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个乞丐领着杨明凤，在繁华的玄武大街拐进了一条相对安静的巷子。
这里的宅院门脸都不算特别显赫，但透着一种殷实商户特有的整洁与安宁，与杨明凤这几日所处的脏乱环境截然不同。
他们在一处黑漆木门前停下，高个乞丐有节奏地敲了几下门环。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缝，里面的人确认过后，才将他们放了进去。
门内竟是别有洞天。与外界的市井喧嚣隔绝，映入眼帘的是一处布置得极为清雅的院落。
虽无王府宫苑的奢华，却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曲径通幽，几丛翠竹掩映着假山，廊下还悬着鸟笼，里面画眉啼声清脆。
这哪里像是乞丐头子的巢穴，分明是家底丰厚的富商或致仕官员的居所。
高个乞丐将杨明凤引至正厅。
厅内陈设古朴，燃着淡淡的檀香。
主位之上，坐着一个瘦削精干的中年男子，约莫四十上下年纪，皮肤是健康的微褐色，一双眼睛锐利如鹰，丝毫没有底层挣扎者的浑浊与麻木。
他穿着一身藏青色杭绸直裰，头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手指干净修长，正悠闲地品着一盏茶。
此人赫然便是花子帮帮主，朱集安。
他抬眼，目光在杨明凤身上扫过，带着审视与考量。
高个乞丐恭敬地行礼后便退至一旁。
朱集安放下茶盏，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你说，你是我那侄儿毒瘤的救命恩人？”
杨明凤按捺住心中的警惕，依旧维持着“石头”那带着几分局促又强自镇定的模样，将她与郑玉树商议好的说辞道来。
着重描述了“毒瘤”在安顺如何遭遇原堂主花姐的迫害，自己如何机缘巧合下相助，以及“毒瘤”最终仍不幸殒命的经过。
朱集安静静地听着，脸上波澜不惊，甚至又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仿佛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直到杨明凤话音落下，他也只是淡淡“嗯”了一声，语气淡漠：“花子帮内部纷争，成王败寇，寻常得很。他那般张扬，惹来杀身之祸，也是咎由自取。”
这话语中的凉薄，让杨明凤心中微凛，但她知道，这厮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没点好处，估摸着是打不动他。
她怯怯地抬起头，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犹豫和贪念的神情，压低了声音，仿佛生怕被旁人听去：“朱……朱帮主，毒瘤大哥临死前，除了让我来京城投奔您，还……还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他说……他在安顺这些年，偷偷攒下了一笔银子，数额巨大，足有十万两之数！
藏匿的地点，他只告诉了我一人，让我务必告知您，说……说是让您给帮他杀了花姐的报酬。”
“十万两？”
这三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终于让朱集安那古井无波的脸上泛起了一丝涟漪。
他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锐利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杨明凤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专注和审视。
厅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
显然，一个远房侄子的死活，远不如这实实在在的十万两雪花银，更能牵动这位花子帮帮主的贪念。
朱集安身体微微前倾，之前那副超然物外的姿态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上位者的精明与算计。
他盯着杨明凤，缓缓问道：“哦？十万两……他倒是好本事！细细说来，那银子，藏在何处？”
小脸黢黑的杨明凤，看向朱集安的目光似乎有些激动又有些害怕。
她踌躇了好一会儿，突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结结巴巴地说道：“表，表叔！我会将毒瘤哥藏银子的地方告诉您，只是……只是您能不能答应我一……一个条件？”
朱集安抬起眼，目光如同深潭，幽冷地落在杨明凤身上，指节分明的手指在紫檀木桌面上轻轻一点，那规律的“笃笃”声便戛然而止。
“条件？”他重复道，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嘴角却勾起一抹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那不是笑，而是一种审视猎物般居高临下的玩味。
“老夫倒是好奇，是什么样的条件，值得你用十万两银子来做敲门砖？”他的目光锐利如针，仿佛能刺穿一切伪装，牢牢锁定着杨明凤脸上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压力无声无息地弥漫在空气中，比呵斥更令人窒息。
杨明凤迎着朱集安审视的目光，深吸一口气，将精心准备的说辞和盘托出：
“表叔，毒瘤大哥留下的十万两银子，我分文不取，只想用它换一个机会。”她刻意停顿，让“十万两”这个数字在寂静中发酵。
“我敬重您是条好汉！想在您手下讨个前程。”她挺直瘦小的脊背，声音虽还带着孩童的青涩，却字字清晰：“求您收我做义子！让我跟在身边学本事，将来也能像您一样闯出一片天地。”
说完重重磕下头去：“石头愿立血誓，此生唯义父马首是瞻！”
这番话既表明了忠心，又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少年人的野心，更把十万两银子变成了“拜师礼”。
对无子又多疑的朱集安来说，一个带着厚礼、又有野心的“儿子”，远比单纯的送信人更有价值。
厅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朱集安脸上的玩味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审视。
他握着茶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目光幽深地打量着下方伏地的小子。
义子！
这两个字像是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激起了层层涟漪。
他半生枭雄，挣扎至今，权势、财富皆已在手，唯独膝下空虚。
夜深人静时，这未尝不是一丝难以言说的遗憾。
这少年话中的“野心”——想成为他这样的人，非但没有让他反感，反而隐隐触动了他心底那根隐秘的弦。
但这动心，只是一瞬。
多年的江湖生涯，无数次在背叛与阴谋中挣扎求生所养成的多疑性格，立刻如同毒蛇般抬起头来。
一个凭空出现的少年，带着十万两银子的秘密，以及一个直击他软肋的请求。
是真心投靠，还是精心设计的陷阱？
是觊觎他这花子帮的基业，还是……另有所图？
他沉默的时间比刚才更长，空气中的檀香似乎都凝固了。
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一遍遍刮过杨明凤伏地的背影，试图找出任何一丝表演的痕迹。
渴望与猜忌在他心中激烈交锋。
最终，他缓缓放下茶杯，瓷器与木桌接触发出轻微的“磕哒”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抬起头来。”
杨明凤依言抬头，脸上混杂着期待与不安。
朱集安盯着她的眼睛，这是一双毫不掩饰野心的眸子，盛满了对权势的渴望，以及冷静到极致的冰寒。
这小子与自己很像，怪不得他第一眼看到这小子的时候，就好像看到了幼年时候的自己。
思衬片刻，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清晰无比：“你想做我朱集安的儿子？”他微微停顿，目光如炬：“要知道，做我的儿子，可不只是端茶送水那么简单。这条路可是下地狱的路，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你……可想清楚了？”
杨明凤闻言丝毫不惧，反倒是眼中迸发出狂喜的光芒，仿佛听到了天大的恩赐。
她不再犹豫，当即“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愿意！石头一万个愿意！能拜表叔为义父，是石头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莫说是下地狱，便是刀山火海，只要义父一声令下，石头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她抬起头，脏污的小脸上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似乎充满了毫不作伪的感激与誓死效忠的决心。
她这般干脆利落、甚至带着几分狂热的态度，显然取悦了朱集安。
他脸上那冰冷的线条柔和了些许，嘴角甚至牵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属于上位者的满意弧度。
一个既有野心又懂得感恩和绝对服从的“义子”，正是他目前最需要的。
“好！既然你心意已决，从今日起，你便是我朱集安的义子！”朱集安沉声道，算是正式应允。
但他话锋随即一转，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深沉：“不过，想做我朱集安的儿子，光有嘴上的忠心还不够，需得拿出真本事来。
眼下，就有一桩棘手的事，需得你去办，也算是对你的第一个考验。”
“义父请讲！石头定当竭尽全力！”杨明凤挺起胸膛，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模样。
朱集安微微颔首，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如今锦衣卫像疯狗一样盯着我们，抓了帮中不少兄弟，许多以往的财路都受了影响。福金赌坊，你可知道？”
杨明凤点头：“听说过，是西市那家最大的赌坊，背景很硬。”
自打她到京城后，便暗中派人对整个京城的商户做了调查，对背后的势力也是了如指掌。
不管做什么事，她从不打无准备之仗，搞清楚“地图”，弄清楚势力分布都是第一步。
“没错，那是四皇子府的产业。”朱集安冷哼一声：“早年他们为了省去地痞流氓骚扰的麻烦，主动让出两成干股，由我们花子帮庇护，按月分红。
可最近，仗着锦衣卫打压我们，那赌坊的掌柜便开始蹬鼻子上脸，先是拖欠分红，如今竟想直接撕毁约定，将这干股吞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