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牢房里,高景已经把自己来到庆代以后的经历——他穿越的时间点,他来到这里以后遇到的人,以及他那渺茫的前路梳理地差不多了。在这方小小的空间里,高景想,当下要做的事情是,继续梳理这具身体的原主,也就是马夫的生前遭遇。
人死后的记忆似乎也是会渐渐消散的。在高景穿越到这马夫的肉体上之前,马夫已经死了有一日多了。因为他是死在染了时疫的人堆里,所以最后没有几个人敢去把尸体拉出来。是等到尸体已经发散出了一丝味道,所以才不得不托人拉出来火化的。因此,那些过去的记忆也消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些破碎的事情。
高景在脑海中开始调取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在那些记忆的碎片拼图里,他偶然发现了孟仪君的身影。
高景很奇怪,因为在其中一块碎片里,他看到了一个小女孩,与孟仪君竟有八九分相像。照理来说,远的记忆总应该是先消散的,留下来的才应该是最近的。但是看着小时候的孟仪君,大概十岁左右的样子,距今也已经有将近十年了。这个马夫怎会对她的印象如此深刻?
高景皱紧了眉头,努力回忆着,想要试图寻找答案。
他先看到的是周围的建筑,那似乎是一个书院,张灯结彩的样子,门上贴着对联和年画。穿着水蓝色衣服、披着白色斗篷的孟仪君从院门出来,走向院外白茫茫的雪地,再向着那个卑劣的马夫走来。
她张口了,她的声音很轻柔,问道,“今天是小年夜,书院还没下学。你吃饭了吗?”
马夫只是沉默着摇了摇头。
她看着他,没有任何嫌弃,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有一些糕点、还有一壶热茶,还有几副草药。
她说,“我给你带了些东西,谢谢你上次借马车送我回府。你没被你们家少爷责罚吧?”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了一丝担忧,“你们家小少爷可真不是个东西,我见你手上有些伤,给你带了些我们家的草药,你记得用,很快就会好的!”
小孟仪君的眼神很笃定,似乎怕小马夫不信,还现场给他演示了一番如何用草药外敷伤口,很认真的模样。
小马夫愣了,自他被卖入林府为奴那天,从未有人如此关心过他。所以,这个画面才一直定格在他的脑海中,久久未曾散去。
或许,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冒着得罪主家的风险,拼死也要救她一命吧。高景不禁在心里感叹了一声,因为他马上就在下一片记忆碎片里,又发现了孟仪君。
高景在下一块记忆碎片中见到孟仪君时,孟仪君虽然还是少女模样,但已经和现在的样子相差无几了,看起来约莫十五岁左右。明亮的月光下,她被困在了林间的陷阱里,脸上被隐隐约约被树枝划下了几道血痕,其余的地方也有些脏污。
林间有风声穿过。在这个时候,有声音,就意味着有希望。孟仪君瑟缩在一侧,听到声音,又燃起了一丝希望,她试图想要叫喊,希望能够有过路的山野猎人回应。但她的声音或许是因为方才喊得多了,已有些沙哑,再怎么喊,声音似乎也无法穿透出去。
高景看到她又低下了头,或许是彻底失望了。
就在那一刻,马夫突然出现了,他找到了陷阱所在,对着里面的人小心翼翼地问道,“孟小姐,你在这儿吗?”
孟仪君眼里的光像是被重新点燃了一般,她抬头,冲着声音的来源,用力发声回应道,“我——在——,救——我——”
“您等着,我这就把你拉上来!”马夫将随身带的缰绳拿出,抛了下去。孟仪君牢牢地抓住了缰绳,然后奋力地向上爬。
终于,迎着月光,她爬到了地面上,然后眨巴了下眼睛,对着眼前的人,闪过一丝困惑,又突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非常惊喜地说道,“是你?”
马夫腼腆地笑笑,“难为小姐还记得我。”
“这里地处偏僻,你怎么会在这里?”孟仪君不禁有些疑惑。
“都怪我家少爷不好,非要作弄小姐,才设下了陷阱。再想要回来找小姐时,却找不着方向了。害得小姐受苦!”马夫说着就跪了下来,想要向孟仪君赔罪,“我替我家少爷给孟小姐赔不是了!”
孟仪君连忙扶起他,“不怪你!是你家少爷不好,我不过是在猎场怒斥了他一番,指出了他不学无术的真面目,没想到他竟这样小心眼。”见马夫仍然愧疚在心,孟仪君宽慰道,“你跟在你家少爷身后,一定寻了我很久吧?”
小马夫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孟仪君笑着对他说了一句,“谢谢。”
马夫看着她笑,怔怔地愣了许久,直到她在他眼前不断挥手,才反应过来。
他连忙回头,将自己的马牵过来,或许,也是为了掩盖那颗雀跃而又自卑的心。
他将马牵到孟仪君的手里,“回城路途遥远,此马温顺,也记得孟府的路,一定能护卫小姐平安归家。”
孟仪君接过缰绳,有些担忧地问他,“你把林家的马给了我,你怎么办呢?”
“小姐不用管我,你平安回府,才不会生出更大的事端。”马夫托着孟仪君上了马,拍了拍马,马长扬了一声,便驮着孟仪君往京城的方向走。
还没走多远,孟仪君突然回头叫住了他,“喂,小马夫,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贱名而已,就不污了孟小姐的耳朵了。”马夫回应道。
孟仪君刚还想说什么,见他如此小心、自卑,犹豫了下便又转身,但没转完全,又回过头来冲他大声问道,“你身上的伤,都好全了吗?”
银白色的月光,反射出马夫的眼眶里,那充盈的、亮晶晶的泪光。他努力不让这泪水落下,用力挤出了笑容,让面部的肌肉承载住眼眶里的泪水。
其实,他是发自肺腑地笑,但他太久没笑过了,确乎已经忘记怎么笑了,所以只能靠挤,勉强才能让人辨认出,那是一个少年一生中,最为灿烂的一瞬。
“好全了!姑娘放心吧!”马夫回应道。
“好!”马上的女子终于放下心来,转头迈过荆棘,向城门方向疾驰而去。
偌大的林间,藏匿着马夫那颗不为人知的,为她而跃动的心。
……
高景从马夫的这段记忆里抽离出来,缓了缓情绪。
他定睛看了看启明交给他的那一包裹药物,眼里的情绪复杂了一些。
原来如此,怪不得林府下人这么多,孟仪君却独独还记得他的样子。
怪不得,当林杨彦想要把他从孟府拉走的时候,孟仪君会尽力阻止,甚至让府内的人陪他一同上路,怕他伤重惨死路中。
怪不得,当他下意识朝孟仪君求救的时候,孟仪君会不假思索地答应。
一切都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