篁里周氏医馆祖祖辈辈都以行医救世闻名,从第五代周茂天那辈起可谓是名扬天下。
传说先帝曾患重症,就吊着半口气了,寻遍半个国家的名医术士都束手无策。那时候,隔三差五就有官兵去乱葬岗上抛尸,扔下去的十个有八个都是郎中。吓得那些个大夫郎中、江湖术士集体扔了银针,烧了药材,发誓从此金盆洗手,永世不再行医问药。
古有秦始皇焚书坑儒,今有名郎中扔针烧药。
那会儿老百姓生病了也不去看医,还不如上山碰碰运气,说不定能挖个千年灵芝回来。在那个时候,郎中可是个稀罕物,碰见的几率不一定有挖灵芝的大。
直到有个叫周茂天的江湖郎中出现,才总算结束了这样的局面。他进宫没多久,皇帝的病居然慢慢就给治好了。
在那些郎中眼里,周茂天可谓是救世主一般的存在。
后来他在篁里开了家医馆,先帝亲自送匾——“悬壶济世”,就挂在大厅中央,周身散着金光,受万众敬仰,不比包老爷头上的“明镜高悬”差多少。
这倒也还算不得什么,周家真正开始名扬天下是从周茂天的儿子周正寒那代起的,长生不老的药方,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传开的。
周正寒夫妇二人都是行医的散士,据说他俩当初四方云游时遇到过解千仇。好巧不巧,这解千仇正是跟随先帝行军打仗多年的老部下,算起来先帝坐拥的一半江山都是他打下来的,说得上是开国第一名将了。
不过解千仇深谙“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道理,知道同帝王相处,只可“共苦”,不能“同甘”。先帝稳定政权,正式继位称帝后,他就隐退深山了。不得不承认还是他有先见之明,行了个上策。先帝感念从前的情谊,一直待解千仇恩厚。
无巧不成书的这解千仇在先帝大病痊愈没多久,也得了个要命的病。一时间,各地郎中又纷纷故技重施,使出扔针烧书一招,心道发誓毁约果然是要遭报应的。这不,报应来了!
最后还得是先帝他老人家皇恩浩荡,一纸诏书下给了周茂天——朕有绝世名医护体,要你们这帮棒槌何用,当柴火烧吗?
棒槌们集体谢主隆恩:谢谢谢谢!烧柴火可以找我们,治病救人什么的就算了吧!
周茂天接过圣旨,却没有应旨去治病,而是传信给了自家儿子周正寒。周正寒夫妻闻讯,扬鞭快马的便赶去救人。
自然不必多说,病治好了。
按理说治好病也没啥,你既担了个绝世名医……后人的名声,治好个把疑难杂症也不足为奇。可奇就奇在,解千仇不仅病治好了,还有了长生不老之能。这么多年过去了,先帝早不知去西方极乐世界过了几年快活了,解千仇却还硬朗朗地活在世上。非但如此,据说他的模样也没有任何变化,至今还是三十几岁的样子。
这下“长生不老”便彻底在世上传开了,一时间群民肆动,周正寒夫妻俩似乎成了唐僧肉,所有人都在找他们,妄图得到长生不老的药方。二人似是有意躲避,反正至此下落不明,再没人见过他们。篁里周氏医馆也只剩下个七老八十的周茂天,外加一个年纪尚幼的孩子——周正寒的儿子,周澈。
事情越闹越大,先帝下令,自此不许再提及“长生不老”的事,也不准再打扰周家人的生活,这才渐渐将事情压了下去。时间长了,大家一看周茂天那风烛残年、命不久矣的样子,便也彻底忘了这事儿,只当它是某个无聊之辈编出来唬人的传说——世间倘若真的有这样的长生不老药,周茂天干嘛不自己吃?
可是最近,这段尘封许久的往事又被人挖了出来,这才有了前面火烧周氏医馆的事。
那天疯皇帝下诏向周家人讨要药方,李馥禹当即自告奋勇接下了诏令。他与周家人颇有些渊源,自信一定能办成这事,便当机立断地接下了这千载难逢的拍马屁的机会。
谁曾想,那周老头竟是那样难啃的骨头,说什么也不肯透露周正寒夫妇的下落,问他药方在哪也说不知道。
这可愁死李馥禹了。本指着这一回把那疯皇帝给哄高兴了,自己回去也能过两天安生日子,谁曾想败给一个糟老头子。他决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当即威胁道要是不说的话,就一把火烧了这间破医馆,你跟你孙子也得一块儿陪葬!
天地可鉴,他说这话纯粹只是想吓唬吓唬他们。可没想到,自己那把火点着呢,他倒一把火先把自己烧没了。
于是李馥禹便成了现在这副样子——瑟瑟缩缩地跪在金鸾大殿上,浑身抖得像个被雨淋了的鹌鹑。
正当李馥禹心里盘算着如何在皇帝下令之前自己先一头撞死在金銮大殿上时,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皇上,您有没有想过,那孩子,有可能尚在人世?”
陆之漓端了杯水走到床前,用手指蘸了一下轻轻涂在少年干裂的唇上。
从把那孩子带回来到现在,他已经昏睡了两天两夜了。起初一直喃喃个不停,陆之漓听了烦得厉害,干脆封了他的穴道,后来怕给憋死了,又不情不愿地给解开了。
这回他倒是安静了,没有再说一句话,陆之漓才觉得耳根子清净了不少。
那孩子躺这两天,身上的伤好了不少,陆之漓把他身上那裹粽子似的破布给拆了下来,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在他身上贴了不少补丁。虽然也好看不到哪去,可总归能看出来这是个活物了。
陆之漓低头看着躺在石床上的少年——他还是皱着眉,脸上表情痛苦,好像正极力地通什么东西挣扎。
那天将人给捡回来时,他浑身都脏兮兮的,身上全都是血和混着的不知从哪儿蹭来的灰,陆之漓万分嫌弃地耐着性子给他擦洗干净了。现在少年脸上的伤口和淤青已经好了大半,隐隐能看出点眉清目秀的影子。若是他的脸色没有那么苍白的话,定是个唇红齿白的俊俏少年。
少年还昏迷不醒地躺在床上,陆之漓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玩虫子。这是她从幼年起就一直喜欢的游戏——捉只虫子扔进罐子里,然后看着它蒙头乱撞,却依旧找不到出口。
突然被带入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它会害怕吧?远离亲人朋友也会感到孤立无援吧?
那种恐惧陆之漓从未感受过,因为她不是那只突然被捉进来的虫子,她原本就生存在这一方囹圄,哪里还知道天大地大?那只巴掌大的罐子就是她的熟悉之地,所以她静静地趴在自己的地盘,不期待、不幻想。“生来独往死后独归”,这八个字映照她的一生,嵌入骨头深入血肉一般连接着她的身体。
“之漓,你生来独往死后独归,只能仰仗自己,只能相信自己。行于世间,你只有自己!”
每次看着罐子里的虫子闷头乱撞的时候,她都会觉得心中沉睡已久的东西被唤醒了。
那个小东西失败了那么多次,如果它会痛的话或许已经早已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了,那为什么它还在乱撞?它知道这是徒劳吗?那个答案好像马上就要脱口而出了,却又转瞬即逝,陆之漓拼命想抓住一点蛛丝马迹,但它消失得太快了,又好像从未出现过。
正当陆之漓像往常一样想要捕捉那一丝细微的觉察,石床上的少年却突然诈尸般弹起,眼神凛冽而警惕地望着她。
那一刻,陆之漓脑中飞快地闪现他即将脱口而出的话:“你是何人!我是谁,我在哪?”
然后……就看见少年微微张了张嘴,吐出几个字:“我饿了。”
陆之漓:“……”
望着眼前风卷残云的少年,陆之漓可算是长了一回见识,心道等过两天这小子好差不多了得赶紧撵出去!好家伙,一顿饭顶自己半个月的量,再多留几天,自己非得扯个棍跟他一块上街要饭去不可!
少年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百忙之中抬起头,嘴里的食物还没咽下去,呜呜囔囔地解释:“我……我就是饿……饿了,平常其实吃的也不……不多……”,说完有些难为情地朝陆之漓笑笑。
陆之漓原也不是个心软的人,打定主意这小子绝不能久留,吃得少也不行!等他吃完饭,立马撵走!
桌上的饭菜转眼间就剩了点残渣,少年又端了杯茶,仰着脖子一饮而尽,这才抹抹嘴,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肚子。
“吃饱了吧?”
“嗯嗯,饱啦!”
“伤好得差不多了吧?”
“嗯嗯!好差不多了!”
“得了,那赶紧走吧?”
“嗯嗯,走!走……嗯?……走、去哪呀?”
“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嘿嘿,额……那个,姐姐……”
少年笑得一脸谄媚,“姐姐,我吃的不多!而且我可能干了,什么做饭刷碗、洗衣叠被、刷马桶挑粪我都成……”
“停!”陆之漓伸出手立在少年面前,打断他的话。
她实在是不理解这货是怎么在刚刚吃过饭后还能面不改色的说出这等倒胃口的话。
少年丝毫不为所动,自顾自说着:“别呀,姐姐,不光是这些,我还会看病呢!你说你一个人住在山上,万一遇见个毒蛇蝎子什么的给咬了一口,那不擎等着死嘛!有我在就不一样了,我不会让你死的,我能救你!”
这乌鸦嘴,还真是吉利。
“还有还有,你一个人住着不无聊吗?养个小宠物是不是也挺好?”
说着瞪着两个大眼睛,眼神无辜地盯着陆之漓。他若是长了尾巴的话,此刻一定蒲扇似的将自己摇成了一条哈巴狗。不!癞皮狗!
这小东西简直跟千年的乌鸦成了精一样,絮叨个没完没了。不光如此,他还是撒泼耍赖的一把好手,又哭又闹,又叫又跳,就差了根绳子上吊。
但不管他怎么闹腾,陆之漓完全无视他,自顾自做事儿去了。
那少年似乎也没料到眼前这个看着柔柔弱弱的姑娘,竟是个铁石心肠的。想自己一个孤苦无依的美少年,哭起来虽不是梨花带雨可也算得上肝肠寸断了,苦肉计美男计双管齐下愣是不管用,这可真是愁煞人了!眼见着希望落空,干脆心一横,豁出去了!
顺势一屁股坐在地上。还没等陆之漓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呢,就见自己的一条腿被揽进了少年怀里。少年瘦弱的双臂箍在自己腿上,抽了抽,竟没拔出来。
干什么呢这是!耍无赖啊!
只听那少年嗷一嗓子嚎了个惊天动地,涕泪齐下,这架势连惯会撒泼打滚的乡间粗鄙老妇都要自愧不如。要不是碍于他满身的伤,打坏就白治了,真想一脚踹过去,唯恐他把鼻涕糊在自己裤腿上。
“我无家可归啦!可怜呐!没人要的孩子……”
“你给我起来!”陆之漓都能听见自己的咬牙切齿。
“我没地儿去呀!”
“起来!”
“哦哦!对了!”少年瞥见自己没穿衣服,只打了几个补丁的上身,脑中灵光一闪,仿佛薅到根救命稻草。
“你你你你你……你是不是扒我衣服了!”少年呼哧一起身,指着陆之漓,怒道。
“我那是给你治伤!”
“不管不管,你就是看了!就是看了!”
“我……”陆之漓此刻动了杀人的念头。
“啊啊啊啊啊!我的清白都给你毁啦!我还没娶媳妇儿呢!我嫁不出去啦!我不管,你你你你你……你得对我负责!”
……
看着他在自己眼前跳着脚控诉,活像个人被轻薄的妇女,还是个泼妇!真后悔这小崽子半死不活的时候为什么没有补一刀!
“你非得留在这?”
见她语气有些退让,少年急忙捣蒜般点头。
“为什么?”
少年霎时停止哭声,愣怔片刻,看向陆之漓。他目光坚定,以一种平静却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
“因为我想活着。”