打开。
“不是。”傅华京瞥视一眼，视线落回纸人身上，“纸条字体很干净，如果没记错，是很工整的宋体。”
观察两人对话的蒋良，目光从傅华京后脑勺转到傅华容，女孩一直低头剪纸，他若有所思。
纸条烧了，纸袋留着，傅华京房间柜子找出递给他们。
袋子是礼物袋型，正面印有“汉州市康乐医院”绿色字体字样，字体上是医院logo，下面是蓝色详细电话、地址。这类袋子，一般用作义诊活动，装爱心礼包使用的。
傅华京不确定此物件能否帮助警察，事关十五年前大火案，希望力所能及相助。
“赵警官，康乐医院大火，是不是张宝财、孔耀威放的？”傅华京问道，在剪纸的妹妹，剪刀停住。
“很抱歉，刑事案件侦查阶段，无法公开任何信息。”当前，无证据证明，两名死者是十五年前大火案纵火者。
傅华京眉眼低垂，转身坐回板凳，戴上手套拿起编织一半的半身纸扎，接续编织工作。
“吴归今晚想烧掉酒店，你们或许能在那里找到他。”没解释哪得到的消息，其不再言语。
不再打扰，三人离开赶往新元宝大酒店。
赶赴途中，魏以春心痒难抓，情不自禁说出第一次去傅家，兄妹二人还算客气。第二次去，傅华容还对她笑呢。这次呢，看也没看她一眼。难道，傅家兄妹也和其他人一样讨厌他们？
她内心郁闷不已。
赵实思索给傅华京十万元之人身份，会不会是吴归本人。蒋良回忆几次阻止傅家兄妹酒店大门前烧纸人，看热闹的人里都有谁。
两人都没注意魏以春说了啥。
福北大街尽头，连接福临广场，广场左侧屹立着老城区唯一的大酒店。每年有需要准备丧事的人家，只能选择这家酒店下榻。生意上，这家酒店真的不缺客人。
本地居民都知道，新元宝大酒店建立在烧毁的民营医院上，隔壁广场，老板钱多和孔司出资建成的。
正月初五过后，酒店恢复正常营业，看似不受案件影响。第二名死者孔耀威，即是酒店经理，又涉嫌和十五年前大火案有关，钱多想不关注都不行。
得知孔经理遇害，他第一时间带人慰问送上慰问金，再提拔新的管理层——王光头安排在酒店里的小弟，就这么莫名其妙代替了位置。
钱多速度提拔管理，有难言的苦衷，孔经理在位时，总惯着吃霸王餐的人。他特意叮嘱新经理，下回再有裙带关系，不要脸的人吃饭不付钱，关门报警。
被占便宜这么多年，早就一肚子火。
这阵子，孔司案子牵缠，没空来酒店，他清净得很。时刻关注诡谲怪诞的案件，他有种强烈预感，这个地方将重新洗牌。不必卷入旋涡中，只需静静等待结果，再击其不意出手。
可惜想法美好，现实是警察找上门。他呢喃自语“终于还是来了”，俨然早已等待多时。
他扬起和善笑容，请赵实三人至休息区入座，再让服务员送四杯茶水，笑呵呵道三位警官所来何事？
赵实未明说来意，问起傅家兄妹清明烧祭祀纸人之事。
钱多点头，的确如此，也劝说不动他们。每年清明，必上演报警劝离现场。
赵实让回忆祭祀烧纸人现场情况。
钱多端起茶水润润喉，追想起去年景象……
蒋良随其忆想，跟着回到去年清明时，眼角余光瞥见外面黑色人影，当即站起追出去。
酒店外，李寻环在前，蒋良在后，二人从酒店周围，一路至与市区交界地的别墅区，站在一家别墅外面。眼见甩不掉步步紧逼的警察，李寻环止步反身质问，跟着自己干什么？
蒋良嘴角扬起一抹笑容，好奇他想要什么？
李寻环莫名其妙，不知所以。
“你掌握调查组所不知的信息，甚至可能与十五年前康乐医院大火案有关，我们可以做交易。只要能给得起，我给你。”
“你给不起。”
李寻环一句话把人堵死。
“不说怎知给不起？李寻环，你到底有何目的。知不知道，敢阻挠侦查，我是不会心慈手软的……你刚刚是想进酒店吧，看到我们转身就走。怎么，你也对警察过敏？”
“是的。”
“……”
蒋良发现这位外国友人，很难说通。
“你跑来追我的时候，孔司正朝酒店里走。”李寻环好意提醒。
蒋良微微一怔，追问道：“你是不是去酒店查吴归？”
李寻环没承认，也没否认。
蒋良第一反应是，莫非案件侦查又泄露了？不对，自己一直和赵实、魏以春待一起。难不成傅家兄妹传出去的？
撇下李寻环，他赶忙回酒店。李寻环踌躇片刻，电话王光头，可否弄到近段时间酒店里外监控视频？对方爽快回复，当然可以！简短通话结束，于是折回老城区。
刚刚两人站立外的别墅二楼房间，陈复放下社会学书籍，扭头看窗外风景。
这会儿，新元宝大酒店内，赵实、孔司站立对峙。后者言笑自如，嘲弄赵警官还在老城区啊，实在不行赶紧回去吧，刑侦大队在老城区一日，群众一日不得安宁。这样下去，别案子没侦破，先搭上自己小命了。
赵实笑了：“你在威胁我？”
孔司勾起阴鸷的笑容：“我天生胆小，连只蚂蚁都不敢踩，哪敢威胁警察。”
钱多乐呵呵和气劝说：“两位有啥事，坐下好好聊。”
赵实语气冷得像冰渣子：“李儒彦、俞心蜜给你开的病历单，让你寝食难安吧。”
孔司立眉竖眼，阴笑道：“什么李儒彦，什么俞心蜜。怎么，你要给他们办丧？正好，我这里啥单子都接，是人是鬼，是妖是兽，都给烧得干干净净。”
赵实冰冷的眼眸，迫视着他：“不，有一种东西，你烧不掉。”
孔司嗤笑：“说说，有啥是我烧不掉的。”
赵实微微低沉的嗓音，坚韧有力地吐出两个字：“真相。”
别人说出这两个字，孔司权当笑话，认为自不量力。赵实说出这二字，强大的压迫感冲击而来，激得他脊背发凉。他神色不动，手指抚上嘴巴，大声爆笑“哈哈哈哈……”
充当老好人的钱多，笑容逐渐尴尬，无从化解双方箭拔弩张的情势。
魏以春盯着大笑不止的男人，冷不丁说道：“你笑声好像峨眉山的猴子。”
孔司笑声戛然而止，赵实唇边愉悦泛开一抹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