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怔地坐着,双眼没有聚焦的,茫然地看着前方,眼泪便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
沈安风还是第一次见她哭,有些不知所措。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她,也是会哭的。沈安风开始有些后悔,是自己冲动了,这么做似乎根本就无济于事。
本来以为,让她直面内心的恐惧,兴许以后就不会害怕了。现在看来,反倒是他弄巧成拙了。
他恹恹地走过去,用自己年幼的身体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哄孩子般安抚着:“没事了,不怕了”。
这小少年已然将自己当成了个大人,虽然他稚嫩地肩膀正极力地支撑着陆之漓,却还是有些吃力。那手足无措,却还装得像模像样的样子,也着实滑稽得几乎可笑。
刚才被他们扔下的小兔子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觉得这两人很是奇怪,便围着他们嗅来嗅去。
于是两个人、一只兔子就这么坐在地上待了半天。直到夜,真的已经很深了。
半晌,陆之漓才稍稍恢复过来,她意识到自己现在还靠在那少年的肩膀上,有些不大自在,便推了推他。
沈安风惊喜道:“姐姐,你醒啦!”陆之漓却是一脸倦色,她用下巴指了指,示意他将自己扶起来。
沈安风赶紧起身去搀她起来,眼看两人要走,小兔子不乐意了,围着他们的腿蹭来蹭去,妄想找一点存在感。
沈安风突然涌上一个念头——要不然,再试一次?
“姐姐你看,它很喜欢你呢,不去摸摸它吗?”沈安风一指地上的小兔子,对陆之漓道。
陆之漓低头看看围在自己脚下那团圆滚滚,毛茸茸的东西,不说同意,也不说拒绝。
“姐姐你看看它好不好?”说着,沈安风一矮身,忽然抱起了它。
她下意识向后一躲,厌弃道:“快拿开它!”
她脸上的表情还是惊恐的,沈安风有些失望,又将兔子放了回去。然而少年的一意孤行却是刻在骨子里的,他依旧不甘,望着地上的兔子,惋惜道:“你看,它那么喜欢你,不看看它吗?”
他蹲在地上,仰头望着陆之漓,语气带着一丝撒娇般的恳求。
不知怎地,陆之漓看着他,居然鬼使神差地顺着他的手蹲了下来。见来了人,那团东西立马凑上来,陆之漓下意识又要躲,却被沈安风拉住。
“别怕,它不会伤害你的。那看,它喜欢你啊!”他抓着陆之漓的手,悬在兔子眼前。而那小东西仿佛听见了沈安风心里的呼唤,竟真的凑了上来。
沈安风心道一声:妙极了!
小东西挪过去嗅着他们的手,呼吸一下一下地拍在手心。陆之漓忍不住躲闪,却被沈安风死死拽着,不能收手。
其实沈安风的力气未见得那么大,她像被什么驱使着似的,居然真就顺了他的。
那小东西见二人没有动作,便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干脆将自己整个头都搭在了她掌中。
陆之漓呼吸一滞,身体都绷紧了。沈安风立即察觉到了,握着她的手又紧了紧,并用更加温柔的声音安慰着:“别怕,别怕。你看,它不会伤害你的。”
小兔子得到了表扬,越发开始自己撒欢的表演,竖起两只耳朵摆了摆,整个头也在陆之漓手里轻轻蹭了蹭,表现的既乖顺又可爱。
恍惚中,陆之漓觉得,自己的记忆一定出了偏差,不然为何会把眼前这么可爱的小东西,想的那样面目可憎。
“跟我一起摸摸它好吗?不怕的,有我在呢。”
沈安风说着,轻轻拉过陆之漓的一只手搭在小兔子身上,牵着她的手,无不温柔地抚摸着它。小东西很是享受,不一会儿竟眯着了,好像还做了梦,耳朵一跳一跳的。
陆之漓的嘴角几不可查地扬了起来。
沈安风觉得是时候了,然后他便不打招呼,直接抱起兔子,不由分说地塞进了陆之漓怀里。
陆之漓感觉自己浑身的毛都要炸了,她的神经绷紧,想一把把这东西扔出去。
“嘘!”沈安风蹲在她面前,伸出食指立在自己唇边,表情温顺的就像只兔子。“姐姐你看!”
陆之漓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小东西居然在自己怀里睡着了,刚才那么大的动静儿也没能把它吵醒。它安静地趴在她怀里,似乎被搅了美梦,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以表达自己的不满。
不知何时,又有四五只兔子从竹林里围了过来,月亮也透了下来,清风窜过竹林,搅起一阵窸窣声,沈安风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连呼吸也变得克制。
陆之漓低头看着自己怀里正睡得安稳的小东西。它的余温还在,呼吸轻柔而连续。倏然血色渐渐褪尽,只有月光打下来的光亮,顷刻间,所有的恐惧都消失了,沉溺在此刻安静的时光里。
那天晚上,两个人睡在石床上,中间躺着一只兔子正睡得安稳。有两只手一上一下地覆在它身上,一夜天明,片刻也没有挪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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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陆之漓克服了对兔子的恐惧之后,沈安风每天的日常工作又多了一项——喂兔子。
而那些兔子自从得到了宠幸,便越发的蹬鼻子上脸,时不时跑过来蹭吃蹭喝。提供饮食的工作,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他头上。
沈安风倒像是头任劳任怨的老黄牛,乖乖做自己的事,也不抱怨。看着陆之漓恢复了,他心里也是高兴的。况且,自从那夜过后,沈安风觉得自己的地位似乎有所提高,最起码陆之漓和他说话的语气不像之前那么呼来喝去的了。他心里美滋滋的,觉得自己抱的大腿又坚实了一些。
只是山中除了兔子,还多了个不速之客。相较兔子这有吃有喝的待遇,这位客人的境遇,就显得有些凄惨。
“快放我下来!我要吐了!”山间猛然发出一声嚎叫,惊得鸟儿纷纷振翅远飞。
几天前差点落入狼口的虎子,此刻正头朝下地悬在半空。从树上垂下来根绳儿,牢牢拴住他的手腕脚腕,活像个架在火堆上烤的小乳猪。
“跑这儿干嘛?找死没够是吧!不过好像帮不了你了,那些野狼惧着我仙女姐姐,都不敢出来了。”
沈安风以一种坐禅的姿势规规矩矩坐在“乳猪”头下,手却不规矩,薅了根狗尾巴草一下下轻柔地抚摸“乳猪”的鼻子。小胖子一时不适如此温柔地对待,激动得涕泪齐下,两腮上的肥肉也跟着一颤一颤的。
沈安风一手伸手捂着小胖子的嘴,一手捏着他的鼻子,贱嗖嗖道:“哎呦!你可千万别张嘴呀,再咬着我!”,然后打了个喷嚏:“阿嚏!你说,怎么突然鼻子还痒了?”
小胖子被牢牢捆住,动弹不得,一双眼睛满含幽怨地望着沈安风。被憋得久了,泪眼汪汪的,竟生出些“楚楚可怜”的错觉。沈安风对上这样的眼神,吓得他赶紧撒手,退出去老远。
一瞬间小胖子犹如重获新生,咳了个昏天暗地,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断断续续地解释:“阿嚏!别……阿嚏、误会!我是来……咳咳咳咳咳……我是道歉的、来感谢你的!”
“哟哟哟!”,沈安风阴阳怪气道:“这可但不起!您还是快回吧,一会儿那帮人再来跟我们要人,你说我们是给,还是不给?”
小胖子想起那天的事,有些难为情,憋红了脸:“不会不会!是我爹娘他们误会了,我今天也是来替他们道歉的!”
“不必了,你不要再来打扰我们就算感谢了。赶紧滚,以后别让我看到你!”
沈安风割断绳子,小胖子一下子从树上,那落地的一声响彻云霄,险些没在地上砸出个坑。
沈安风又想那天的场景,气不过,没等他爬起来又上去补了两脚:“尤其别出现在我仙女姐姐跟前,快滚!”
小胖子在地上滚了几圈,左拉右拽好不容易才解开绳子,灰头土脸地爬起来。
“我、我是真心过来道歉的。虽然大家都说……说她是天降的灾星。但她毕竟救了我的命,我是真的想来感谢她!”
沈安风听到“灾星”两个字就冒火,抬起腿又要给两脚,小胖子一见不妙赶紧捂着屁股躲开。
沈安风看着他,脑中突然闪出个念头。他放下腿,伸出两根指头,招呼小胖子过来。
小胖子如蒙大赦,赶忙屁颠屁颠贴上来。
“小乳猪,跟你打听个事?你说我仙女姐姐怎么招你们了,怎么一个二个的都跟她过不去?”
“这个……我知道的也不多,我那时候还没出生……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说,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沈安风给了个“算你识相”的白眼,蜷过自己将要踢出的腿,盘了个打坐的姿势。
小胖子艰难地叹一口气,感慨自己此行着实不易。
小胖子贴着他蜷腿坐下,对上那双杀人于无形的眼,识相地又往外挪了三寸。艰难地掰过自己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将自己拗成跟安风一样的造型。这动作对一个胖子来说可不容易,累得他出了一头的汗。
“我也是听我爹娘说的”,小胖子尽量平缓自己的气息:“她父母都是外地来的,但是她出生在村子里。那时候她娘还怀着她,大着肚子,俩人没地方住。后来还是李婆婆心眼好,给他们一家腾了间偏房住下。”
“她爹可吓人了,见着谁都一副恨不得扒皮抽筋的样子,我爹说他那时候都不敢从他家门口过,怕给他咬死。他长着一双野兽的眼,还泛红光,好恐怖!”为了表示自己的恐惧,小胖子抖抖身子。
“本来也是外来户,再加上他爹那个样子,所以村里人都不大跟他家来往。后来,孩子出生了。哦,也就是你仙女姐姐!我娘说那天她刚从地里回来,莫名其妙就着了一片火,地里粮食都烧没了。当时正是丰收的时候,好多人险些没饿死。不过大家只当是天灾,也没往那处想。”
“这样太太平平过了五六年,就在大家以为那就是一场意外的时候,又出事了!”
虎子突然停了一下,故弄玄虚道。沈安风白眼翻过去,抬腿又要准备踹。
“后来!”虎子见势不妙立即喊道,“气候好像崩了似的,连着大旱大涝,更是颗粒无收,那一年简直就是灾年!偏生这样还不够,那一年就连村里活得最长久的老寿星也死了。按说他年龄也到了,死了也不稀奇。但怪就怪在村里好几个壮年小伙子也死了,死得还很离奇,查不出什么病,但人就是莫名其妙没了。村里人都觉得是撞了邪,便找了个道士过来作法。”
“那道士支支吾吾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是收了钱作了法,就离开了,还信誓旦旦地保证已驱除祟孽,已经没事了。可后来还是会死人,于是很多人都怕了,就陆陆续续都离开了这个村子。直到有个人说造成这一切的是那个刚出世的孩子,说这话的人就是李婆婆的儿子,他们朝夕相处的,知道其中的内幕。”
“他说那孩子是天降灾星,就是她才给村子带来了那么大的灾祸,要想消灾,除非杀了那孩子!”
沈安风觉得自己身上的血都被抽干了,脑子里也一片空白,怔怔地问:“然后呢?”
“村子里的人都害怕了,不管是不是真的,他们都得这么做。况且……况且这一家人本就来路不明,村里人一商量,便笃定要杀了那孩子,阻止灾难继续。他爹可真像个疯子,见人就咬,死活不让人靠近他女儿,后来还拿刀架在大长老脖子,威胁我们。大家这才勉强松口,只是他们一家人从此就得住到山上,永生永世也不能下来了。”
“既然如此,那便互不相干,各过各的就完了呗!那些人凭什么还那么仇恨她?”
“那是你不知道”,虎子摆出一副纵古观今的样子,“本来的确是可以各过各的,相安无事的。可事情就坏在李婆婆那儿子身上。李婆婆的儿子做了什么勾当,陆眠其实都知道。哦,陆眠就是你仙女姐姐的爹,你故去的丈人!”
沈安风终于忍无可忍,一脚踹在这没正行儿的胖子身上。
“陆眠不过是又恩于李婆婆,才不跟他一般见识,但是他自己小人之心,怕有一天会被陆眠出卖,就动了手。他趁一天晚上偷偷溜进山里,企图杀了他们一家三口,被陆眠发现了。陆眠其实可以放他一马的,后来也不至于闹那么大的事,可惜他本来就是个疯子,这人摸上了他的命脉,怎么能放过,当然是杀了。”
沈安风心里一紧,问:“后来呢?”
“李婆婆那儿子不是个好东西,大家都知道,死了算为民除害了。可那毕竟是亲生儿子,李婆婆怎么能忍心,定然不会放过他们一家。本来村里人要杀那孩子的时候,她第一个拦住不让,可现在,倒是她冲锋在前,喊着不会放过他们了。”
无关自己的利益时,每个人都是善良的,可一旦关乎自身,又有谁做得到大善?
“一众人让嚷嚷着围了整座山头,就差点一把火烧。陆眠又发了一次疯,可他再疯,也毕竟是孤身一人,孩子还是给抢走了。村里人打算,把这孩子送去祭台祭天,再杀了这夫妻俩,烧了山林,以平息他们的罪孽。”
沈安风按在肋下的手紧了紧。
所以这么多年来,她就一个人待在山上,人间再多繁华和烟火,都与她无关。她被所有人避之如蛇蝎,她自己命里带煞,靠近她的人都注定不得好死,是么?
虎子看出了他的异样,小心翼翼地说:“我那时候小的很,不记事了,都是听我爹他们说的。不过后来有个人救了他们,一家人都没事,不然你现在也见不到你仙女姐姐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