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此鬼姓唐
子君周生2024-07-28 10:0310,946

  

   这一夜过得很漫长,朱小蝉一直没有睡安稳,她总是听到有拍门声,房顶也总是有沙啦啦和嘀哩嘟噜的声响。肖家三人躲在被子里,像缩头乌龟一样熬了一晚。

   朱小蝉突然听见有人在喊她,从一个极幽深的山谷里发出了悠长的呼唤,但这个呼唤却是听不清字音的,每一个字都拖着长长的尾音,有些回响的效果。她觉得手脚像是被什么东西绑住了,动弹不得,突然间又变成了在泥地里跑步,泥浆吸住了她的脚,怎么拔都拔不出来。就这么一急,她醒过来了,窗玻璃上透出阳光的金黄色,光灿灿地亮得耀眼。

   朱小蝉打个呵欠,伸伸懒腰,无精打采地爬起来。身边的肖杰和小荣还在呼呼地酣睡,一如市场里案板上摆出的一大一小两头肥猪。朱小蝉正犹豫着是否要叫小荣起床,却听见了拍门声:“肖老板,你们没事吧?”

   朱小蝉这才省起原来自己是被拍门声叫醒的,那一阵听不清字音的悠长呼唤就是拍门声。她听出那声音来了,应该是街坊大妈,就连忙扯了扯身上发绉的衣服,急急脚去开门,光天化日之下,那些鬼应该早就走了。

   打开门一看,果然是方旭明老婆和李炳全老婆。朱小蝉招呼道:“两位早晨!”

   李炳全老婆道:“还早晨!你不看看几点钟了,平时你早就起了床,怎么刚才叫你都不醒,我还以为你被鬼抓走了!”

   方旭明老婆道:“你嘴巴太臭,没句好话。好在大家多年街坊邻里够熟络,不计较,不然真要塞住你的衰嘴。”

   李炳全老婆道:“我就是见熟人才随口说,况且说话说不衰人的。如果咒人咒得灵验,我什么都不用做,专门替人咒人就可以谋生啦!”

   方旭明老婆道:“你如果替人咒人,一定得罪很多人,也得罪很多鬼,那时候鬼就来抓你了,还轮到你在这里嘴臭臭!”

   李炳全老婆道:“哈,我踩痛了你的尾巴么?一大早就和我过不去,如果不是来探望肖师奶,我绝对不放过你!”

   朱小蝉忍不住道:“喂,你们两个三八别吵了,你们是来看望我的,不是来斗嘴的。你们收声!”

     两人这才一涌而进,大模大样地在客厅坐下,朱小蝉手忙脚乱,连忙烧水泡茶。她们说不要泡茶了,就是来看看你家有没有什么事,昨天晚上很多街坊都听见这边的鬼叫声了,不过大家都很害怕,没人有胆量过来看看。

   然后又三八起鬼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像香港的鬼片那样,浑身轻飘飘没重量,身上有骨没肉的,两只手平伸出去,膝盖不会弯曲的,一跳一跳向前进的?还是像第一晚你们见过的那样,三只眼、三角眼、又会变成骷髅头?

   李炳金老婆看看客厅,干净整齐,就猜昨晚没啥大事发生。喏,观音就坐在那儿,还会有什么鬼。其实是肖老板疑心生暗鬼,自已吓自已,根本就没有鬼。

   方旭明老婆说反正不是疑心生暗鬼,管你疑心不疑心,那鬼要来就会来,要不来就请也请不来。可能是过路鬼,前晚经过,昨天就走了,然后就平安了。

   朱小蝉等她们三八够了,才告诉她们昨晚鬼又来了,情形和前天晚上差不多,又是突然间熄灯,又是有鬼敲门,有一种难听的好像刮锅一样的叫声,房顶上嘀哩嘟噜沙啦沙啦地响成一片,窗玻璃整个晚上震个不停。不同的是蓄水池里面没有血了,地下却有一滴滴一点点的血迹,好像有一只流血的鬼在房子里走过来走过去。前晚蚊帐顶的骷髅头昨晚变得会喷火,有时在窗边,有时在风扇底,你简直想象不到它是怎样随心所欲的。还有一种飞来飞去的东西,会响又会发亮,飞几圈就跌落在地下,然后好像孙悟空那样使分身术,一个变成两个,一个在地下,一个飞在半天,又响又发光。如果你们看见,保证吓得你魂魄都不齐!

   两个女人听得张大嘴像个洞,像是听一个既动听又诡秘的恐怖故事。朱小蝉以一种凄戚的神情和忧郁的声调道:“我真是前世无修,会无端白事惹来这一场祸事。只怨我们时运低,镇不住邪气。昨天去请枪,那个大哥刚和他的朋友古力特又不相信我们的话,结果说到底都不肯帮我们。如果他们肯帮一帮,或者昨晚人多势众把鬼吓得不敢来也说不定。想来他的本事也不过是有限公司,只是空名头好听而已!”

   说话间肖杰和小荣也起床了,朱小蝉要去弄早餐,肖杰说我来弄吧,你们聊聊天,又问两位师奶要不要一起吃早餐,两人说不用了早就吃过了。朱小蝉就叹自己这次真的是霉过梅菜、黑过墨斗、烦过梵蒂冈,今天还要去找大哥刚,求那个什么古力特帮帮忙。

   李炳全老婆今天一大早就听说,白莲寺的无嗔和尚要给人看手相,我是来约你一起去的。这无嗔和尚可是大名鼎鼎,给人看手相相当灵验,却相当挑剔。左不看右不看,上不看下不看,不左不右不上不下也不看;东不看南不看,西不看北不看,不东不南不西不北也不看。总要到他心情好了,才给人看,叫做什么缘分。能够给他看上的人,少之又少,确实够运气。

   朱小蝉给她绕晕了,问到底要说些什么?李炳全老婆说就是无嗔和尚今天大行善,要免费给人看手相。我本来要去的,想一想不如叫你做个伴一起去,况且你又时运低,正好测一测运情。

   朱小蝉的眼中立刻闪出光彩,好啊好啊,那我们就马上去吧,他几点钟开始呀?李炳全老婆说中午十二点开始,到太阳落山结束,地点就在白莲寺半山腰的那间草庐。

   朱小蝉疲惫的脸上现出了笑容,这个机会难得,俗话说十年都不逢一闰,怎么能错过!那你的全记杂货铺谁看店?李炳全老婆说早就托付给老公看了,方师奶今早也不卖馄饨面了,一会儿我们几个人去喝茶吧,喝完茶再去白莲寺。

   于是朱小蝉放下灰暗的心情,跟肖杰关照一声,连忙刷牙洗脸,一行人就出门了。肖杰见老婆要去白莲寺,自己也想偷一天懒,等小荣上学后,干脆在家里睡大觉,以补回这两晚的瞌睡。

   这边三个三八约了要去喝茶,那边的大哥刚也约林伟强去喝茶,他知道林伟强没有班可上,就到了兰花街63号才打林伟强的手机。林伟强还在床上睡觉,手机响了,他点开一看,是大哥刚,就谎称自己早就醒了,只是没事在赖床刷手机玩。

   大哥刚叫他开门,我就在你家门外,林伟强好像鲤鱼打挺一样,立刻弹起身来,匆匆穿好衣服。他打开门,大哥刚果真站在门外,还有那只总是站在他肩膀上的鹦鹉。林伟强对鹦鹉挥挥手道:“早晨,查理。”

   鹦鹉道:“早晨!早晨!”

   大哥刚夸他真会享受,到现在这个时辰还在床上舍不得起来。林伟强不自觉伸个懒腰,说睡觉确实是一大享受,而且是最低消费的最高享受。大哥刚很认同,能吃就是福,能穿就是禄,能睡就长肉,无论是有福,或者是有禄,又或者是长肉,都是人生的大享受。在这三大享受里,吃要花钱,穿要花钱,唯有睡觉不花钱,不花钱就有享受,不是最高的享受又是什么?

   林伟强佩服大哥刚的口才一流,说出话来像很有学问。大哥刚说你别见笑了,我算什么口才好,那是你没见过口才好的人。如果你听过古力特说话,才知道什么叫做口才好!

   林伟强认识大哥刚不算久,但从他口中听见古力特这个名字已经很多次了。你大哥刚雄霸一方,名头响当当,有钱有面子,一说起古力特却似乎佩服得五体投地。看来这个古力特真的不同凡响,希望哪天我能和他见面。

   大哥刚说对头,古力特这个人真是不同凡响,除了他有特殊的本事外,更重要的是他有爱心。他的爱心博大而精深,用海洋的宽广来形容是一点也不过分的。他的爱心使他独特,使他鹤立鸡群,使他别具慧眼,使他能常人所不能。他曾经告诉我,他的本事只是比较高明,并不是绝对高明,在很多次的较量中都比不上对手有本事;但他能够赢得较量是全凭一份爱心,一份真挚的爱心。

   林伟强觉得这话听起来似乎有些玄,有些空,爱心?爱心可以当武器用么?大哥刚起初也是像这样想的,古力特说,去做一件事情之前,有没有十足的信心?是不是有时候有、有时候又没有?一个人如果有爱心,做事就有信心,有了十足的信心,就无往而不胜。这句话很简单,道理却很深刻,想一想好像是理解了,但要真正理解透,却很不容易。

   说话间林伟强洗漱完毕,大哥刚看了看房子,又打开冰箱瞧瞧,两个人有说有笑地出门去喝茶。本地人喝早茶有个特点,就是在周末起床要晚一点,去喝早茶连着早餐午餐合在一起了。曾经有个北方朋友来找大哥刚玩,大哥刚请他喝茶,他说你怎么这么小气,不请我吃饭只请我喝茶,喝茶能喝饱肚子么?等他喝完了,才满意地说,难怪都说你们会吃,光是喝个茶就喝出这么多花样来!

   林伟强说你确实多花样,今天又不是周末,你就要去喝茶,一看就是花花公子的架势。大哥刚道:“你没听过这句话么?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如果勤劳真能致富,那扫大街的清洁工和乡下的农民就是富翁了。谁能当富翁?当然是我老爸那种投机取巧、精于算计的人啊!”

   他们走进茶楼坐好,服务员过来问两位喝什么茶?有铁观音、普洱、香片、茉莉花、菊花。当然也有上好的金骏眉,80元一壶。林伟强吓了一跳,80元一壶?喝了会升仙么?铁观音什么的多少钱?服务员说那是大众茶,按人头算,每位5元,林伟强就要了5元一位的。服务员又说铁观音清热刮油,喝了容易肚子饿;普洱和香片中性,茉莉花养颜,菊花清热解毒,先生要哪种?林伟强说除了铁观音,其他随便吧。好不容易吃饱肚子,还给你刮油,那喝来干什么?

   大哥刚笑着摆摆手止住了林伟强,叫来壶金骏眉吧,太次的茶我喝不惯,要是碰上发霉的旧茶,喝了会致癌。他又随手点了一大堆点心,有凤爪、虾饺、牛肉丸、烧卖、叉烧包、炸春卷、马蹄糕、牛百页、糯米鸡等拉拉杂杂的一大堆。林伟强皱了皱眉,大哥刚又笑了,别给我老爸省钱,吃不完你打包回去,我看过你的冰箱了,空空的,可以装很多东西。

   林伟强道:“你不会自己留点钱么?万一你老爸抽起哪条筋来不理你了,你就要沦落到打工一族了。”

   大哥刚道:“你小看我了,我赚钱的门路多着呢,再说我老妈也早就留好后路了。”

   林伟强道:“我总觉得,如果你到监狱里蹲上它一年半载,只怕不再会这样对待金钱。”

   大哥刚道:“那是贫穷限制了你的想象力,有钱人就算去坐牢也不会吃苦的,而且很快就能放出来。有空我们去迪拜旅游吧,你要住过七星级的帆船酒店,才知道什么叫享受。”

   林伟强只知道犀牛望月宾馆是五星级的,里面已经奢华得让他眼花缭乱,没想到还有七星级的?大哥刚把自己老爸的泡妞拿出来说事,他看中了本公司的一个女生,可是那女生有男朋友了,他倒是光明正大地追那女生,那女生却爱着她的男朋友。老爸就想了条妙计,这个女孩子之所以不受诱惑是因为她没有过过富裕的生活,就让公司搞了个节日聚会。会上有个抽奖,这对小年轻抽中了特等奖,去迪拜七日游,一切由公司买单。回来之后不久,两人就分手了,女友就上了老爸的床。听明白了没有?女生和男朋友回来后心理落差很大,脾气逐渐变得急躁,经常吵架,终于分手了。人之所以不接受诱惑,其实来源于无知。

   林伟强不禁大笑,你这是暗示我去迪拜回来以后上你的床?大哥刚也抚掌大笑,说认识你这么久了,你是第一次这样开心地笑哦,我还以为你一直扮冷酷扮有型呢。

   他们又聊起兰花街这两晚闹鬼的事,林伟强手里的筷子停了一下,表示听街坊说过了,不过传闻都是片言只语,头尾完全不连贯,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么?大哥刚说就是英姿时装店啊,就是店老板家里闹鬼。哇噻,听他本人说,十分凶猛,屋外面有鬼,屋里面也有鬼,把门窗关牢了也挡不住。那鬼要来就来,要走就走。而且会随时随地变化,有时化成一滩血水,有时变成三只眼,有时又变成骷髅头,有时喷火,有时又满天飞。总之满天神佛,比战国七雄还乱。

   林伟强从来都不相信这一套。大哥刚问你是不相信鬼,还是不相信闹鬼这件事?两件事是不同的。不相信鬼,就是当它是无稽之谈,既然没鬼,就不存在闹鬼。不相信闹鬼这件事,就是说可能有鬼,只不过肖家晚上闹的不是鬼。

   林伟强的头脑没这么复杂,这么个说法听了会头晕。以前呆的那个地方,从来都看不见鬼,就连相信神鬼的人都说,坐牢的人太邪恶太蛊惑,连鬼都怕三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这人从小到大都没见过鬼。所以我不相信有鬼。

   大哥刚遇到事情会想一想分析一下,如果是有人存心要吓肖老板,那完全可以装扮成鬼在屋外边弄些怪声出来。比如说那个房地产老板想早点把肖家赶走,就会采用这一招。但是一个人手段再怎么高强,都不可能穿过门窗紧锁的墙壁进到屋里,所以唯一的解释只能是有鬼。但古力特认为这不是鬼。

   林伟强问这事怎么又和古力特连上了?大哥刚就说了缘由,肖杰一家被鬼吓怕了,去求霸喳香帮忙,霸喳香不相信不肯帮。肖老板又去求陈雷,就是那个保安队长,陈雷不相信,嫌肖老板烦也不肯帮。然后肖老板刚好碰到大哥刚,大哥刚又去求古力特,古力特说缓一天再说。

   大哥刚叫先把虾饺吃了,虾饺和春卷要趁热吃,凉了味道要大打折扣。他一口气吃了两只虾饺两只春卷,才说方师奶和李师奶今天早上约了朱师奶去白莲寺找无嗔和尚看手相,这消息传得很多人都知道了。无嗔和尚大发慈悲心,要在今天为一大批进香的客人看手相。因为今天是无嗔和尚的随缘日,他给大众看完手相,明天就要去四方云游,要很久才能回来了。

   林伟强天不怕地不怕,神鬼也不怕,就怕女人啰啰嗦嗦像苍蝇一样嗡嗡个不停,那三个师奶看手相,只是为了知道运情,趋吉避凶么?大哥刚提议喝完早茶也到白莲寺去走一趟,林伟强不想去,最近才让无嗔和尚看过手相,去凑这个热闹还不如逛逛街,或者上床蒙头睡大觉。大哥刚说这次你一定要去,你此行必定不会白费时间,包你有收获。

   林伟强见大哥刚笑得很奸诈很诡异,笑容里好像有很多内容,就同意了。大哥刚打了个脆生生的响指,对服务员喊道:“waiter,买单!拿几个饭盒来给我们打包!”

   大哥刚开着他的小车到了兰花街63号,林伟强把打包的茶点放到冰箱里,两人再开车到了白莲寺。下了车,走过一个山弯,他们和三个女人迎了个照面,当然就是朱小蝉、李炳全老婆和方旭明老婆。大哥刚向师奶们打招呼,师奶们忙着向查理打招呼,然后又是大哥刚把林伟强介绍给她们,说是自己的朋友。三个师奶何等乖巧,既然是大哥刚的朋友,就称呼他强哥,大哥刚说不是强哥,是伟哥,三个人又伟哥长伟哥短地重喊了一遍。

   大哥刚问她们,都说无嗔和尚今天要看手相,那这个消息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呢?几个人想来想去,竟说不出消息的源头,总之就是昨天晚上就开始有人传,说今天无嗔和尚要给人看手相,中午十二点开始,到太阳落山时为止,就在白莲寺山腰的草庐。你传我我传你,不知不觉就人尽皆知了。

   大哥刚说也不是人尽皆知,就是我们几个人知道而已,就好像后台有大数据在监控,专门对着我们对症下药卖广告似的。可现在快十二点了,怎么这里还是冷冷清清的呢?

   众人向半山腰望去,果然冷冷清清,大约十来个人或站或坐,在草庐周围消磨时间。只有草庐边那棵紫荆树开着一树紫红色的花,既灿烂又夺目。方旭明老婆喜欢自作聪明,说今天又不是星期天,人人都要上班,而且现在又是吃饭时间,当然不会多人。等一会儿你看,保证屁股多过头了。

   李炳全老婆总是喜欢抬杠,一个人只有一个屁股,怎么会屁股多过头?难道你把一个屁股算成两个半边,所以叫屁股多过头?方旭明老婆说啊呀没文化真可怕,我也没文化但是我喜欢学习喜欢钻研呀,你老公吃菜时嫌太淡了,你给他加点酱油,问他够不够,他说多过头了,就是太多的意思。那我说的屁股多过头,就是屁股太多,也就是人太多的意思,怎么会变成一个人有两个屁股呢?我们来得正是时候,吃完午饭后必定多人,那时我们已经看完手相走人了。

   大哥刚向林伟强做了个嫌弃的鬼脸,林伟强也回了个歪嘴的鬼脸,表示对多嘴女人的无可奈何。一行人边说边走,来到那草庐旁边,却见人群骚动起来,向草庐围过去。他们也跟过去,只见那草庐壁上开了个半尺见方的小窗,自草庐内挑出一幅幛子,幛子上泼墨淋漓地写着九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勿喧哗 顺序伸手入窗

   林伟强在心中赞叹一声,佩服这无嗔和尚做事的机巧与缜密。看手相只看手而不看其他,隔窗观手下判断,便更加给人以公正严明、料事如神的印象。若不是对自己的才学有足够的信心,又如何做得出这种惊世骇俗的举动?若不是做出这种惊世骇俗的举动,又如何能令人仰望,博得如铁似钢的口碑?

   他不禁想起两个多月前,自己偶遇无嗔和尚的那段过往,那真是奇人奇事一桩。今天重上白莲寺,似乎又见到无嗔和尚那无拘无束的笑容,又听到那无牵无挂的谈吐。林伟强想,如果今天能见上无嗔和尚一面,必是快事一桩。不过照那幅幛子所写去猜测,见面是不可能的了。

   林伟强转念又一想,即使不能相见,又有什么要紧,缘分不到便不能相见,强求不来的。况且见即是不见,不见即是见,无所谓见,也无所谓不见,就是随缘来去好了。

   排在前面的人一个个把手伸入草庐的小窗内,片刻之后就会得到一张纸,退到一边去看,看了以后或者欢天喜地,或者垂头丧气,或者面无表情地离去。

   排过十个人之后,轮到朱小蝉了,她得到的一张纸写的是:

   三十六着走为上,

   不过江河不离乡。

   白鸽避火再回头,

   仍见窗前明月光。

   朱小蝉看完,李炳全老婆也拿了一张纸过来,两个人就交换来看。朱小蝉看了李炳全老婆的那张,写的是:

   不是不到,

   不到不是,

   到了非到,

   是了非是。

   李炳全老婆又开始自作聪明了,评点道:“哎,我明白你这张说的是什么意思!你听我解释吧,三十六着走为上,就是叫你趁早搬家;不过江河不离乡,就是不要搬得太远,不要离开兰花街,兰花街就是你的乡;白鸽避火再回头,就是说你撞了火神,要避开,要好像白鸽那样打个转就回头,就是说不要避太久,避一避就可以了;仍见窗前明月光,是说你照着前面所说的去做,就会夜晚平安。你看你多好运气,得一张这么好的签纸!”

   朱小蝉听了李炳全老婆这番话,欢喜得不得了,道:“我就没你这么聪明,你这张纸我看得比云还要晕,不知道说些什么冬瓜豆腐。”

   李炳全老婆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嘛,我也解释不出自己这一张。不是不到,不到不是,到了非到,是了非是。连舌头都要打结了,究竟说些什么?”

   她们正说着,方旭明老婆也拿一张纸过来了,那纸上写的是:

   落花流水,

   有意成落花,

   偏遇无情水。

   为人作嫁,

   十年苦为人,

   嫁作邻家妻。

   李炳全老婆又哇啦哇啦地道:“哇噻,大吉利市!你的这张签纸,兆头不好!”

   方旭明老婆急了:“怎么不好?怎么不好?”

   李炳全老婆道:“落花流水和为人作嫁都是不好的话。我们平时说打败仗,就用落花流水来形容,输到一塌糊涂。为人作嫁,就是说辛辛苦苦地忙,忙到头来什么都是空,都是为人家而忙,自己什么都没有。你说衰不衰?”

   方旭明老婆当场黑嘴黑脸了:“呸!我们的生意天天都那么好,又怎么会落花流水!开大排档做早餐卖,当然是为人作嫁,不辛苦不忙又怎么赚得到钱!看手相这种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随你的便吧。”

   嘴里虽然这样说,却把纸条折得整整齐齐,小心地掖入衣袋里。李炳全老婆也觉得自己太直白了,又兜回头道:“我照着字面胡乱猜罢了,不知道对还是不对。其实这个东西呀,好听就相信它,不好听就别相信它!”

   方旭明老婆问:“那你们的又怎样说?吉不吉利?”

   李炳全老婆指着朱小蝉道:“她的好极了,说得头头是道,一五一十教她怎样行事。我的就看不明白。”

   三个女人回过头来等那两个男同伴,见林伟强刚刚看完手相,拿出一张纸来。大哥刚伸手进窗,手腕一翻,却从窗内拖出一只手。只见他哈哈一笑道:“各位,你们来看看这只手,有什么特别之处?”

   众人围过来,都不明白大哥刚搞什么鬼。无嗔和尚在草庐内为人看手相,大哥刚却将无嗔和尚的手拖出来看,这不是反客为主,存心捣乱么?大哥刚是个有名的操蛋大王,但捣乱也分时间看地点,有分寸有头脑,不会乱来,怎么今天这般不识趣?人群秩序大乱,好像捣毁了马蜂窝,嗡嗡嗡地响个不停。

   有人眼尖道:“无嗔和尚的手超嫩!”

   这一叫叫破了奥妙,每双眼睛都研究起那只被大哥刚拖着的手来。大哥刚是个非常讲究保养的人,平时用的化妆品护肤品种类繁多,白天专用那什么什么莲,晚上专用那什么什么babylotion,还有什么什么保湿霜,什么什么润唇膏,五花八门,因此皮肤柔润光滑,洁净鲜亮。那无嗔和尚的手呢,居然和大哥刚的手有得比拼,虽然说不上并驾齐驱,平分秋色,但也相差无几。如果不考虑无嗔和尚的年纪,只看这只手的话,任何一个有常识的人都会认定这是一只二十多岁的手。以无嗔和尚的年纪来论,能有这样的手,不能不是一件奇特的事。这究竟是无嗔和尚道行高,还是他保养得好呢?

   众人正自惊疑,林伟强突然飞起一脚,踢开了草庐的门,跟着暴喝一声:“原来是你,你好大的狗胆!”

   大哥刚发力一拖,却听咔嚓嚓一阵响,草庐的墙壁被撞出一个大洞,紧接着从大洞中滚出一个人来。这个人的手腕被大哥刚箍住,丝毫没有反抗的余地,他带着一头一身的草,带着一脸的狼狈相跌在众人面前。

   大哥刚好开心,他并不是因为识破了假无嗔和尚而开心,对于识破假无嗔和尚他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也有足够的信心,他知道自己是个聪明能干的人。他开心是因为林伟强悟性高,反应迅速,身手敏捷。他一从小窗处拖出假无嗔和尚的手,林伟强就马上想到这不是无嗔和尚的手,就立刻飞脚踢开草庐的门。而林伟强一踢开草庐的门,大哥刚就判断出草庐的结构是不甚牢固的,一用力就把假无嗔和尚拖了出来,将草庐撞出个大洞。这一连串的动作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完全好像事先约好的一样,而事实上又偏偏没有约定过,所以大哥刚觉得好开心。

   心有灵犀一点通,本就是极难达到的境界。难怪大哥刚这么开心,他一心要找个好拍档,能够在他出国之后接上手,找来找去,唯有林伟强合格,问题只在于林伟强肯不肯答应。

   朱小蝉叫起来:“原来不是无嗔和尚,是唐不甩!”

   众人看见滚出来的不是无嗔和尚,都呆了一呆,接住就哗然起来。看了一轮手相,原来是个冒牌货,摆了个大乌龙。这个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敢冒充无嗔和尚?而真正的无嗔和尚,又去了哪里?

   “糖不甩,你也知道我大哥刚的手段。我问一句,你就老老实实答一句,否则你这只手要痛上个把星期!”大哥刚道:“你为什么三番五次跟踪林伟强?”

   糖不甩脸都变形了,老老实实地道:“我想知道他在做些什么。”

   大哥刚问:“他做些什么又关你什么鸟事?”

   糖不甩道:“他如果做坏事,我就报警。”

   大哥刚道:“不止这么简单吧。如果林伟强做坏事,你不会先报警,你会先要挟他,看可不可以从中分一杯羹,看分得合不合你的心意。分得合你心意的话,你就会放他一马;分得不合你心意,或者他不肯分给你,你就会报警,做个好市民,还要向警方领举报奖金。是么?”

   糖不甩的头摇得像泼浪鼓一样:“不是不是!自从上次你教训过我以后,我就不敢再做这种事了。我有半句假话,出门就被雷公劈死!”

   大哥刚笑道:“这种老套的诅咒,早就没人相信了,现在盖的高楼大厦全部都装有避雷针,雷公怎么劈得死你?你不如说出门被车撞死,还实在些。反正现在经常都会发生车祸。”

   糖不甩道:“对对对,我糖不甩若有半句假话,出门就被车撞死!”

   大哥刚道:“我还是不相信你,你说话时眼睛眨巴眨巴,分明是说假话。我知道你的鬼名堂,糖不甩只是你的花名,又不是你的本名,你的意思是糖水云店里的外卖被车撞,撞死了那一碗碗的糖不甩。”

   他的手用力一捏,糖不甩就杀猪一样叫起来:“哎呀,痛死我啦!我说真话,我是想分一杯羹才报警,我是想领警察的奖金,我以后再也不敢啦,大哥刚放过我吧,我以后再也不敢啦!”

   众人哄笑起来,这糖不甩不打不招,的确是十足十的无赖一名。大哥刚又问:“你为什么要散布谣言,说无嗔和尚今天要给人看手相?”

   糖不甩道:“我见林伟强一直不动声色,怕他迟迟不行动,就想促使他快一点。刚好无嗔和尚出了门,这间草庐没人,我就四处说给人听无嗔和尚要看手相。等到林伟强来,我就给他一张纸,叫他快点动手。”

   大哥刚问:“你凭什么认为林伟强会做坏事?”

   糖不甩偷偷斜了一眼林伟强:“劳改释放犯出来又会有什么门路?现在连大学生都难找工作,他会好找么?就算他自己真的想改,人家也瞧不起他。他找了好几份工作,都被人炒鱿鱼,所以我猜他一定会重操旧业。他没工作,又要吃饭,就得混偏门。”

   大哥刚道:“看你人头猪脑的居然又说得蛮有道理,不过你的道理只是有限公司。人家炒他,大哥刚我可以请他,我已经请了他当我的公关助理,一个月一万大洋,年底双薪,过节有花红,他又何必去重操旧业?”

   人群里发出一阵啧啧声。不知是议论大哥刚的阔绰,还是议论林伟强的奇遇,又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大哥刚问:“你怎么拿到无嗔和尚的签纸的?”

   糖不甩道:“本来就放在草庐里的,谁伸手进来我就装模作样看看手相,随便塞一张给他,只有给林伟强的那张是我请人写的。”

   大哥刚这才放了糖不甩的手,从林伟强手中接过那张纸,展开来看。上面写的是:

   想做就去做,

   最要紧是快,

   要想发大财,

   只要尽快做。

   大哥刚忍不住笑起来:“哈哈,你真是蠢材,写出这样狗屁不通的东西来,又怎么能不穿帮露馅。无嗔和尚的签纸每一张都很有文采的!”

   大哥刚笑完了,又道:“你的雕虫小技,又如何漏得过我的手指缝?这次看你没有害人,先放你一马,下次如果再装神弄鬼,你就没今天这般幸运了!”

   说完照着糖不甩屁股一脚踢去:“Get out!”

   糖不甩一道烟地窜得无影无踪,众人也一起下山去。李炳全老婆问大哥刚,怎么会知道糖不甩冒充无嗔和尚搞鬼?

     大哥刚是根据林伟强被人跟踪的事调查出来的,那天林伟强在服装店的镜子里看到的人就是糖不甩。糖不甩这个人,黑屁股,臭底,专门瞄准别人捞世界的时候打尖插队进来分赃。分得他满足就平安无事,分得不满足就去报警,又做好市民又领取举报奖金,神是他鬼也是他。所以他的花名叫糖不甩,就是北方话里的驴打滚,糯米团子滚进糖堆里,甩都甩不掉。他跟踪林伟强,不过就是故伎重演罢了。大哥刚听见大家都在传说无嗔和尚要给人看手相,就怀疑此中必有古怪,因为这样不合无嗔和尚为人处事的习惯。大哥刚派小弟到白莲寺一问,无嗔和尚云游到外省会晤同行了,就证明此事是有人在造假,所以决定今天上山来踢这个冒充无嗔和尚的人的招牌,一踢就踢出个糖不甩来。

     方旭明老婆高兴了:“哈,既然是假的无嗔和尚,那张签纸也就没用了,说得我一塌糊涂,真的气杀我也!”

     朱小蝉却道:“虽然人是假的无嗔和尚,签纸却是真的,况且糖不甩是顺手抽出来的,或者冥冥中真的注定这张签纸就是说我的吧。我希望是真的,它写的正合我心意。”

     李炳全老婆说话专门砸场子:“你们啊,写着不吉利的话就不相信,写吉利的话就相信,我的也不知道吉利不吉利,反正我都相信。无嗔和尚不在,糖不甩冒充他,我们被糖不甩乱发签纸,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她把自己的签纸递给大哥刚:“只有伟哥不能相信,因为他的签纸是糖不甩自己弄出来的。大哥刚你帮我解解看是个啥意思,”

     大哥刚接过来看了看:“让我来看看,不是不到,不到不是,到了非到,是了非是。这大概的意思就是不属于你的东西你得不到,就算得到了也会重新失去。就是叫你不要太过强求。”

     李炳全老婆道:“这话极合我心意。我们家历来如此,注定有小财发,没大财进。如果一味求大财,就变成到了非到,是了非是。”

   林伟强暗想,如果硬要说命中注定,那么无嗔和尚离开白莲寺,糖不甩冒充都是命中注定,糖不甩弄的签纸也同样是命中注定,那么“想做就去做,最要紧是快,要想发大财,只要尽快做”也是命中注定给我的。只有这样才可以解释一切,所以无嗔和尚不可能在短期内两次看同一个人的手相。照此推论下来,自己真的要及时去做那想做的事,才能得到成功。不过……不过无嗔和尚说过,百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这恐怕不是儿戏之言。不过……

     不过既然无生命之虞,又怕什么血光之灾?过去的十年,什么风浪都经历过了,没吃过老虎肉,难道还没看见过老虎跑么?

     林伟强又想起了那封信,那封只有一句话的匿名信:“你若留在本地就必然没命!”匿名信应该不是糖不甩写的,糖不甩没这个胆量,也没这个必要。

   大哥刚把朱小蝉拉到一边道:“我问过古力特了,他说你家昨晚又闹鬼了,那就不是你们的幻觉,要我今晚到你家去看看,但是你不要告诉其他人。”

   朱小蝉满脸期待,一个劲地点头。

     

  

继续阅读:第九章 人鬼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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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宅闹鬼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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