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到雀斑少年，他叹了口气，熟练地数出三个钱扔进碗里，还对身后的杨明凤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照做。
然而，当那瘦高个的破碗伸到杨明凤面前时，她却只是抬起那双被乱发遮掩大半的眼睛，冷冷地看着对方，攥着铜钱的手非但没有伸出，反而缩回了身后。
“嗯？”瘦高个一愣，随即吊起眼角，“小子，耳朵聋了？规矩，三个钱！”
杨明凤故意让声音带上一点外地口音的倔强，清晰地说道：“我自个儿挣的钱，凭啥要给你们？”
这话一出，不仅三个恶丐愣住了，连旁边还没散去的乞丐们都惊呆了，纷纷投来或惊骇或同情的目光。
雀斑少年更是急得额头冒汗，悄悄拉扯杨明凤的破袖子。
“嘿！哪儿来的小杂种，敢坏花子帮的规矩！”疤脸汉子怒极反笑，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瞪着杨明凤，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脸上：“在这块地界讨生活，就得给咱花子帮上供！懂不懂？”
面对压迫而来的凶悍气势，杨明凤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把瘦小的胸脯一挺，脸上故意摆出一副比对方更蛮横、更有底气的神情，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跋扈：
“呸！什么狗屁规矩！小爷我可不是你们这儿的乞丐！
告诉你们，小爷是你们帮主朱集安他亲侄子的救命恩人！
这次千里迢迢从西北来京城，就是专门来投奔朱帮主的。
你们敢动我一根手指头，看朱帮主不扒了你们的皮！”
她这番话说得又快又响，语气笃定无比，直接把“朱集安”和“侄子”这两张虎皮扯了出来。
那三个恶丐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信息震住了，尤其是“帮主侄子的救命恩人”这个名头，让他们一时摸不清底细。
疤脸汉子脸上的横肉抽搐了几下，凶狠的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惊疑不定的神色，上下重新打量着这个看似不起眼，口气却大得惊人的小乞丐。
场面，瞬间僵持住了。
那疤脸汉子脸上的横肉抽动了几下，凶狠的眼神里掺杂了惊疑。
帮主朱集安的名头，加上那个据说很得看重的侄子“毒瘤”，确实不是他们这些小喽啰能轻易得罪的。
他压下立刻动手的冲动，眯起眼睛，带着几分试探和狡诈，故意拔高声音质问道：
“哼！吹牛谁不会？你说你是帮主侄子派来的，有何凭证？
若真是贵客，怎不去总舵寻帮主，反倒在这破地方跟咱们这些苦哈哈一起扛大包、挣这几个铜子儿？”
这话问得刁钻，立刻吸引了周围所有乞丐的注意，连雀斑少年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杨明凤。
杨明凤心中冷笑，面上却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窘迫和无奈。
她刻意低下头，用脚尖碾着地上的碎石，声音也低了几分，带着点初来乍到的茫然：
“我……我一路从西北逃难过来，千辛万苦才到了京城。
只知道表叔……呃，就是帮主侄子在京城花子帮。
可京城这么大，花子帮的总舵在哪儿，帮主他老人家又在哪儿，我上哪儿打听去？
身上盘缠早用光了，不在这里挣口饭吃，难道饿死街头吗？”
她这番说辞，将一个投亲不遇、举目无亲又不得不为生计挣扎的少年形象演得入木三分。
那几分“窘迫”和“茫然”，恰好消解了之前“救命恩人”带来的突兀感，反而显得更真实。
疤脸汉子和两个同伴交换了一个眼色，神情明显松懈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恶意的嘲弄。
“嗤——原来是个没头苍蝇！”疤脸汉子嗤笑一声，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嚣张：“小子，告诉你，帮主他老人家神龙见首不见尾，就凭你？下辈子也摸不着门边儿！
规矩就是规矩，今天这三个钱，你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
他认定杨明凤只是虚张声势，说着就又逼上前来，伸手想要抢夺。
然而，他们都没注意到，在不远处那群或坐或卧、看似麻木的乞丐堆里，一个始终蜷缩着、身形佝偻的老乞丐，微微抬起了头。
他那双藏在乱发后的眼睛浑浊不堪，此刻却闪过一抹极淡的精光，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边发生的一切，目光尤其在杨明凤身上停留了片刻。
半晌，他极其轻微地朝着旁边一个倚着墙打盹的高个子乞丐勾了勾手指。
那高个子乞丐看似昏昏欲睡，动作却异常敏捷，悄无声息地就凑到了老乞丐身边，低下头。
老乞丐嘴唇微动，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只有那高个子能听见。
高个子乞丐微微点头，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姿态，不着痕迹地挪动位置。
选择了一个既能看清杨明凤与恶丐对峙，又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如同蛰伏的阴影，开始默默观察起来。
这边，面对疤脸汉子再次伸来的手和同伴的围拢，杨明凤心中一定。
她知道，初步的试探已经完成，鱼儿是否上钩，就看接下来了。
她依旧攥紧铜钱，摆出不肯屈服的倔强模样，与三个恶丐再度形成了对峙。
眼见着疤脸汉子面露凶光，又要动手，雀斑少年心里一急，赶紧上前一步，脸上堆起讨好的笑，拦在杨明凤身前：
“疤爷，疤爷！您消消气，他新来的，不懂事，倔驴一个！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说着，雀斑少年飞快地从自己怀里掏出三个铜钱，叮当一声扔进那瘦高个的破碗里，陪着笑脸：“他的份子，我替他给了，我给了！您大人有大量，饶他这回，规矩我回头一定好好教他！”
疤脸汉子掂量着碗里多出来的三个钱，又瞪了依旧梗着脖子、一脸不服气的杨明凤一眼，啐了一口：“哼！算你小子走运，有麻子这么个明白人护着！下次再敢坏规矩，腿给你打断！”
他威胁性地挥了挥拳头，这才带着另外两个恶丐，骂骂咧咧地转身走了。
杨明凤看着雀斑少年替自己交出去的钱，心里清楚此刻不宜再起冲突，便顺着台阶下。
她收起那副跋扈的样子，对着他低声道：“麻子哥，谢了！这钱……我以后一定还你。”
麻子松了口气，摆摆手：“算了算了，三个钱的事儿。不过石头，你刚才可真够虎的，敢跟他们顶牛？以后可不敢这样了，这帮人心黑手狠，真会下死手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拉着杨明凤快步离开货场范围。
走出一段，确认那三个恶丐没跟上来，麻子才放缓脚步，关切地问：“石头，你刚才说……你来京城找亲戚？还没找到落脚的地儿？”
杨明凤适时地露出几分落寞和窘迫，点了点头，声音也低了下去：“嗯，找不到表叔。来了几天，晚上……就找个街角屋檐缩着。”
麻子看着她瘦小的身形和脏兮兮的脸，心里一软，拍了拍胸脯：“嗨，这算什么事儿！你要是不嫌弃，跟我挤挤去！我住的地方虽然破，好歹是个能躺下的窝，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真的？”杨明凤抬起头，眼睛在脏污的小脸上显得格外明亮，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和感激，“麻子哥，那……那太谢谢你了！”
“跟我还客气啥！”麻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走，带你去认认门儿，就在前边不远那座石桥的桥洞底下。
虽然窄巴了点，但住着好几个咱这样的兄弟呢，互相也有个照应。”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麻子在前边引路，杨明凤默默跟在后面。
她抬头看着少年不算宽阔，却透着义气的背影，心中暗暗记下这份人情。
麻子带着杨明凤，熟门熟路地钻过一丛半人高的枯黄芦苇，一座略显破败的单孔石桥横跨在内城河上。
恰逢春季枯水期，桥下面的内城河，干得见了河底，三三两两有些水洼，河床上长了不少野草。
石桥的桥洞不算大，杨明凤随着麻子钻了进去，里面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土腥气、汗味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贫穷的酸馊味道。
等她适应了里面昏暗的光线，这才发现洞内的景像真是拥挤不堪，像是个被遗忘的、塞满了破烂的储藏室。
靠里的桥壁下铺着厚厚一层干草和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破苇席，算是“床铺”。
除此之外，几乎所有的空间都被形形色色的“家当”占据了：缺了口的陶罐、磨得只剩下半边的破麻袋、几根长短不一的木棍、一堆颜色晦暗不明的破布头、几个勉强能看出是碗状的容器……
此刻，这狭小的空间里，挤挤攘攘地或坐或卧着五个孩子，大的不过十三四岁，小的看起来只有七八岁，个个都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和麻子、杨明凤现在的模样别无二致。
他们听到动静，齐刷刷地抬起头，目光警惕地落在麻子身后的生面孔上。
“麻子哥回来啦！”
“今天活儿咋样？”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招呼着，显然麻子在这里颇有些威望。
麻子应了一声，把杨明凤往前轻轻推了推，对着洞里的小伙伴们介绍道：“兄弟们，这是新来的，叫石头！
他是从西北逃难过来的，还没找到落脚地儿，以后就跟咱们挤挤了！”
他又转头对杨明凤说：“石头，别怕，这些都是自家兄弟，以后互相照应。”
昏暗的光线下，五双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杨明凤，有审视，有漠然，也有几分单纯的好奇。
杨明凤学着麻子的样子，对着众人点了点头，哑着嗓子低低说了声：“各位哥哥好，打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