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静被晓帆载着,来到一家西餐厅。晓帆特意定了个靠里的桌子,躲避凶猛的紫外线。在餐厅里,她总算把头巾摘了下来,一如既往的短发红唇,深V字低胸真丝白衬衫,黑色长裤,配一条细细的白金项链,桌上放着个见棱见角的硬质皮手袋。
她这幅派头令服务生格外殷勤,但她连个笑容也无。服务生离去,吴静笑道:“你现在越来越高冷了。”
江晓帆依旧面无表情:“我刚打完肉毒杆菌,过阵子就好些。”
吴静好奇:“我怎么记得你刚打完针啊?”
“那次是玻尿酸。再说那都多久之前的事了?说起来你也该去打一针玻尿酸,你这法令纹也太重了。”
“我一直想问你,你们做律师的,也没必要做美人儿吧?怎么天天跟脸过不去?”
“我不是为了美,我是怕显老。脸上稍微多几条皱纹,从老板到客户,就觉得你要老了,你精力不足了,你要完了,你得给年轻人让位了。别说我了,我老板,男的,还植发外加打玻尿酸呢!”
吴静骇笑:“真的假的?”
“等我带你去医院转悠一趟你就知道了。男的多着呢,还都是大老板!不过你今天气色还行。”
“我化了点妆。”
江晓帆嘴角略牵动了一下:“你看,你也开始化妆了吧?”
吴静苦笑:“是,岁月不饶人。前阵子在公交车上,有个头都秃了的男的管我叫大姐。”
“叫大姐算什么?别老觉得自己天生丽质。”晓帆不客气地说,“人过三十,再不保养,过几天就有人管你叫大妈!”
吴静无奈地笑了。晓帆永远如此。你要是受了罪,她是真愿意帮忙,可说出来的话,也真戳心。
正说着话,菜上来了。一份烤大虾芦笋配意面,一份焗三文鱼饭,饭后甜点是奶油蛋糕。晓帆说,有鱼有面有蛋糕,都是生日好口彩。
吴静心里一阵感动。这都是她爱吃的,也都价格不菲。她想起小时,晓帆家境不好,为了省钱买一双运动鞋,每天都不吃早餐。她就带面包给晓帆。那时的她,成绩好,家境好,面貌清秀,无忧无虑。而那时的晓帆,瘦瘦的,总穿着不合身的旧衣,一双眼睛桀骜不驯。其实晓帆也没干什么出格的事,但是老师看了她那双眼睛就不舒服,觉得这女孩子不服管。
曾有老师说:“江晓帆,就你这个性格,走到社会上肯定会吃亏!”
而吴静是三好学生,班长,是老师心目中最听话,最温顺的小淑女。
十几年过去了,老师们全都看走了眼。如今的江晓帆潇洒利落,吴静却灰头土脸。
吴静愧疚地说:“晓帆,我现在才知道,你是对的。我还对你说那么过分的话,真的对不起……”
那是几个月以前。一位旧友从法国回来,约她们吃饭。人家虽有孩子,但是事业女性,吴静却全程只问法国的幼儿园如何教育孩子,法国人给孩子吃什么。晓帆几次试图说点别的,都被吴静把话题拉回了妈妈经。
吃完饭晓帆忍不住劝吴静:“你儿子不是也上幼儿园了吗?赶紧出去找个工作,总在家里待着,该跟社会脱节了。”
吴静不悦,反驳说:“跟社会脱节?我倒想呢。你不知道现在孩子要面对多少事,有多少新知识要学,新政策要了解!当妈可比上班挑战多了。上班谁不会啊?我又不是没上过班。”
其实当时吴静心里明白晓帆并无恶意,但那股邪火,不知怎的就是控制不住。直到这些天,沦落在小旅馆里,才知道当时的激烈反应,是因为,晓帆戳中了她内心深处的恐惧。
晓帆愣了愣,说:“嗨。几百年前的事了,我早忘了。我还不知道你?真跟你计较,早就被你气死了。赶紧吃吧。对了,到底什么工作?”
吴静据实以告:“头衔是高级助理。其实就是当保姆,给她带孩子。”
晓帆略感意外,问:“那待遇怎么样?”
“待遇很好。包吃包住,有休息日,工资也不低。”吴静自嘲,“所以我居然还挺动心呢。”
晓帆有点想问具体工资数目,但又怕吴静多心。既然吴静说工资满意,那大概是不错的,就没细问。她说:“现在高知女性做保姆的很多,还有外国回来的高材生做这个呢。”
“可总觉得这种伺候人的工作,挺难接受的。还是你们这种专业人士好,社会地位高。”
晓帆哼了一声:“你以为我就没做过保姆吗?”
吴静瞪大了眼睛:“你什么时候做过保姆?”
晓帆说:“我读研的时候,导师爹妈家保姆跑了,我们几个同学轮流去伺候老头老太太,直到新保姆来为止。”
“啊?怎么你都没说过?”
“还有呢。我第一个工作时,烧包买了个二手车。然后就成了老板的专车司机,早上六点接他去机场,还不给我油钱。”
“就是上个月,我他妈还帮一个大客户的儿子改作文。”
吴静目瞪口呆:“不做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没人强迫你。只不过你的命根捏在人家手里而已。”晓帆说,“谁挣钱都得当孙子伺候人。不用有那么大的心理包袱。”
“照你这么说,我应该答应?”
“怎么你没答应?”
“我说考虑考虑。不过,这也是对的吧?别显得那么上赶着?”
晓帆摇头:“求职就该热情点。你装高冷,人家会觉得你干不长。”
正说着,吴静的电话响了,是一个年轻的女声:“是吴静女士吗?我是新美这边的人事,老板让我通知您,您被录取了,请问您明天可以过来上班吗?”
吴静一怔,晓帆已经在一边隐约听见,点头示意她同意。
吴静就说:“可以。”
那边又问:“我们老板问,您愿不愿意今晚就住过去?这样可以熟悉一下环境。如果愿意,司机下午会和您联系,去接您,就不用您明早挤高峰过来了。”
吴静心想,这倒是好。又想着晓帆刚教导她,求职者要热情点,就痛快地说:“没问题!我都可以!”
挂断电话,把情况一说,晓帆说:“这老板,倒是会占便宜。这半天估计不会给你工钱。你应该先问她那算不算今天入职。”
吴静说:“不是你刚才叫我积极点吗?怎么我又做错了?”
“求职的时候要热情,算钱的时候要强硬,不能一个公式套全部的题啊!”
“怎么这么复杂。”吴静笑道,“反正定下来了踏实。而且,我那个酒店下午六点之前退房,可以只算半天。”
晓帆点头:“是个好的开始!放下心里负担,好好干!”
其实,本来陈文迪也没想这么早给吴静打电话。做老板的若太上赶着,员工容易坐地起价。但关大竺走后,她把新产品看了看,发现设计风格变了。再一问,之前合作多年的设计公司也换了。她把杨进叫来,盘问几句,才知道公司网站马上也要大改组,很多当年她创建的部门,都被裁掉了。
最可怕的是,这些变动,赵洪建都从来没跟她提过。
她心想:不能再拖了,必须赶紧把孩子的问题解决,然后全部心思都要放回老公身上。赵洪建这样的男人,不严防死守,肯定是不行。有孩子以后,她不可避免地多花了一些时间在孩子身上,果然就出了问题。
陪老公的任务绝对不能让别人代劳,好在教育孩子的任务还是可以用钱来解决。
她又把小蓉叫进来,问:“那网红拍完了吗?”
小蓉回答:“没注意,我去问问?”
“也不用了。她的名字挺有趣。”
“现在流行这种女汉子人设,故意起这种网名。真名不一定叫什么呢。”
“她影响力很大吗?”
“小网红。不过上升势头挺猛的,她是整容博主。跟粉丝分享自己整容经历火的。”
“整容博主。”陈文迪松了一口气——赵洪建最讨厌女人整容,“难怪看她的双眼皮有点不自然。”
“开眼角,欧式大双眼皮,鼻综合,还有她那下巴,全套都做了。根本就是换头。”小蓉撇嘴,“我们都猜,她的胸,恐怕也注过水。”
“勇气可嘉。”陈文迪笑道,“现在的小姑娘都对自己挺狠的。”
“可不是,跟您这种天然美女没法比。”
“她代言费多少?公司在她身上花的钱多吗?”
小蓉压低声音:“最近几次她出国,都是咱们公司给定的机票酒店。”
“出国?”
“她经常去日本韩国拍片呢。”小蓉乖巧地说,“一会儿我把她的行程单发给您。以后她有什么动静,我第一时间向您汇报。”
陈文迪赞许地点点头,幸亏还有小蓉这个心腹。
她把吴静的资料递给小蓉:“给这个人打电话,通知她被录取了。问她能不能下午就过来。”
几个小时之后,陈文迪带着司机大刘,去接吴静。吴静怕被看出自己住在小旅馆,还特意报了个附近小区的假地址,在别人小区门口等。
黑色奔驰开过来,大刘招呼吴静坐在副驾,而陈文迪独自坐在后面。吴静要跟陈文迪说话,就必须回过头。而陈文迪是巍然不动的。一辆车里不过两排座位,阶级感就这么划分出来了。
吴静被晓帆鼓励后,拿出十二分的热情来对待新工作。她主动回过头搭讪:“陈总,幼儿园几点放学啊?”
陈文迪充耳不闻,只顾看手机,大刘说:“五点。”
陈文迪这才反应过来,仍然是不抬头地:“对,五点。”
吴静又问:“那门口好停车吗?有停车位吗?”
这次陈文迪倒是回答了:“不好停。没事儿。大刘在车里等我们。”
可面无表情,仿佛她也刚打了肉毒杆菌。
吴静有点讪讪的。自己以前的生活经验,在这里显得有些没见识。是啊,人家不用自己考虑停车的问题。人家有司机。
面试时那个热情的陈文迪不见了。仿佛告白成功以后,恋人就懒得再热情追求,态度转为冷漠懈怠。难道,是在给自己下马威?
其实她想多了。陈文迪心不在焉,是因为全副心思都在关大竺身上,正在搜索人家的各种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