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晚宴后,林子衿戴着面纱,在几个侍卫的护卫下,悄然来到一群孤儿聚集之地。红玉和绿珠早已为她准备好了布施所用物品。
林子衿开始布施后,乞儿们便一拥而上。林子衿微笑着让他们排好队伍。
面纱之下,她莞尔一笑,看着这些孩子拿到吃食后的笑颜,突然体会到了难得的轻松。
“长姐,你单独叫我来,有何用意?”
是林柏舟到了。
“来了。”
林子衿并未抬头,但面纱之下的笑意已经隐去。林柏舟接过林子衿布施用的物具,替她将饭菜送到脏兮兮的乞儿手中,等待着林子衿的答复。
“你和仪君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今晚席上,我见你二人的神情不大自如。”林子衿说道。
听到这话,林柏舟的动作顿了顿,嘴上却仍然说着“没什么”,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那日,皇上在朝堂上宣布一题定三甲。下朝后,便秘密吩咐首领太监传召林柏舟。林柏舟本以为事关孟仪君,因此心中忐忑。但没想的是,皇上和他说起的,竟是孟仪君的祖父。这些前尘往事,如今朝堂之上也鲜有人提及。林柏舟也不想多生事端,自然不想让林子衿知道,徒增她的烦恼。
“你还要瞒我?”林子衿顿了顿,观察林柏舟的脸色,继续说道,“你我自小一同长大,我总以为,该比旁人来得亲近些。有什么话,是长姐不能知道的?还是你觉得,长姐现在就是一个无知的深宫妇人,不配知晓你们这些达官贵人的谋略大计?”
“长姐!你言重了!”听到林子衿如此自贬,林柏舟心中不忍,只好告诉她真相。林柏舟深呼吸一口气,说道:“长姐,你可对仪君的祖父,孟伯夷大人有无印象?”
林子衿困惑地摇了摇头。孟老太爷离世时,他们都尚且年幼,自然印象不深。
“坊间传闻,孟老太爷是病故。但其实,他是因为扰乱天象,因言获罪,被太后秘密处死。”
林子衿听到这话,惊呼一声:“什么?”
林柏舟将前因后果都与林子衿说道。原来那日,圣上同林柏舟说起了自己幼时曾有两个夫子,情谊颇深。一个便是那日朝堂上见到的西学夫子郎怀仁,另一个,便是仪君的祖父,孟伯夷。孟老太爷熟读四书五经,早年未入仕途前,又走南闯北,博学多闻,受孝贤太后赏识,教授幼年圣上习国文,知书画,着实是长了不少见识。太后甚悦,赐孟老大人国学府掌事一职。自那之后,京城内外诸生一提孟夫子,便知晓说的是谁。得势之后,孟老太爷也提携过很多人,包括林甫。
“那后来如何了?”林子衿急切想知道后续之事。
可林柏舟却有些欲言又止,只道圣上并未细说,之后的事情,都是他暗中打探后揣测的。
孟老太爷任国学府掌事五年后,孝贤太后权势更盛,七皇子英亲王王心怀不满,在朝堂上直言女人朝政,外姓掌权,令国将不国,属一大祸事,声称要让太后还政于皇上,一时间朝野上下分邦离析,拥护英亲王的朝臣和拥护孝贤太后的朝臣日日争论不休。
孟老太爷本无心朝派之争,却意外被“荧惑守心”卷入汹涌的党派之争。
事情的起因是圣上突发恶疾,久病不愈。钦天监负责专注天文异变,判定其吉凶之兆的正八品保章正禀报,月中镇星、荧惑、心宿三星连线,天空两颗赤星相交,加之荧惑守心,天象不吉,实乃大凶之兆,恐有心怀叵测之人要夺权。
荧惑乃兵戈与战事,心宿中最大最亮的代表帝王,它的两边分别代表着太子和庶子,代表战事的荧惑停留在代表帝王的心宿附近,代表帝王附近会发生战争和灾难。而史书中记载,秦始皇死于荧惑守心,汉高祖也死于荧惑守心。
“荧惑犯心,战不胜,外国大将斗死,一曰主亡,火犯心,天子王者绝嗣。”
保章正在朝堂上说道,矛头直指谁不言而喻。彼时庶出的英亲王比如今的皇上年长十岁,正当壮年,文武双全,在朝堂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力量。
很快,英亲王就被当做了天象所指的祸乱之人。据灵台郎观测日月星辰的轨迹、保章正的推算演练,若要化解‘荧惑守心’,需所指祸乱之人的鲜血献祭,方能化解危难。这样的说法愈演愈烈,不少大臣纷纷上书,要求英亲王“尽节转凶”,效仿汉丞相翟方。
汉成帝绥和二年,天生“荧惑守心”的异相,经勘算,乃丞相翟方错乱阴阳,导致天象变异,翟方进即日自杀谢罪,以亨通国运,永固天命。
有此“典范”在前,英亲王被逼入绝境,不得不以身证道,表自己忠心,并无谋反之意。
说到这场多年前的政变,林柏舟似乎仍然心有余悸,他的目光看向远方,布施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乞儿们见他动作停了下来,纷纷上去抢食吃,林子衿也无心顾及。
“后来如何了?”林子衿问道。
“就在英亲王要自刎,而朝中无一人敢置喙太后的决定时,孟老太爷站了出来,他说......”
“说了什么?”
林柏舟神色复杂。孟伯夷在朝堂上,当着众人的面,表示据他所算,并未发生荧惑守心这一天象。
不用林柏舟解释,林子衿也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
恐怕是孝贤太后与保章正合谋,虚构了荧惑守心这一天象,只为借用阴阳之术,除去英亲王。孝贤太后和保章正自是不会承认的,坚称钦天监的观测无误,不仅不退让,还愈发坚决,为了圣上的龙体安康,英亲王必须死。
识相的人都已看出无论是何天象,英亲王都必须是那个“谢罪”的罪人,因此暗中劝阻孟老太爷,可孟老太爷固执己见,表示即便发生了荧惑守心,也无需惊慌。
他自制了一个模型,孤身走到朝堂中央,向众人演示何为“荧惑守心”。
他将三颗棋子落在奏折之上,代表镇星、荧惑、心宿三星,模拟三星轨迹,计算示意三星共线每三十年便会有一次,而所谓荧惑守心,荧惑看似停留在了心宿,其实并没有停。荧惑绕行的路线有一个曲度,这个曲度,如若平视,是看不到的,得需俯瞰,才能瞧见荧惑向左拐后又向右拐,荧惑的位置是发生变化的。
孟伯夷演示时,和他一样站在台下的大臣们看着荧惑的位置确实没变化,但坐在高处俯视群臣的孝贤太后却看得一清二楚,荧惑一直在运动,只是绕了个弯。
他解释完后,再次跪地为英亲王求情。恳求太后不要为了一个玄而无根的东西杀害一个一心为国为民、耿直无畏的亲王。
“都说要效法翟相尽节转凶,怎么无人说翟相尽节后次月,成帝暴崩,死因不明呢?”孟伯夷质问上书的大臣们。说话的是孟伯夷,汗流浃背的却是朝堂上的众人。
他怎敢,如此当着孝贤太后的面说?
“恳请太后明鉴,此事蹊跷,一来无荧惑守心之实,二来纵有此天象,也与人无关,乃星辰运行规律,圣上龙体抱恙,需多行善事积德,臣等愿戒荤吃素,日日为圣上诵经祈福,以求圣体安康。”孟伯夷说到做到,至此以后吃斋念佛,再也不碰荤腥,还让孟仁辅为圣上看病,孟仁辅彼时医术已十分了然,查出了圣上是肺病,但宫中的太医以为是重风寒,所以一直没能治好。
太后最终是没杀英亲王,因为林柏舟如今上朝,还时长能与他打照面。可孟老太爷的死......
“所以,是太后——”林子衿与林柏舟对视一眼,两人心中都已清楚,是太后制造了孟伯夷突发恶疾,暴毙而死的假象。她恨孟伯夷,是她亲自提拔了他,而他却让她在众朝臣面前下不来台,还使得她间接失去了朝政大权。因为没过两年,太后便在英亲王和群臣的提议下,正式还政于皇上。
“荧惑守心”事件发生三月后,孟伯夷在家中暴毙。坊间传闻,是他胡乱解读天象,因此遭了天罚。
但朝中之人都知道,是太后借此机会杀鸡儆猴,震慑群臣。
孟仁甫心中也是清楚的。午夜梦回时,见到父亲,他总是十分懊悔。他在想,自己当初协助父亲去给皇上看病,是不是加速了父亲的离世。
真相是残酷的。他怕孟仪君伤心难过,因此从未和她说过。孟仪君更不会知道,对自己疼爱有加的祖父去世的真相。
那一日,皇上密诏林柏舟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我同你说这么多,是因为孟夫子临死前曾托人给我带话。无论如何,给他们孟家人留一条活路。”
听到这句话,萦绕在林柏舟心头多日的困惑便解了。自从孟仪君的事在京中愈演愈烈,林柏舟便时不时心惊,担忧皇上会怪罪于他。但皇上只是告诫,让他看好孟仪君,却未曾想过,要她的命。林柏舟心中大石落下,松了一口气。
“那日圣上有言,钦天监选拔,唯‘准’而已。所谓‘准’字,既在于测算天象之准,也在于揣测帝王之心啊。”林柏舟感慨道。
林柏舟心中清楚,皇上是决计不会让孟仪君进入钦天监的,所谓给她一个机会,不过是不想落人口实罢了。或许……还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原因,皇上想看看,那位深得孟夫子真传的孟姑娘,究竟是何模样?
同为男人,林柏舟敏锐地感知到,那或许是一种猎人对未知的猎物的兴趣。
想到这里,不知为何,林柏舟的心突然紧了一下。皇上不想让孟仪君入前朝,但若是让她入后宫,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尽管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但已足以让林柏舟心惊胆战。
因此,林柏舟绝不想让孟仪君参加殿试,也不想让她再沾染天文,引起这个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男人的兴趣。就算孟仪君误解他,他也要阻止她。
“仪君虽然签下了文书,但你我都深知她的脾气,她并不是轻言放弃的人。如若仪君执意还要参加殿试,你当如何?你觉得,皇上又当如何?”林子衿忧心道。
林柏舟沉默,不知如何回答。他心中隐隐觉得,这件事情,是他和孟仪君之间不可逾越的一条鸿沟……
如若他阻止了孟仪君,他深知往后多年,乃至余生,她都会怪罪于他。
如若他不阻止,孟仪君也是绝对不会如她自己所愿,入朝为官的。若是皇上中意于她,要将她纳入宫中,以她的性子,想必会拼死抵抗。若是她在殿试上舌战群儒,非要辩个是非对错,说不准也会惹恼了皇上,到时候落得和孟老大人一样的下场……
无论是哪一条路,在林柏舟看来,都是死路一条。
“仪君的未来,会如何?”林子衿心中总有不好的预感,但她安慰自己,好在孟仪君签字答应了不去参加考试。
“我会拼死护她周全。或许她现在不懂,但以后总会明白我的苦心。”林柏舟说道,眼神中透露出坚毅,像是要打一场胜率渺茫的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