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柏舟是今日卯时入的城门，一路风尘仆仆。
还未来得及洗去身上的尘埃，他便直奔孟家而去。尽管，宫中发来急令，还剩不到一个时辰，他就该随众官员一同上朝。
初次上朝，意义重大。但他还是想着，来和孟仪君说一声。他已经许久许久未见她了。
没想到的是，进了门让人通报，得到的却是孟仪君不在府中的消息。林柏舟心下疑虑，刚想再询问，迎面走来了孟仁甫。
“贤侄，多年未见，风采更盛当年了。”孟仁甫听说林柏舟回来了，还封了官，为表礼数，亲自出门接待。
“见过世伯。”林柏舟恭敬地给孟仁甫行了一个礼，问道：“冒昧打扰，不知可否告知，仪君这是去哪儿了？”
“唉。”孟仁甫唉声叹了口气。
“世伯为何叹气？”林柏舟心下疑惑，担心孟仪君出了什么事。
“此事说来话长，还与你林家有关。”
“世伯何出此言？”林柏舟心下疑惑更深，他已隐隐约约猜到，这事儿和林杨彦脱不了干系。
“前日里，林小公子来我府上，当着我们全府上下的面，押了一个病重的马夫去官府，非说他是不祥之人，引来天狗食日。仪君那脾气你也知道，气不过，这两日总是早出晚归，说是要找办法，为那马夫洗刷冤屈。这不，今儿一大早好像说是去一木匠处了。”孟仁甫摆了摆手，感慨道：“女儿大了，不听话了。”
“原来如此……”林柏舟若有所思。
“大人，时候不早了……”一旁的随从催促道。
早朝在即，他不好再逗留，只好先行请辞，待到下朝后再来寻孟仪君了。
“世伯，时间紧迫，恐怕无法等到仪君归家了。若仪君回来，还要麻烦世伯和她说一声，我今日来过。”林柏舟行礼准备告退。
“一定一定！”孟仁甫捋了捋自己的胡须，笑眼盈盈地看着这个未来的女婿，表示非常满意。
正当林柏舟准备转身离开时，孟仁甫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叫住了林柏舟。
“等一等！”孟仁甫递给林柏舟一个药包，“贤侄若是去上朝，还要劳烦你将这份药带给钦天监的监正陈大人。前些日子天狗食日，他突发心梗，我去给他医治，叮嘱过他，此病虽非大病，但也需好生调养，按时找人来拿药。没想到，却迟迟未见陈家的人。最近家中也是一团乱，只能麻烦贤侄替我跑这一趟了。”孟仁甫语气恳切，医者仁心，不愿意见病人耽误病情。
林柏舟接过药包，虽有疑惑，但也毫不犹豫地应承了下来。
在上朝的马车上，林柏舟想了想孟仁甫刚才的话，大约理清了这其中的关联。
他回京这一路，也早有听闻有关钦天监的一些闲言碎语。民间议论纷纷，自圣上继位以来，如今的钦天监，无论卦象天象，无一准确。前两日，又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狗食日，想必陈监正这次又算错了，看到天狗食日，与所算时间有偏差，这才气急心梗。
正所谓，“日者，人君之象。”“日”为“君”，一旦日有变，岂不意味着“人君有瑕”，轻则导致政变，重则天下大乱，百姓流离失所。尤其是天狗食日的出现——“阴侵阳，臣掩君之象”，即使他对天象无所研究，也知道，史书记载，此乃亡国之兆。
钦天监若是算准了天狗食日的时辰，提前给圣上预警，留给圣上“补救”的时间，或领文武百官穿朝服、行三跪九叩之礼，或斋戒数日以祈福。可这次预测的时间，据说相差了十万八千里。更要命的是，此次日食非同凡响，恰逢圣上大寿！
本该是吉日，却现了凶兆。百姓恐慌，混乱街头，简直在打圣上的脸！恐怕，整个钦天监如今都已乱成一锅粥了，监正陈明正的项上人头都要不保了，哪里还有心思惦记这一卦药呢？
林柏舟入宫门，随众人上朝，氛围异常压抑，他已听闻，日食一事，让圣上很是烦心。
走在前头的，正是钦天监监正陈明正。他的周围似乎有一道无形的屏障，人流遇到他自动散开，在这敏感时刻，无人敢与他走近。
林柏舟径直上前。老官员们见到这新面孔竟逆着人流朝陈明正走去，都不由替他倒吸一口凉气，纷纷低声寻问起：这是何人？
被问的白须男子，正是林柏舟的生父，内阁首府林甫。
这大庆是满人的天下，皇权之下内阁独大，内阁有大学士若干，为尊者则有三人：萨尔哈、克什尔，剩下那个就是林甫。面对这三人，众人都惯称为“首辅”，不分尊卑大小。林甫作为唯一的汉人，能在满人的天下占一席之地，可见其政治能力。
此刻，他脸色阴沉，看着儿子“惹祸上身”。
“陈监正。”林柏舟叫住了陈明正。陈明正恍若失魂，林柏舟叫了好几声，他才听见，踉跄停下脚步。
“你是？”陈明正疑惑。
林柏舟递上药包，自报家门：“在下刑部林柏舟，受孟大夫所托，给您带药。”
陈明正看着药包，苦笑一声：“都要断头了，这一两副药不喝也罢了，替我谢谢孟大夫的好意。”
说罢，陈明正继续失魂落魄地朝殿内走去，迎接自己的命运宣判。
老官员们也终于意识到了，这是林首辅多年驻守边疆的长子。看在林首辅的面子上，有官员上前和他说了几句客套话。
“林公子经过沙场历练，越发挺拔了。”
“诶，该改口叫林侍郎了。”
“林侍郎生得如此才貌双全，林大人真是好福气啊！”
客套完了，众人也便识趣离开，留他父子二人说几句话。林父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何时到的？”
“今日卯时入的京。”林柏舟不咸不淡地答道。
“辰时上朝，还能得空去趟孟家？也未曾见你拜访父母，不知情的，还以为你们是一家人呢。”林甫冷笑了一句。
“仪君日后是要与我成婚的，我们本就是一家人。”
林柏舟并没有回避林甫的视线。很多时候，林柏舟也想不明白，父亲为何如此不待见自己。
不容他多想，朝钟已然敲响，还未入大殿的臣子都加快了脚步，入殿归位，迎接圣上上朝。
纵使林柏舟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圣上会龙颜震怒，但初次上朝，便遇到了这等大事，还是被圣上的怒气所惊。
“偌大的一个钦天监，竟然没一人能算得出日食。”圣上将有关日食的奏章全部砸到了殿上。
“圣上，旧式中历已无法满足需求了，如今使用的《大统历》乃前朝编纂，其蓝本和基础又是前前朝的《授时历》，此历法经数百年的时间，早已漏洞百出，亟需修订！”说话的人正是萨尔哈，另一个内阁首辅。
见圣上不说话，若有所思的样子，萨尔哈继续说道：“圣上，钦天监关系天道民心，为今之计，请立新监正，及时修订历法，以保后世无虞啊！”
“那爱卿觉得，应该请谁担此重责？”圣上语气低沉。
“臣觉得，福东南福大人可担此重任！”
萨尔哈想举荐身边的洋人福东南为监正，却遭到了林甫的驳斥。
“还请圣上三思。洋人并不理解大庆国情，臣以为，天朝历法星象，还当由国人主控。”林甫上前，语气恳切。
“林首辅这话说是什么意思！满蒙汉洋共存多年，现在同为大庆子民，难道还分你我吗？若要较真下去，我们连这《大统历》也不该用，因为它是汉人所著。我们该用满族的《回回历》。”萨尔哈话中带气。
“这恐怕不妥，《回回历》已多次验证过，误差太大了。”朝下大臣窃窃私语。
“想当年，世祖、世宗有胆识抛弃满汉偏见，敢于承认满族历法不如汉族历法先进，主张沿用《大统历》。眼下，西洋历法欣欣向荣，林大人难道是觉得，圣上没有世祖世宗这个胆识吗？”萨尔哈看着林甫，咄咄逼人。
萨尔哈这话说得狠，尤是林甫，都被堵得说不出话，只能说一句：“臣，不敢！”
“二位莫吵，有话好好说！”克什尔横亘在两人中间调和道。
几招下来，不难看出，内阁三权鼎立，明着是中西历法之争，暗地里全是党派斗争，一派是以萨尔哈为首的改革派，支持西洋历法；一派是以林甫为首的保守派，支持中式旧历；还有一派，则是以克什尔为首的中立派，秉持两不沾的和稀泥原则。
“两位爱卿所言，朕都记在心上了。无论监正是谁，沿用的是哪个历法，这天象一说，合该是以钦天监为准，马虎不得。监正一职，朕自有人选，不必多言了。”
萨尔哈还想说话，被福东南用眼神示意，拦了下来。见圣上眉头紧锁，萨尔哈便也不再多言。
林柏舟也听出了圣上的言外之意，不管钦天监的监正是谁，为圣上所用，掌握天象的解释权，收复民心才是最重要的。
“陈明正，你可知罪！”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圣上突然厉声呵斥陈明正。
陈明正深知，这场灾祸是逃不过去了，颤巍巍走出，跪倒在殿前：“臣，陈明正，办事不力，请圣上降罪！”
“你一而再，再而三算错天象，致使民心大乱，罪加一等。”
陈明正当即瘫软在地，自知难逃一死。
“来人，没收陈明正的官印，即刻收监。”
圣上的话音还没落下，林柏舟突然上前。
“圣上！臣有事要禀。”
众人的视线皆看向这个新晋的刑部侍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