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的通道仿佛没有尽头，只有油灯跳动火焰映出的、自身被拉长的扭曲影子，以及那密密麻麻、如同无数只冰冷眼睛注视着他们的箭孔，带来无声的巨大压力。
约摸行了半个时辰（按现代时间约一小时），前方终于不再是永无止境的通道，一扇厚重的、与周围石壁几乎浑然一体的灰白色石门挡住了去路。
石门紧闭，表面雕刻着简单的云雷纹，正中似有几个微微凸起的兽头浮雕，除此之外，并无明显把手或锁孔。
“到了。”青竹在门前数步外停下，举灯仔细打量石门及周边墙壁：“机关枢纽，应当便是控制此门开启。
若强行破门，或开启方式不当，很可能立刻引发通道内所有机弩齐射。”
他回身对杨明凤道，“此处的机关设置，看似复杂，实则核心在于这道门。
通道内那些箭孔，针对的是大队人马强行闯入的情形。
对我们这样小心探查、且……略通此道的人来说，反而不算最难。”
杨明凤此刻无心分析机关是针对少数还是多数，她只想知道门后究竟藏着什么，能让曹化淳大费周章地挖个地宫藏匿。
“你能打开吗？”她直截了当地问。
青竹凝视石门片刻，唇角微抿：“试试看。”
他语气虽谦虚，但动作却沉稳而娴熟地指尖依次在几个兽头浮雕上轻轻按压、旋转，倾听内部极其细微的机括声响，又观察着浮雕与周围石壁的缝隙变化。
片刻后，他似乎确定了顺序和力度。
深吸一口气，他按照某种特定的韵律，先后按下并转动了三个不同的兽头。
“咔…咔…咔咔……”
一连串沉闷而清晰的卡齿转动声从石门内部传来，在寂静的密道中格外惊心。
郭麟立刻将杨明凤护在身后，手按刀柄，全身紧绷。
石门并未立刻洞开，而是先向内微微凹陷，随即缓缓向一侧滑动，开启了一道缝隙，阴冷的气息混合着更浓烈的金属和油脂味道扑面而来。
青竹示意郭麟持灯上前，自己则护在杨明凤侧前方，三人戒备着，从逐渐扩大的门缝中向内望去。
油灯昏黄的光芒，艰难地驱散着门后的黑暗。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尊黑沉沉的、带着轮架的庞然大物，那熟悉的、令人心悸的轮廓……
“红……红夷大炮？！”郭麟失声低呼。
没错！门后空间比外面密室更大，数尊保养良好、擦拭得锃光瓦亮的红衣大炮赫然陈列，炮口幽幽地指向入口方向！
而在大炮旁边，更有数十个沉重的木架，上面整齐摆放着一排排簇新的火铳、鸟铳，寒光凛冽！
墙边靠着数不清的长矛、刀剑，皆用油布包裹，却难掩其森然杀气！
这俨然是一个设施完备、储备惊人的地下军火库！
而在军火库的另一侧，同样堆放着许多箱笼。
郭麟大着胆子用刀撬开就近的一个箱盖，顿时金光耀眼——里面竟又是满满的金锭！
杨明凤、青竹，连同见惯了风浪的郭麟，此刻皆是大张着嘴，半晌合不拢。
眼前的景象，远远超出了他们之前的预料！
曹化淳一个太监，私宅密道深处，竟然藏着足以武装数千乃至上万人的精良火器和巨额军资？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贪墨或结党营私了！
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念头同时浮现在他们脑海：
这阉贼，私藏如此规模的军械，他究竟想干什么？难道……真有不臣之心，意图谋反？！
杨明凤缓缓踱步，油灯的光芒随着她的移动，扫过一排排冰冷的炮管、森然的刀枪、堆积的弹药箱。
她眼中最初的震惊已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高速运转的审度与计算。
这意外的发现，其价值远超那些黄白之物！
“郭麟，”她停下脚步，声音在空旷的军火库里带着回音，却异常清晰：“你速回曹府，通知外面的人，密室中的金银珠宝加快搬运，按原计划交由五城兵马司的人运走。这里的金银，也一并搬走，与那些混在一处处理。”
“是！”郭麟领命，毫不拖泥带水，转身便沿着来路快速离去。
密室内只剩下杨明凤与青竹二人，以及这满室寂静却蕴含着恐怖力量的杀器。
青竹亦从最初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他走近一尊红衣大炮，手指抚过冰冷的铸铁炮身，眼中既有对精良军械的本能欣赏，更有深沉的忧虑：“此物……非同小可。曹化淳私藏如此规模的火器军资，其心可诛！只是……”
他转向杨明凤，眉头紧锁，“这些东西，我们带不走！即便能搬出这密道，也绝无可能在宵禁严密的京城内，悄无声息地运出城去。目标太大，风险极高。”
他考虑的非常实际。金银细软可以分散藏匿，分批转移，但大炮、成批的火铳刀枪，根本无所遁形。
杨明凤却似乎已有了计较，她走回青竹身边，目光再次扫过那些军械，唇角扬起一抹带着冷意与笃定的弧度：“这些东西，我们确实带不走。
但，我们可以让它们‘变成’我们的，光明正大地带走。”
“哦？”青竹凤眸微挑，露出询问之色。
“让锦衣卫来‘发现’这里。”杨明凤语出惊人，却条理分明：“曹化淳私藏军械，意图不轨，此乃滔天大罪。
郑玉树带人‘查抄’此处便是大功一件。而我，”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精光，“作为最早察觉曹化淳罪证（指账册密信），并最终协助锦衣卫找到这处军火库的关键人物，自然也有功劳。届时，我便可挟此功，向圣上陈情。”
她看着青竹，语气平缓却充满说服力：“陛下即便再宠信曹化淳，面对这铁证如山的谋逆嫌疑，也绝不可能轻轻放过。
而我这‘功臣’，所求不多，只求陛下将这批‘逆产’中的部分军械，拨付给我镇压流民使用——理由都是现成的。”
青竹心思敏捷，立刻接道：“你是说……太子殿下允你招安八蛇岭，前往潼关（或宣府）平乱之事？”
“正是！”杨明凤点头，“太子需要一支能快速形成战力，又不至于引发朝堂过多争议的力量去解决流民之患。
我招安八蛇岭人马，正缺装备，陛下若将这批或充入武库的‘逆产’军械，特批拨付给我这支‘新军’使用。
一则可彰显天恩浩荡、赏罚分明，二则可解太子与我的燃眉之急，三则这批军械也算有了稳妥的去处，不至于流散或闲置。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陛下都没有断然拒绝的理由。”
她这一番算计，将意外发现的危机转化为机遇，不仅解决了军械搬运的难题，更将其纳入自己下一步的计划之中，化被动为主动，连环相扣。
青竹听罢，沉吟片刻。
此计确实巧妙，利用了各方利害关系，将不可能变成了可能。
但他仍有顾虑：“计划虽好，然天子之心，深不可测。万一陛下……出于平衡或其他考量，不愿将此批军械交予你，或者只愿给一部分次品，又或者干脆将此事压下，另作处置……”
杨明凤闻言，轻笑一声，那笑容里带着与她年龄不符的洞察与自信：“青竹，你可知陛下如今最忧心何事？
边患未宁，内乱又起，国库空虚，党争不断。
他需要能做事、能做成事的人！
太子需要功绩稳固地位，我需要力量达成目的。
我们送上这份‘曹化淳谋逆’的大礼，再提出一个合情合理、又能为他解决实际难题（流民之乱）的请求，只要运作得当，让该知道的人知道该知道的‘利害’，陛下……会同意的。”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却更显坚定：“退一万步讲，即便陛下不全部应允，只要能讨得一部分，哪怕是些火铳刀枪，对我们而言也是极大的助力。此事，值得一搏，且胜算不小。”
青竹凝视着她熠熠生辉的眼眸，那里面没有少女的天真，只有谋士的冷静与统帅的魄力。
他心中的疑虑渐渐被一种奇特的信服感取代。
这少女，似乎总能在绝境或意外中找到那条最有利的路径。
“先从这里出去再说！”杨明凤没有急于回答，而是再次环顾这间塞满军械和金银的庞大地宫，冷静分析道：“我们进来的密道狭窄曲折，且布满机关，显然不是为运输这些重型军械准备的。
这里定然另有出口，而且应该是能够通行车马的宽敞出口。
否则，这些红衣大炮、成箱的刀枪火铳，如何能运进来？”
青竹闻言，眼中露出赞同之色，他略一思索，结合方才走过的路程和方向感，推测道：“杨姑娘所言极是！从曹府密室密道过来的方向和大约距离推算，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很可能已经不在曹府地下。
甚至……可能已经不在内城。
从密道延升的方位和距离来看，或许是在香山。”
他抬手指了指四周的石壁和穹顶：“此处开凿工程浩大，绝非短时间内能秘密完成。结合那幅‘香山图’……只怕这处地宫，真的就建在香山山体之内，就是不知具体的出口，设在香山何处？”
杨明凤听罢，心中暗赞。
青竹不仅心思缜密，精通机关之术，连方向感和地理推算也如此敏锐，观察力更是细致入微。
自己这次意外“捡到”的，果然是个难得的人才，不，是宝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