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这条微信的夏精彩,穿着自己粉红底色印着大红桃心的棉麻睡袍,躺在一个奶油色的按摩椅上,正和花姐在汗蒸会所的按摩区一起捏脚。
她闭着眼睛,脸上贴着一张印着老虎图案的面膜,嘴巴的位置贴歪了,从外面看上去是一只表情愁苦的母老虎。壁挂的电视里综艺节目特效声频出,她没心思听,她觉得此刻浑身酸痛,连最后挪一下面膜位置的力气也没了。
夏精彩脑子里琢磨的是坐在一间办公室里的自己,穿着收腰款的冷白色西装,踩着10cm的高跟鞋抱着一堆文件来回跑也如履平地,她挪开手里成山的文件夹,眼前是一张没温度的脸,江冷西的脸。
江夜介绍的这份“好工作”夏精彩动了心,可她不敢答应。她要怎么遮掩那浑身看不见的温度,要怎么跟好奇地看着她的同事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在三九寒冬穿夏装,要怎么迎接许多陌生人崭新的凝视,要怎么面对那个时时刻刻要在他人面前小心翼翼的自己。
夏精彩带着自己火热的体温,走过了漫长困惑又无助的青春期,以为可以潇洒又自我地成为一个独一无二的大人,结果通往“普通大人”的门票递到了手上,她却不敢接。过去她在书里看到过,被绳子绑在动物园里长大的大象,哪怕把绳子切断,它也相信自己被束缚在原地。
伴随着张姐按摩的节奏,痛感从夏精彩的脚底像电流一样直直猛冲到脑门。
“啊!疼死了,张姐。”
眼前的张姐是花花世界汗蒸会所的资深按摩技师,没有她那双肥厚的手按不好的病。她正捏着夏精彩的左脚,用力按压,夏精彩又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啊!”她疼得脖子抬起来,老虎面膜也滑掉了一半,她睁开眼睛,看到张姐的脸带着容嬷嬷一般阴冷的笑。
“你这下有好日子喽。”
“我还能有什么好日子?”夏精彩把半干的面膜从脸上拿下来。
张姐说,“你背着花姐出去做什么了?最近早出晚归的。”
夏精彩看看躺在旁边假寐的花姐,自己出去上班的事,花姐叮嘱过不能让旁人知道。
“足底筋膜炎。别出门了,歇着吧。”
“活该。”花姐从假寐中睁开了眼睛,转向了夏精彩这一边。
夏精彩侧躺过来看着花姐,“我觉得值,工作么,以后有的是。”
“那跟我说说,还有谁用你?”花姐不屑。
“今天来店里吃饭的客人还觉得我不错,让我去办公室上班呢。”
花姐站起身来走了,出门前夏精彩听到她说最后一句话,“让你去上班是多大荣誉?你看牛马哪有抢着上脖套的?”
第二天夏精彩去了隔壁的中医馆,她这几天还在担心,王小姐火锅店每天人来人往,她请了病假,要怎么填补那一个领位的空缺?
现实的敲打会让每个年轻人看清这个世界。夏精彩正打算给领班发微信关怀一下,正酝酿如何表述,微信对话框上面显示“对方正在输入”,随后夏精彩收到一条语音消息。
“之后不用来了,经理招了新的人,等你病好了找时间把工服还回来。”
夏精彩删掉了原本在输入框里的“大家最近忙吗”几个字。
领班又补充了一条,“你那双鞋就不用还了,成本从薪水里扣掉。”
微信语音播放完毕,老中医推了推眼镜,站在旁边,满目好奇,“你上班了?花姐那么会赚钱的人。不给你花?”
夏精彩忙接过话,“花姐赚的钱是她的,我总要赚自己的钱。”
“哪有管生不管养的道理?亲生骨肉哪有不管的?”
“只是亲姑姑,什么亲生骨肉。”
“我们都知道。”老中医的微笑语焉不详,之后的几次治疗中,夏精彩陆陆续续通过人来人往的嘴把各种闲言碎语拼凑到一起,包括但不限于以下内容——
“花姐的岁数跟我们说的肯定是假的,没准是年轻时候偷偷生的夏精彩,说是哥哥的孩子。”
“不是亲生的?她自己养了那么多年?”
“对呀。哪有未婚的大姑娘自己非要带个孩子的,她又不肯结婚。”
夏精彩读书时偶尔在汗蒸会所的服务员当中也能听到这样的闲话,随着夏精彩长大,这些闲话也在整条街上和她一同成长,和门口的梧桐树一样根扎得越来越深。
夏精彩大学时,见过花姐的某一任男朋友,带着大捧的红玫瑰,站在门口大喊着要花姐嫁给他。花姐满目嫌弃,花没收反问他一句,“我们认识才三个月,熟到要结婚了吗?”
那男人却说,“那你要谈几个月才肯嫁给我?我可以等。”
“谈恋爱又不是熬粥,时间越长就越好。”
男人气急败坏,“我都没嫌弃你,不清不楚地带着私生女,你倒还不领情了,活该没人要。”
花姐嗓门放大,跟这个男人说了最后一句话,“是我没看上你。”
别人的嘴里,夏精彩早就成了花姐的神秘女儿。花姐从没解释过,夏精彩对此也闭口不提。如今在中医馆里听着这样的话,她好像看到了曾经的花姐。
女人一个人活下去就已经蛮难了,怎么能再拖着另外一个,如果能自食其力,至少能让花姐的负担轻一点,不在声誉上就在钱包上。
夏精彩穿着软底鞋回王小姐火锅店办离职了,她已经习惯了跟这些沮丧和平相处。她记得自己刚刚患上这种高温疾病时,昔日的好朋友都突然离她而去,之前总是来跟她讨论数学题的男同学直到毕业都没再来过。夏精彩哭过怨过遗憾过,到了现在,也习惯了脆弱如蛛网的人际关系,要永别的话,就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在彼此的记忆里都留下一个体面的道别。
夏精彩办完离职,看到把她招聘进来的经理又带了一波新的人去那个神秘的包间了,也许又有一个假手机被丢进了油锅里。
职场生活,像极了重复播放的电影。
夏精彩乘着电梯在商场里四处看看,想继续找到栽种她这个“萝卜”的一个“坑”,准备为自己的生活寻找新的落脚处。再一次路过雪甜冰激凌店,里面传来了哭嚎的声音。
吵闹之余,那件熟悉的黑风衣站在旁边束手无策。
熊孩子正在地上打滚,是个穿着花裙子的小女孩。
夏精彩看到与小女孩保持距离的江冷西,他靠近小女孩一步又退后一步,仿佛也在原地被冻住了。小女孩在地上打完滚,又起来脚步晃荡着朝他走去,捏着黑风衣的一角,奶里奶气的说话,“爸爸,我要吃冰激凌。”
“再吃的话妈妈就要带你去医院了,下次再来。”小女孩听完江冷西的话,刚含住两秒的眼泪又从脸颊滑下,尖利的哭声钻进在场所有人的耳膜。
夏精彩看着孤独哭嚎的小女孩,想起当年父母还在她身边时,她也哭闹着要多吃一个甜筒,眼泪落在新买的白纱裙子上。
如今回忆起那时的片段,明明是温馨的场景,可永远都点缀着她不懂事的眼泪。
要是那一天没有哭,那画面足够她每天都拿出来回温一遍。
夏精彩朝着小女孩走过去,拿了几个店里纸质的冰激凌盒,整整齐齐摆在江冷西面前。
“麻烦你,每一盒打一点不同颜色的冰激凌。”
江冷西的手精准得像会显示重量的厨房秤,最后桌上的盒子里,所有的“一点”都是一模一样的体积。
夏精彩蹲下身子,“你把盒子放到姐姐手上,看看会怎么样。”
夏精彩手掌展开摆在小女孩面前,她慢吞吞地举着纸盒放上来,冰激凌随即融化开,变成了奶油的汁水。
“哇塞,姐姐会变魔术。”小女孩惊讶的一盒又一盒的放上去,很快通过夏精彩的手掌,身边的纸盒里就融化出了七种颜色。
夏精彩带着小女孩用冰激凌勺子在餐巾纸上拿融化的彩色奶油画画,等到画作完成,小女孩喜笑颜开,又哭又笑耗尽了体力,趴在一个年轻女孩的肩头睡着。
年轻的“妈妈”跟江冷西冷淡的挥挥手,轻巧离开。
江冷西自己戴了手套,利落的把桌上的一片狼藉收拾干净。
夏精彩拎了垃圾桶过来帮忙。
“没想到你很会哄小孩子。”
“上次你救我,这次算我还人情。”
江冷西看到夏精彩手里捏着从王小姐火锅店拿出来的离职证明。
“又不干了?”
夏精彩掩饰,“这次没给人家搞出事故。”
她说着话,手里把玩着那张离职证明,因为情绪的慌乱忽然把纸给点燃了,火苗蹿到了江冷西黑色的风衣腰带上,逐渐失控,一阵呛鼻的气味从江冷西身后飘出。
从一杯冰美式到风衣腰带,她终于把他“点燃”了。
夏精彩端起桌上的冷水壶从江冷西身后浇下,用力过猛,水把他的头发也都一并打湿,精致造型过的头发全部塌了下来。
夏精彩暗暗念道,又闯祸了。
此时盯着江冷西的脸,让夏精彩相信了网络流传的一句真理,帅哥真的不介意任何发型。她拿起桌上的纸巾要帮江冷西擦干净,可手里的纸巾吸了水,被她的高温迅速烘干,江冷西身边又疯狂的冒出蒸汽。
“停!”江冷西站在墙角,只想躲开这一切。
“对不起,那我先走了,衣服我会赔给你的。”
“不用。”
夏精彩看到垃圾桶里刚才小女孩丢掉的一截破损的蝴蝶结,心中的疑惑尚未解除,没忍住又多问一句。
“那是你女儿吗?”
“和你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