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小蓝这一昏迷,就是五天。也许是她承受不了这样的事实,潜意识里在逃避着不能接受的现实,所以一直不肯醒来。
她在病床上醒过来的时候,我正在从北城回西城的空中。还飞在空中的我也许是感应到了黄小蓝的绝望和无助,我周身无力,浑身发热,头晕脑胀,一阵一阵的恶心,跑进卫生间呕吐了几次,眼前越来越模糊。空姐说我可能是重感冒了,小心地扶着我坐回到座位上。
下了飞机,我整个人轻飘飘的。
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手机给黄小蓝打电话,对方无人接听,我就坐在机场门口的台阶上一遍一遍地拨着她的电话号码。也不知道是拨到第几次,电话终于通了,我说:“姐,我回来了,但我可能要死了,我现在什么也看不见,就是想你!”
电话那端说:“她在医院,不认识你是谁,要死你就去死吧!”
我听出来是华明的声音,只有他才敢这么骂我。听到说黄小蓝在医院,我心里就慌了。
来机场接我的人看见我脸色难看,人也没有精神,要先送我去医院,我心里挂念着黄小蓝,执意要先回丽城。
赶到丽城医院,黄小蓝正在黄小术的病房里,蹲在他的床前,趴在他胸前给他小声地说着话。
她抬起头看着脸色苍白的我,目光呆滞,表情麻木似乎不认识我了。
我眼前的她仿佛只有一具躯壳,没有了灵魂。
我突然就哭出来:“你这是怎么了啊?这两个月都发生了什么?你别吓我啊!”
她站起来,擦干我的泪,也不说话,拉着我直接去找医生。
“医生,你看他脸色跟死人一样,检查看看有什么问题。”
这一检查,我就被隔离了,珍断结果,我得了伤寒。
隔着玻璃我看见黄小蓝麻木的表情里闪过一丝疼惜,他是懂我的,除了大君君、黄小术,我也是他牵挂的其中之一。她已经感应到,在她历经苦难的时候,我必定也会经历一番身体的疼痛来呼应她的痛苦。在内心深处,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我们有相通的密码。就象她在丽城经历痛苦的时候,冥冥中我的体内也会潜伏着病毒。
一个星期后,我解除隔离,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吴云云。以前在听到黄小蓝给我描述她的时候,总把她想成那种风姿卓约的漂亮女人。这一见才发现,黄小蓝的形容有误,眼前的她面容有些倦怠,但还是掩不住她精致的五官,气质中透出一种明静,让人觉得她的身上干净得没有瑕疵,这应该是很多男人看上一眼就难以忘怀的容貌。她在黄小术的病床前坐着,望着床上一直不醒的那个男人,她倾尽所有爱过的人。
我说:“我听小蓝说起过你,她最好的朋友。”
她说:“很多时候我都不愿意承认她是我的朋友,我们的关系很微妙。”
“那你现在怎么看她?”
“她就是一个妖。如果没有她,很多人的命运都要重新改写。”
我惊异于她这样评价黄小蓝,毕竟她们曾经也是最好的闺蜜。
“我不许你在我面前这样说小蓝,她在我心里是至高无上的。”
吴云云苦笑了一下说:“没有可以重来的开始,一切都是注定的吧,我相信命运了,他醒不过来也好,至少我可以这样守着他,他也不会再离开我了。”
躺床前的黄小术被纱布裹着脸,唐维在他左右脸上各划了一个十字,十字深深的嵌在他俊美的面庞上,结痂后十字线条上爬满了小虫子一般。我一直没有看见过他完整的容颜,这个十字在他脸上的样子是后来吴云云在给吴小风的邮件中形容的。一个要求十全十美的人,如果他醒来知道看见自己的容颜早已不是过去的模样会怎样的绝望?
那些天,我还在医院的病床上住着继续接受治疗,黄小蓝一边照顾术术,一边过来照顾我,两边跑着。护士刚刚给我打好针,黄小蓝掂起脚伸展着双臂,高高地举着我输液的瓶子,她想把瓶子挂高一些。这时候她衣服的前襟翘起来,我大胆地瞟了一眼她露出的肚皮,看见了她腹部上那道深重的伤疤。我顾不得羞涩,坐起来挽着她的腰,将她的裤腰往下趴了一点点露出肚脐,伤痕显露出来。我惊呆了,“7”字形的树枝上密密地爬着并排整齐的小虫子,仿佛它们一直在那里不停啃噬着她躯体。我抚摸着那个“7”字,将脸贴在上面痛哭起来,无论她怎么要将我推开,我都不肯放手。
“他们为什么给你缝补得这么粗糙?把它交给我吧,我可以扶平它。”
她索性也不再推开我,抚摸着我的头,任我贴在她身上痛哭。
我出院的时候,黄小术被她妈妈接出来,准备将他送到美国去治疗。本来吴云云也要跟随过去的,但她说,她要留在丽城,她相信唐维有一天还会回来。她只有留存着唐维还对她有一点眷恋的希望来寻找他,等着他的出现。
黄小蓝推着术术送他上火车,术术妈没有拦着她,虽然心里面还是恨黄小蓝,但她知道这一定是术术希望的,他一生的愿望都是要在黄小蓝身边。一个未知生死的人,只要他触摸得到他的希望,就可以让他有生的欲望。
黄小蓝跪在术术面前,头靠在他胸前,听着他均匀的心跳声,摸着他缠着纱布的头。那一刻她对术术的感情很复杂,也许她除了象爱哥哥那样,心里面她也是爱过术术的,只是她的这种爱埋得很深,一直没有被冲刷出来,她曾经理所当然地依赖于他的照顾,享受着他给他带来的一切安全感。她想感激他,但现在已经没有机会,术术也不需要这些感激。她对他的只有亏欠,她不知道将来没有了术术,她的精神世界里还会不会象从前那样充实。
她凑近术术的耳朵对他说:“你等着我,过两年我就去接你,我们一起回北城,我们一起不分开。”
我永远都没有推算出来她当时为什么说是两年以后,她的两年以后是怎么来的,只是两年之后很多人都发生了改变。
黄小蓝明显感觉到了他急剧加快的心跳,隔着玻璃,我远远地看着这个在黄小蓝心里完美的人,我已没有机会再看得见他曾经因为长得过于招人妒嫉的,俊朗的面容,但可以想象,他曾经是怎样的让那些女孩子过目不忘而产生的爱慕。
我见术术的手指擅动着,他一定听到了黄小蓝的话,或者他是又怕她伤心了,想安慰她。也许就是听到了黄小蓝说的两年后他们要在一起,这个承诺一直支撑着他,使得他在将来的时间里顽强活下来,在两年后苏醒过来。后来我在互联网上才认识了这个在我心里一直崇拜的人,两年后,他与吴云云一起带着他们的女儿在瑞士定居。
黄小蓝和我从火车站回来,她带着我去了大君君的墓地。她坐在墓前一言不发,我也不打扰她,任她去想他们的从前,任她在心里用她的方式祭奠他们。这些年她失去了太多,此时,她需要用沉默来沉淀。当年她也这样坐在小芋头的墓碑前,一杯一杯地跟他干杯。
一只鸟飞过来,停在墓碑上,婉转地叫着,声音清脆中透着凄厉。她说,一定是小芋头过来了,他们仨又团聚了。
那只鸟一直停在大君君的墓碑上,直到黄小蓝喝醉了,它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声飞向天的尽头消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