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晚上，楚夭双眼大睁夜不成寐，脑震荡带来的晕眩和反胃，折磨她一晚上。天色刚亮，她疲惫不堪爬起来，喝下两杯冷水填满空荡荡的胃部，随后穿上衣服严严实实裹住丑陋吓人的面容出门。
寂静凌晨，她犹如行尸走肉穿行大街小巷，最后安安静静坐在福北大街，一家丧葬用品外的休息椅，头顶上，挂在店窗户的白事纸幡随风飘荡。
她看到，孔耀威和向她伸出援手的两名女警擦肩而过，前者跑进居民区没多久，口袋电话响起。她没有接，大脑不停回放改变人生的记忆，这十多年来犹如地狱般的生活，不免恨之入骨。
楚家找不到人的孔耀威疯狂打电话，跑遍纵贯几条主要大街，才看到眼底发青的女孩，幽灵一样的坐在路边。
“你怎么不接电话啊，让我到处乱找。”他差点就去府中路派出所，看是不是报警了。一屁股坐下，他气喘吁吁说道：“楚夭，昨晚是叔鲁莽，吓到你了。今天，叔和你道个歉。”说着，口袋里拿出一个大红包，看厚度有一万块钱，“这个是叔的一份心意，你拿着。”
楚夭视若无睹，不为所动，他强硬塞进她口袋里。
孔耀威叹息，开始打煽情牌，说一想到她十几年来受的苦，就难受到睡不着。他内心特别自责，想着怎样才能够补偿和帮助。她呢，苦了这么多年，一定不想再受人欺负打骂的日子，所以他要帮助她摆脱眼前生活。
“真挚诚恳”的话语，长满尖刺，扎进身上皮肤，楚夭缓缓转头怨愤地看他。
孔耀威不愧是酒店经理，面对任何人都能面不改色说出虚伪言语，露出虚情假意的笑容。面对巨大的利诱，不怕小姑娘不心动，他可以送对方出国做整容手术，以后不想留在汉州，还可以改名换姓开始新的人生。至于钱的问题，根本不用担心，他会负担好一切。
整容？新生活？楚夭大脑控制不住跟随对方承诺，升起无数幻想。
只要治好脸和身上的疤痕，改名换姓后，在没人认识的地方开启新生活，从此不用再戴帽子围巾走在大街，可以和正常女孩子一样，做喜欢想做的事情。曾经想留一头乌黑秀美长发，穿碎花长裙，夏日阳光下露出手脚和脸庞，将不再是奢望。
过于美好的幻想，能否真的实现？她心脏情不自禁，悄悄荡起涟漪。
观察到她心绪悄然变化，孔耀威抛出最大的利诱，告诉届时想留下，以后彼此就是一家人，他一定竭尽心力保护她，任何人别想再动她一根汗毛。到那时，蒋良眼里有她的存在，她也希望，能够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吧。
有那么瞬间，楚夭愤恨又羞耻。愤怒于对方利用金钱引诱，羞耻于自己对蒋良的心思众人皆知。
孔耀威再下猛药，让其好好想想，要一辈子蒙着丑脸吗？要眼睁睁地看着蒋良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吗？的确，她现在可以站起转身去派出所，可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什么都不会改变。楚豪也长大了，一旦结婚，那个家绝对不再有她的容身之处。
昨日打在头部的棍棒，还隐隐作痛，狭小没有窗户的阴暗房间如笼子……眼前一切，不仅没有改变，还只会越来越坏，越来越坏。
可十五年来的委屈痛苦就这么算了？
楚夭内心很苦，苦到吐不出一句话来。
“我诚心实意补偿你一辈子，只要你忘记过去一切。而且，机会只有一次，一旦错过，你什么都得不到，包括蒋良。”孔耀威假仁假义劝说，“到底是过去重要，还是未来更加重要呢？”
回望过去，黑暗痛苦。
远望未来，充满希望。
保持不变，延续悲苦。
“我……我……”楚夭乱腾腾的情绪猛烈撕扯。一方叫喧着“报警！报警！”一方吼着“接受改变！接受改变！”黑暗与光明，美好与丑陋，难以让心绪平静。
看她动摇，孔耀威又习惯性地露出面对贵客时的笑容：“不用着急，这两天好好考虑给我答复。”说完后，站起离开。
留在原地的楚夭，内心烦乱，心神不安。她需要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倾诉烦恼，而唯一的朋友，只有林稚。
她决定去找好朋友。可在穿越大街，脚步却停在了道路中央。
福临广场旁的新元宝大酒店，餐厅靠窗位置，派出所所长张正义、酒店老板钱多、退休老教授陈复，三人一起吃很有特色风味的早餐。
他们气氛融洽无间，闲聊着趣事儿。
举止优雅的老教授提起独子喜欢赖床，略感无奈的笑容中透着过分的宠溺，要不是管不了太过自我的性子，一定把人拉起来。
陈复教授的儿子，每年必然从国外回来一次陪伴老父亲，送上特意挑选带回来的礼物。其偏偏不喜欢拉扯人际关系那一套，故而在老城区难见上一面。
用张正义的理解，国外呆久了，人情味变得淡薄，不再吃国内亲情关系那一套。看看这地方，哪家哪户不是连系着纽带的，要是人人都太过自我，岂不是处得像陌生人一样。所以国外文化氛围，在国内根本处不下去。
钱多乐呵呵，要维护好本地人情关系，不仅要付出时间，有时还得花费金钱。说白了一旦牵扯到利益方面，就会变得复杂。
就像他在这里开酒店，要想长期正常营业，就必须服从规则，接受本地人入股。日后有人闹事，本地股东还能出面解决。
作为社会学教授，陈复应该比他更能看清此地错综复杂的情况。
张正义不觉得有问题，每个地方有不同的世俗规则，既然选择这里，理应顺应服从，不然一定排挤淘汰出去。
陈复含笑，让服务员再送上一份水晶虾饺，接着目光望向外面靠在警车，拿着酒瓶子喝酒盯着他们的人。
从三人坐下开始，王胜利身影出现，靠在张正义的警车上拎着酒瓶子，一双阴冷的眼睛看着他们——确切地说，是在看张正义。
张正义早就注意到对方存在，内心很不爽。
“他怎么了？”钱多不太了解其中情况。记忆里，王胜利嗜酒，脾气非常拧巴暴躁，曾动手揍人被关进派出所住几天，是个不能招惹的人物。
“我哪知道呢。”张正义拿起汤碗喝下一大口暖胃。外面之人过年也不收拾好自己，看着真碍眼。
吃饱喝足，他提前一步离开酒店。
陈复目光跟随其身影到外面停车位，眼见靠在警车上的王胜利仰头喝下一口酒，一手撑住车门挡住不让开。张正义抓住门把手呵斥对方，王胜利目光冷森森说着什么，张正义直眉瞪眼回应，出手推挤。随着动手，王胜利一把子拽住他的胸口衣服，愤激怒口冲言。
“要打起来了。”跟着看热闹的钱多，没有和稀泥的打算。
外面两人不知因何事冲突，王胜利显得冲动暴躁，浑然不把张正义所长身份放在眼里。但张正义哪是省油的灯，和他扭打了一会，重重推开，然后打开车门上车。
王胜利趴在车窗口，拳头使劲砸下，表情凶暴可怕。不理会他的纠缠，警车启动离去。他怒不可遏砸出啤酒瓶，砸到警车，酒瓶子破碎，酒水和玻璃渣留在车身上。
要是有人动手殴打派出所所长，还砸警车，两项行为加起来，足以拘留十五天，再罚款三千块。严重的，追究袭警罪名。
张正义没有拘留王胜利，警车上暗气暗恼骂对方“臭脾气的迟早要惹出大事”。要不是看在昔日两人是同僚份上，早就把人铐走，哪给朝自己动手的机会。
他越想越恼火，不明白这人突然发了什么疯，提起当年的事。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他要守孝一辈子不成！
眼神狠巴巴地看着警车消失，王胜利转身离开。
酒店里，钱多吩咐清洁人员拿上扫帚工具，外面清理玻璃碎片。
陈复擦拭干净嘴唇，站起穿上大衣，拿上手杖告辞。钱多满面笑容，亲自送其出门——他最尊敬文化人了。
拄着手杖，慢慢走过福临广场，再进入福北大街。
正月初二，出嫁的女儿回娘家，家家户户一早张罗准备开年饭。新鲜的鸡鸭鱼肉、水果蔬菜、糖果饮料，忙和一个早上到中午，正好备上丰盛美味的一大桌饭菜。
陈复虽没有女儿，开年饭还是要备好和儿子一起吃的，所以要到菜市场看看是否有新鲜的食材可买。
他见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孩神色痛苦坐在路边，于是缓步上前，拿出一个红包递过，微笑说“新年快乐”，关心问怎么了？
看着突然递过来的红包，楚夭微微愣神，随即红了眼眶，双手如获至宝地接过唯一收到的红包——孔耀威强硬塞给的大红包，并未带有新年的祝福。
陈复示意可以坐下么，楚夭点头。他便坐到其身边，手杖倚靠店铺窗户下。
他告诉女孩，如果有心事想倾诉，需要一个倾听的人，自己可以成为那个听众。
无法寻找好友的楚夭，控制不住将两人放在天平上比较，内心结果更加痛苦。面对如绅士般温文儒雅的老教授，她内心最柔软的部分被触动，忍不住苦笑，嗓音嘶哑地缓缓道出内心痛楚。
一面说，泪水一面流淌，牙齿咬唇低泣，她身体轻颤。
她真的恨啊，恨到难以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