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郎怀仁此前并未在钦天监任职,恐怕难以服众啊!”先说话的是萨尔哈。
“皇上,西洋术士惯会使些歪门邪道,远不如我大庆人才可靠,还请皇上三思啊!”林甫也上前说道。
“林相这话不对,西洋人中也颇有才能之辈,怎可一概论之?”听到林甫的话,萨尔哈与他政见不一,又开始反驳。
林甫轻哼一声,讽刺道:“看来这位郎先生是没有在萨尔哈大人面前施展过自己的才能,这才没能获得萨尔哈大人的首肯吧。”
林甫暗讽萨尔哈并不是真的支持西学,因为郎怀仁不是自己门下的洋人,所以不支持。
“你……”萨尔哈情急起来,又与林甫在朝堂之上争论不休。
皇帝见两派争执,饶有趣味地看着,也不阻止。堂下的郎怀仁不言语,等待着这位皇帝的最新说法。
“两位爱卿不必多言。朕知钦天监监正一职,事关重大。”皇帝终于发话了,他拿起笔,提笔写了一个“准”字,旁边的首领太监立马拿起来展示皇上的笔墨。皇帝继续说道:
“要惟‘准’是从。不论是西学还是东学,不论他与哪位爱卿交好,‘准’最重要。而朕,自是要任人惟‘公’。”
皇帝的目光还扫射过萨尔哈和林甫的脸上,表示自己知道他们私底下一些拉帮结派的做法。两人感受到皇帝的目光灼热,也知道皇帝心意已决,不可更改,也不敢再多说。殿前所有大臣叩拜,说着“皇上英明”,此事便算尘埃落定,郎怀仁也行礼谢恩。
监正既已确定,裴东升便将此次钦天监招考的结果呈了上来,给皇上过目。
皇上打开呈上来的名单,前三甲分别是林杨彦、伊萨奇、索绰罗。他轻轻用右手叩着这个名单,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朕听闻,这榜首似有歧义。说是一位女子当街揭榜,称自己才该是第一。”皇上看了看林杨彦的名字,目光落在林甫的身上,质问不言而喻。
“有歧义的二位考生,一位是林相的贵子,一位是林相未过门的儿媳妇。林府真是人才济济,让我们好不羡慕。”萨尔哈取笑道。
“请圣上明鉴,钦天监纳考并未有不公。一有歧义,三位考官也都第一时间进行了调查。”林甫忍下怒气,奏请皇上,第一时间拉下了三个考官下水。
“禀皇上,林相所言非虚,一有歧义,我们就另出题目,以月食为题重新检验过了,林杨彦确是榜首。”裴东升说道。
“以月食为题?”皇帝饶有兴致,“朕要瞧瞧他们的卷子。”
圣上发话,卷子很快呈到了他面前。他比对着两份答卷,赞不绝口:“两份答卷,各有各的优势,不仅阐明了月食成因,还罗列了每月的月相规律。”他想起了殿下的郎怀仁,招呼他说道:“郎先生看,他二人所写的,和您与我所说的月食成像一模一样!”
皇上欣喜若狂,来回比对着两份卷子:“朕实在是难以抉择,三位爱卿是如何觉得林杨彦更胜一筹的呢?”
三人彼此对视,不知该如何跟皇上开口,难道如实说因为孟仪君是女子,才故意不选的吗?即便这个理由大家心知肚明,但说出来却似乎难以启齿。
于是三人便含糊着说,林杨彦的文章更加易理解,更有条理,更有利于和普通民众解释。
“若非要说的话,我倒是觉得,孟姑娘的文章更胜一筹。”朗怀仁猝不及防地开口了。“条理、易懂怎么可以作为最重要的凭据呢?天象最重要的是‘准’。若想要文章更有条理,更易懂,找一个文官重新梳理便能解决,若算不准,一切皆是徒劳。”
皇上听到此话,大笑了起来:“没错,唯‘准’是也!郎先生说说,林杨彦的文章,可哪有不准?”
“下月的满月是十六而非十五。”朗怀仁指着孟仪君卷子上的“十六”说道。再看看林杨彦的卷子,原本写的“十六”,又划掉写了“十五”。
“其实‘十五’或者‘十六’都能算对。毕竟大庆有句古话,‘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在座诸位大人应该比我更懂。月满在月中二日的区间内,下个月月满之时,恰在十五十六交界之时,但若非要说得更精确些,已经过了十五一刻钟。所以,即便‘十五’不能算错,但更最准确的答案是‘十六’。”
朗怀仁看着林杨彦这张卷子上划掉的十六,摇了摇头,说道:“可惜,可惜,确实是好文章。”
萨尔哈冷笑看着眼前的一切,林甫的儿子林杨彦是个废物人尽皆知,这篇文章如何能出自林杨彦之手?这老狐狸究竟用了什么方法帮他儿子偷梁换柱?
林甫此刻也心事重重。圣上是如何得知钦天监纳考有不公?虽说此事当时在街上闹大了,但知道内情的唯有自己与这三位考官。圣上知道纳考不公对三个考官没有好处,不会是他们,那么又是谁知道这事,暗中上报给皇上的呢?林甫此时头疼不已,本想低调解决,如今却闹到了朝堂之上,稍有不慎,就是欺君之罪。
殿前又有其他朝臣七嘴八舌了起来,有人见机行事,看到圣上如此信任这个“洋人夫子”,便顺着郎怀仁的话说,的确是孟仪君的卷子水平更高些;也有人说,无论如何,孟仪君的学识恐怕都在榜眼和探花之上,如此这般,连榜眼探花也有了歧义,这场纳考岂不是白考了……
在此事变成一场闹剧之前,久不言语的圣上终于发话了。
“既然纳考的前三甲仍有异议。那便传我旨意,我要召见这四人,亲自出考题,一题重定三甲。”
圣上话音落下,殿试一事一锤定音。
这些事,是林甫派人告知林子衿的。林子衿嫁入宫中时,从林家带走了两个陪嫁侍女。一个是从小陪着自己长大的,名唤红玉。另一个则是林甫——他的父亲,安插在自己身边的暗线,名唤绿珠。绿珠时常替林甫传递消息,平日里多是说些让女儿争气,像是“娘娘与林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万盼娘娘凤体安康,常得圣上眷顾,若能诞下龙胎,林府上下,皆会为娘娘祈福”之类的话,希望林子衿能以以后宫之升带动他前朝之升。作为“国丈”,他比皇帝还期盼林子衿腹中龙胎的到来。
林子衿每回都是让绿珠回道,“劳父亲挂心,女儿定当时时谨记在心,一刻不忘”,其实心中却对皇嗣并不渴望。自小,她便从府中的下人口中得知,自己的生母是难产去世。因此,她幼时便对生产怀着极度的恐惧,但她丝毫没有在他人面前表现出来。“面顺”是林子衿的生存之道。她顺从圣上的要求,老老实实地做一个胸无城府的花瓶;顺从皇后的要求,当一个毫无威胁的笨美人;顺着父亲的要求,接受他从宫外递来的所有生子补药,等到四处无人时,再浇在角落那盆木植上。时间久了,那木叶早已枯萎,她便让红玉换了一盆,如此循环往复,恰如她的人生。
这种顺而不从,让外人无法探知真实的林子矜。真实的她,只会在年少时两个闺中密友面前,展露一二。
但林甫前日托绿珠带的话却有所不同。那一日,木植盆栽中倒了补药的土还未干,绿珠就急急忙忙进来了。林子衿自然知道,是有麻烦了。绿珠将钦天监考试的事与林子衿说了一遍,但说得含糊不清。林子衿一听此事与孟仪君相关,又费了好些力气,派人打听了具体的来龙去脉,但打听来打听去,也仍是不清不楚的。不知怎么的,林子衿听到的版本,说是考官出了乌龙,将孟仪君的卷子弄错成了林扬彦的。于是他们将错就错,应承了下来,而后的考试,二人的文章不分伯仲,如今皇上要亲自考验。
林子衿坐在宫中,冷笑一声。她也不是傻子,自然细想便知道其中的来龙去脉。世上哪有天降馅饼的好事,还这么巧,把孟仪君的馅饼砸到林杨彦头上。这件事定是现在这个林夫人的主意,林甫也默许首肯了。至于说林扬彦和孟仪君的文章不分伯仲,她更是不信。
前两日,绿珠又传来了林甫的信笺。信上对孟仪君尽是不满,将孟仪君说成是不忠不孝、不守妇道的女子,简直是当世罪人。还声称,将孟仪君的名额让给林杨彦,本就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林子衿看到这里,心中已是怒火重重。再往下看,林甫竟然竟然想要自己去劝说孟仪君。他知道林子衿与孟仪君交好,想让林子衿劝慰她,不要把事情闹大,让孟仪君写一份文书,表明纳考有误的事不过是个误会,自动放弃面圣。
看完后,林子衿心中尽是冰凉。
父亲啊父亲,您担心仪君影响林扬彦,进而影响自己的官运,却唯独不担心会不会影响我和仪君之间的感情,会不会伤了你女儿的心。
“你去回父亲,让他不必担心,我自会去劝说。”
林子衿对绿珠说道。她拳头紧攥,面无表情地将这封信递向烛台,烧了个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